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18:49:14

单恋日记——至情至圣夏济安

本帖最后由 三和居士 于 2011-12-30 18:18 编辑

二月十二日 星期二 陰
今晨到校時,才打預備鈴,我就去廁所。等上課鈴打時,我進教室,朦朧中只見有一位女生,原來就是她。她說上次作文沒有寫名字,我說知道了。她的聲音很低,聽不出是哪裡口音。那時又有別的同學進來,我只含笑再問一句:「你怎麼還記得沒有寫名字?」

如果不去大便,早點進教室,今天是可以多講幾句話的機會。有一天(好像是上月二十九日)早晨,我亦去得較早,正在進廁所門之時,見她踽踽而來,其實我的大便是可早可遲的(一天有兩、三次),那時我若改變計畫,亦可湊上去談幾句話了。可是我還是棄香就臭,跑上了茅廁。上帝漸漸的在給我機會,可是我還不會利用。上帝呀,如果你認為我的選擇是不錯的,請你大力再多多的幫忙。

她的課卷上未寫名字,那天(六日)繳進來時我就發覺了。其實即使當時不發覺,她的筆跡我還會不認得嗎?她的姓名學號在我腦中早已佔著極重要的地位,我昨天已經替她補上了她的姓名學號,想發下去時使她驚奇一下,不料她竟會自己記得的。

她只對我說了一句話──這一句話使我高興一上午,上七至八、八至九兩堂課,精神興奮,倍於往昔。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18:51:08

二月二十日 星期三
H組作文題很費我思索,因為我既沒有機會和我所愛的人談話,只有從作文裡探聽我所想知道的了。我本來想出一個類似My Native Place(我的故鄉)的題目,因為她是哪兒人,我根本都不知道哩。可是福至心靈,給我想出了My Life(我的小傳)這樣一個好題目。她的作文文字很壞,可是在一個鐘頭之內,講得已經夠詳細了,現在原封不動的抄在下面:
我在一九二六年夏天出生於長沙市,是我父母的長女,也是我老祖母的長孫女。他們都很愛我,尤其是我母親對我照顧備至。他們告訴我說在我做週歲的時候,請了很多親戚,大擺筵席。我幼年時體弱多病,家裡人都很難過。有好幾次他們都以為我活不下去。幸好我現在身體很健康了。

六歲時,我進入故鄉當地一所小學就讀。當時和與父母親或別的家人在一起生活比起來,倒更喜歡和同學們在一起些。所以我急於參加學校生活,從初中開始,就做了學校裡的寄宿生。因為每個月只能回家一天,所以每個可愛的黃昏我都很想念家人,常常獨自飲泣。因此我特別專心讀書,不受干擾地用心讀書,結果我就成為同學中功課最好的一個。

進了高中以後,我已沒有了家,三年內,學校遷動了四次,所以在戰時生活和學習都是很辛苦的。兩年前,日軍攻擊湖南,校址陷落,我變成一個難民逃往昆明。因為我到達的日期已過了所有大學新生的入學考試,不幸得很,我在西南聯大又重讀了一切的課程,同時,在昆明的各種物價都很高,使我不得不做些事來維持生活。而我發現賺錢真不容易,只有學校生活才是黃金生活。我沒有經過考試,輕易地做了文學院的新生,我能過一個很好也很輕鬆的大學生活。我知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繡花針。所以我相信,只要我能專心努力,毫不間斷地學習我的課程,終究會走上成功之路的。(原文為英文,見二六八──二七○頁)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18:55:41

本帖最后由 三和居士 于 2011-12-29 19:03 编辑

除了關於聯大這一段外,其他都很清楚。她是湖南長沙人,想不到我將來可能娶個長沙太太,年齡相差十歲亦相當。她說在進聯大以前,曾做過事情,據她今日補繳的另一篇作文,用的紙是Form 55-F, Surgeon, S.O.S., Temporary, Clinical Record-Progress,她所工作的地點大約就是美軍醫院。另一篇文章寫得比上面的那一篇好多了,她實在程度不能在一個鐘頭裡表現出來。

很奇怪的,她總是不敢望我。今天做作文,她伏案疾書的時候,我細細的端詳了一下,覺得她的鼻子和面部輪廓,真是美得無可比較,膚色亦是特別嬌嫩。我能夠有這樣一個人做太太,真是太福氣了,她的座位是在陽光下,我有時站的地位,把陽光遮住,我的頭的影子,恰巧和她的臉龐接觸,她不知覺得不覺得?她其實很敏感,在她第一張作文紙寫完的時候,她想反過來寫了,我早已冷眼看清,隨手遞了一張白紙過去。她頭亦不抬,面孔一紅,居然就接了過去,她所以不敢看我,是不是知道我無時無刻不在注意著她?去年頭兩次作文,她每次總是一揮而成一張半,裡面錯誤又多,我懶得改,在後面批了一句希望做得短一點,以後她就從來未超出過一張,今天她不知不覺又寫出了一張,可是她恐怕還記得我叫她不許做長,怕我責備,所以不敢來拿紙。其實這樣一個題目,她就是寫一百張我都是喜歡讀的,非但喜歡讀,而且還要背出來。她寫了上面這一點,我正嫌太短呢。

這樣一個害羞的女孩子,碰到我這樣一個害羞的男孩子,雙方不知如何表示起。我應該採取主動是毫無問題的。我先計畫是在我作文課結束之後,送她一封信,詳詳細細的把我的感情傾訴給她聽。信裡的話,我差不多每天在盤算著,可是我還得忍耐,還得受苦一、兩個月,因為假如在功課結束之前送給了她,以後上課,雙方碰見了不知要窘到怎麼樣程度。暫時我只能毫無表示,除了偶然幾個極小的hints(暗示)外。

今天我忽然又想到一個好主意。她是湖南人,又是歷史系;向達先生亦是湖南人,做人又極其熱心,我為什麼不請他幫忙呢?他是很看得起我的,這是我的終身大事,只要我提起我的意思,他一定會全力促成。我有了個confidant(知友)之後,心裡亦可平靜得多。可是現在要上課,這件事還得緩一緩。這一、兩個月內,我的一切追求幻想癡情還得悶在我自己胸中,我非用極大的自制力不可。求上帝幫助我,讓我挨過這個難關。

齊良驥在趕寫一篇論文,昨晚十二時始睡。我十一時上床,為他燈不熄,我亦不能入睡。今晨有早課,六時即起,一共睡了六小時。午睡的時候,胡思亂想我的意中人,一絲不能入睡。休息雖這樣少,精神倒還好。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19:03:35

三月十六日 星期六
前幾天聽說唐蘭教授(他的搜書之勤,恐怕全聯大第一)用一千五百元購到一本Woman in the Window(窗中少婦),我那時正為看不到這張電影發愁,就託向達教授轉言,我願出三千元挖購這本書。我的意思是一則自己想看書以代電影,再則想把它贈給愛看這張電影的人。今天向教授把這本書帶來了,情形不頂新,不過要送人還送得出(唐不要錢,只肯交換,異日當揀兩本他所要的書送他)。書是來了,可是我的心已變了,要不要再把它送掉呢?我現在想在大考之後,把書包好,託傳達室轉給她。我將不具名,亦不附任何字句,她假如聰明的話,也會猜得出是什麼人所送的。讓她知道一點,天下有這樣一個癡人就夠了。不必表示得太明顯。
Country for Vegetation(植物之鄉)放棄後,今日開始寫Professor Li(李教授)(暫定)。這篇容易寫得多,我的一腔熱情,都昇華到這裡面去,文思很順,寫了兩個鐘頭,也並不感如何疲倦。如進行順利,也許可以在上海寫完它。

錢學熙老是提倡「創造」,創造據我自己經驗誠能忘情,但究竟還是逃避。我的興趣移到小說去後,自會不想去追求她,而我的小說也許會成功。但我不知道:小說的成功與戀愛的成功,價值孰大。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19:07:35

三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晴、風微、晨冷、好天氣
上午很愉快的過去了,沒有她的課,也不打算看見她。L組作文出席人比往日為多,我講should與would精神百倍,學生也聽得津津有味。回來後簡直不想她,午睡也睡得著。

下午出去理髮沐浴,突然一念襲來:我既然在昆明,都會把她忘記,到了上海之後,豈不更要把她丟在腦後嗎?即使我追求成功,我跟她在昆明已不能有很多來往,等到我離開昆明之後,不知何年何日再能同她聚首。我們的關係,只能憑通信來維持──這樣,我的愛會不會衰落下去呢?我因此大懷疑我對她愛的真誠,愛既有問題,追求還有什麼意思?乾脆放棄吧!

我有極敏感的inferiority complex(自卑感),這是可致我命的地方。愛情和別的什麼東西成敗對我都沒有什麼關係,可是誰使我的自尊心受傷了,我將永不饒恕這個人。我受別人一捧,洋洋得意,就變得好像在天堂一般,別的需要可以一概沒有。所以今天早晨上課稍微成功一點,可以把我最心愛的女人都忘掉的。講起她,她實在是使我受傷最凶的人(誠德里事件以後),我如此看得起她,幾乎肯把全部身心獻給她,只要她肯接受,她偏偏還故意不來上我的課。她給我這樣的侮辱,將來即使我們成為夫妻,這個芥蒂也難消掉。好容易我看得起一個人,她偏偏又看不起我。真正叫我屈服到底,我幹不來,而且我一定要懷疑:她究竟值得我這樣屈服嗎?我是很願意蹈入情網了,只要不使我的自尊心太過不去就可以,可是現在她那方面除了迴避,一點別的表示都沒有,好容易在我磽瘠的心田裡長出來的愛苗,一點也受不到雨露的滋養,只是受到她那方面吹來的輕蔑的雹風的打擊,而我的驕傲又非叫我拔掉它不可。在我已經盡了培養(註)它最大的努力了──她已不是不知道我的意思,假如我就此放棄,不能完全怪我。

她的不來上課,用意也許並不如此,我也許誤會了她。但她的真意,叫我怎能知道呢?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19:12:31

這幾天來,天天想著那封追求信。我想如何把它弄得十全十美,十分委婉,十分溫柔。今天從青年會回家時,一路考慮,決定把那封長信取消,改寫一通短簡去,我也得要使她受些傷才對: 我因你而流的眼淚,你不會看見;可是我對你的一往情深,多少也在你的面前流露過,聰明如你,總不會一點不覺得吧?

然而我所得到的是什麼?只是你千方百計的逃避,甚至不惜犧牲你自己的功課!在你看來,我大約是天下頂討厭的人了。
關於這半年來,我的心事,我的痛苦,也不用再說。好在我們的功課從今天起結束了,我們師生的關係已不存在,我們這一世大致不會再見面,你也不用再逃避了──這樣你總可以快樂了吧?願你
珍重!
永遠是你的 ××× 敬上。

晚飯後閒談時卞之琳指出我的頭髮和衣服,實在太招人惡感。我想她如果對我有什麼惡感的話,真是根據我的外表來判斷的嗎?她假如這樣淺薄,我當初就不該fall。我很後悔。上面的信不發,什麼信也不寫了。就算沒有這麼一回事好了。

我明知道如把頭髮留長,新衣服穿上,外表上可以好看得多。可是我偏偏要堅持我的主張:認為慧眼是可以識英雄的,而我的靈魂的偉大,不論外表如何破舊,總該得人的認識。我可以終身不戀愛,不結婚,這個原則不能變。變就是遷就──我所頂反對的也就是遷就。 註:此字看不清,可能非「養」字。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19:16:19

四月五日 星期五 晴暖、游泳好季節也(可惜無處可游)
心病又大發,好久沒有看見她了,而時間又一天比一天的迫切起來,我得下一個決定。決定叫我怎麼下法呢?我心裡從沒有如此難受過。

只要她那方面表示一點意思,我立刻可以成為世界上頂快樂的人。然而命中無緣,她毫無表示。這樣,我又哪裡來勇氣去追求呢?

要是早二、三十年,我就可以不顧三七二十一,找人去說親,把她迎回來,天天廝守著。然而現在我的教育不同,我知道什麼是愛。我所需要的是她的愛,不是她,娶一個不愛我的太太,儘管我如何的愛她,我們之間又怎麼會幸福呢?

我的追求信,要是送去,有些什麼可能的反應呢?百分之十的可能是她的確也愛我。這樣雖然以後的麻煩還多,可是我的神經病總可以醫好了。從此以後,我可以做一個完滿的人了。

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是她對我無可無不可,並不拒絕我,可是要叫我連續的追求。我假如追了幾次,還激發不起她的熱情,我想我也只有放棄的一法了。

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是她根本拒絕我。我相信我受得起這個打擊,我是準備好的。可是我怕,怕我的神經病將永不痊癒。我將以為女人絕不會要我,我因此也更看不起女人,自己也漸漸深信,我絕不需要女人。我將永不談戀愛,而且認為雙方的戀愛是不可能的。我將懸梁刺股的大發憤,努力替自己造地位;其他什麼都不管。我或者會去嫖,會玩弄女人,為要替自己復仇。假如失敗會把我變成這樣一個人,那實在比自殺都可怕了。然而這是極可能的。

费老 发表于 2011-12-29 19:35:36

老师爱上了学生,而且还是单相思.
估计老师的年龄也不小了,可具有一颗少年心
心理描写得非常细,非常真实,非常得好...
呵呵,就两字忐忑:-D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19:49:14

假如現在不去追求,等待時機,我想我的個性反可以慢慢的發展。到上海去後,裝飾方面可以漂亮起來,我們假如有緣的話,將來總再會聚首,那時我的膽子也許大起來了,她也許會喜歡我起來了,我們還有成功的可能。現在如果冒昧的追求,實在把我一生命運作孤注一擲,我下不了這一手。 追求可能使我絕望。不追求,我還有希望──人是靠希望活下去的。

If I had only an Echo, I should at once cease to be Narcissus.(只要我能有一個愛珂,我馬上就不再做納西色斯。)(註)
晚上同錢學熙談我的新決定,他大不以為然,說道:「人之無種,一至於此乎?」給他一說,勇氣又增。此事夾了他在內,大約我是非硬了頭皮去試一試不可的了。 註:Echo,是位nymph,愛上了祇知自愛的美少年Narcissus。後來Narcissus自殺,變成水仙花,Echo悼痛不已。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19:54:02

前言
真誠癡情面的明證──寫在《夏濟安日記》新版之前
夏志清 民國三十五年《夏濟安日記》最主要的情節即是濟安哥於該年正月至九月間日夜想念一位女生的經過。當年我不知聽了何人的建議,把這位女主角的中英文姓名全都勾消,在《日記》裏只留下R?E?這兩個字母來代表她。一九四六年她才二十歲,假如她尚在人間,到了今天她也是個八十歲的老人了。在她的生命史上,上過她一年課的夏老師可能一點也不重要,但在濟安哥的生命史上,她是個極重要的人物,他於一九四六年所記的日記就是她具有重要性的明證,也更是讓我們看到了夏濟安真誠痴情面的明證。在這本新版《日記》裏我已勾消了R?E?這個假名,因為濟安師在日記裏通常稱她為李彥L.Y.,難得在一段英文日記裏也稱她為Lee Yen,但同她通信時,卻很有禮貌地稱她為「李小姐」。

四月二十七日星期六那天的日記如下:「寫了一天信,長達七千字以上。晚飯去踐約,竟然就會吵架!我真該死!真想離開昆明了,可是聽了朋友的勸告,連夜送道歉信去。」

翌日又送了封道歉信給李彥。五月二日寫了封二十頁的長信給我。五月三日「午後我大哭一陣。倒不是全為了想念她,我只是後悔。我太對不起她了。」五月四日「一醒來在床上又哭一場。」當晚又開始寫信給她,五月六日星期一上午,終於「用了有格稿紙」謄寫後遞給她。

濟安哥一九四六年的日記,原先都抄錄在兩本日記簿上。我早已注意到有一份五頁的信稿夾在第二本日記簿內,乃先兄於五月五日寫給「李小姐」的。原信楷書雖寫得很端正,但事後他又把此信大加修改,我因之對它未加重視。現在我相信此信乃五月六日遞給李彥那封信的原稿,濟安在五月五日日記上自稱已「盡古典之能事」,因為上一封長信雖「浪漫得淋漓盡致」,卻並未見效。二人後來在北平北大重逢,但有無再通信,待考。此函絕對是濟安在昆明期間遞給李彥的最後一封信,我把它公佈以饗本書讀者。

(請見本書頁二七九~二八四特載之)

──二○○六年七月十三日.紐約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20:02:10

追念濟安老師
董同璉

二月二十六日臺北各報所刊載夏濟安老師在美國加州奧克蘭病逝的噩耗,對我來說,除了同其他認識濟安老師的親友和學生們一樣感到震驚和痛悼而外,更多了一分的歉疚。

十三年的歲月,彷彿一瞬即過,但是一一數來,其間又有多少的前塵往事,讓人永念!

那時我是外文系大三的學生,濟安老師教我們的翻譯課程。他選的教材新穎實用,批改作業也極認真,並且還常在黑板上一一指出改正錯誤以及潤飾修辭的道理,對我們教益非淺,所以同學們對他深為折服。他不時又喜歡在課堂上輕鬆的談談小說啦、電影啦等等。固然我們文學系的課程是可以把小說和電影等當作研究學問的材料而在教室裡討論的,但其他的教授從無這種習慣。相形之下,濟安老師就給人一種易於接近的印象。事實上,濟安老師確實是平易近人的。下課以後,他也會來參加我們班上同學的聚會之類的,更常常忙不迭的表演他的攝影技術。所以同學們與濟安老師似乎都那麼熟得消除了師生的界限了。我不是一個學業成績卓越的學生,也不是一個風頭出眾的女生,同時生性內向好靜,很少參加課外活動,所以相信自己不是一個易為別人注意的目標。當然更沒有想到,那時還梳著兩條小辮的我會和這位已接近中年的bachelor老師之間,後來竟形成了一段是歡樂、也是痛楚的往事。

濟安老師極受同學們的歡迎,可以我們四年級紛紛請他作論文導師的事實來證明。想來同學們一半因為佩服他的學問,一半也因為他「好講話」──不挑剔。所以班上差不多有四分之一的同學均不約而同的要請他指導寫作畢業論文。在數字比例上超過了其他任何一位教授。同時濟安老師對於這些請求,也來者不拒,充分表現了他那「好講話」的個性。我也就是這些請他指導論文的學生之一。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20:02:41

是我和三、五位同學一起前往溫州街宿舍請教論文問題的一天,當問題談完我們要告辭的時候,濟安老師卻要我單獨留下。我想大概還有寫作上的問題需要囑咐吧!結果他卻和我談了許多其他的問題,包括做學問的方法和做人的道理等等。當我正奇怪他為何要我單獨留下聆聽他的宏論時,濟安老師又表示要請我吃晚飯。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個「卻之不恭、受之有愧」的難題。經過內心的衡量,我以學生不便拂逆老師美意的理由接受了。飯後濟安老師又堅要伴送我回家,臨別並約我下次見面的時間。一切來得這麼突然,這麼出乎意外。照理,以女孩子的敏感,對於愛情的蛛絲馬跡是很容易看得出來的。我並不是一個遲鈍的人,對今天的過程,我當然會了解到濟安老師這種不太尋常的舉動含義。然而卻因為我與他之間有著一層師生關係存在,使得我的反應也不能比乎尋常。

同學們大都認為濟安老師淵博的學問在課堂上似乎不大容易發揮,因為他說話常欠流利,以致時生冷場。但是在課堂以外,當大家聊天時,他卻是如此的健談。總是滔滔不絕而引人入勝,前後宛若二人。他最津津樂道他對別人的心理分析,常常將熟知的朋友或學生的性格,給予一、兩個英文的形容詞,果能恰如其份。他說我是個sensible的女孩子,也許真是由於濟安老師的點明,我才知道怎樣分析自己的性格。我並由他的指導,看了許多對我有益而也是我喜歡的文學書籍。濟安老師總是和我討論著這些作品,他更喜歡分析出他的見解,使我能有更進一步的了解。我不是一個寫作有天分的學生,但是他總鼓勵我多寫作文,並規定我每星期寫一篇給他,他再不厭其煩的替我仔細批改,希望我的英文能寫得有進步。所以我也和其他許多熟知濟安老師的同學一樣,深以為與他談天是一大樂事,並認為與他交往,可以身受莫大的教益,他對於我真不啻是良師益友。可是濟安老師對我,他的希望還不止於我學業方面的進步,他說他要做我的suitor。

遇著有文學名著改編或藝術價值高的影片上演時,濟安老師都要請我同去欣賞。態度是如此的誠懇,因此往往雖經我一次推諉、兩次拒絕、第三次卻只有「盛情難卻」的答應了。看過的那些電影,正好又是我們研究學問、討論人生的好材料。我很了解我自己雖也富於感情,但我卻不是一個romantic的女孩子,我的理智也很強。既然濟安老師已經把我不單看作一個學生,如果最後他的希望不能實現,那麼平日交往愈多,致必會帶來更多痛苦的後果。我不能讓這種關係長久發展下去,所以我曾不止一次的給他暗示,我要永遠向他執弟子之禮,我對他的一些邀請也常常予以婉拒。但在他看來,也許以為這些都是我少女矜持的表現,所以他並不改初衷,還是作各種努力。

每當我們同遊而看到他臉上歡樂的表情時,我內心更會有一種莫大的感情負擔。也許是我對他早懷著一顆尊敬之心,他是師長,我敬佩他的學問,我欣賞他的為人,因此使我不忍斷然拒絕他對我的好感。然而由於年齡的懸殊,我知道我樂於與他接近的原因是仰慕而不是愛情,所以我又不能欣然接受他的感情。於是我就在這種內心矛盾衝突的情形下與濟安老師一次一次的見面交往,維持著若即若離、似生似友的關係。其實對於別的男孩子,我從不曾顯得這樣的優柔寡斷而拖泥帶水,我常是表現得很堅決、很「殘忍」的。這些年來,由於年歲的增加,平添無數人生經驗,我現在才明白,當時我獨對濟安老師那種硬不起心腸的態度,對他非但不是仁慈,反而帶給他日後感情上更大的痛楚。然而當日的我,二十初度,世故未深,一切的想法如此單純,如此天真!我只希望與濟安老師永遠維持純粹的師生關係,所以沒有毅然決然的就此與他疏遠,三年相處,以致讓他為我留下一段感情的創傷,這就是我日後一直引以為歉疚的原因。以濟安老師那種小說家能洞悉別人內心深處祕密的銳利目光,不知道當時他是否能看透我的心理?又不知後來他是否原諒了我?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20:12:10

四十四年春天,濟安老師準備赴美國印第安那大學研究。在這段時期以前,我知道為了避免日後雙方更大的痛苦,我們不能再將這種交往的關係繼續拖下去了。我才不得不更坦白的向他說我對他的態度和希望。當他知道我們之間要發展再進一步的感情已不可能時,失望、感傷自是難免。我讀著他那些情意纏綿、長達十數頁的信件時,又何嘗不是同情、自責兼而有之,往往熱淚盈眶,不能自已。臨行前夕,他囑我不要到機場送別,以免觸景傷情。我除了答應而外,當然更無話可說。沿途他還給我寄來許多明信片。抵美後,他也來信報導他進入印第安那大學研究的情形。這時他給我的信看來才真是純粹老師給學生的信件了。

就在這一年,我結婚了。對於如何將這個消息告訴遠在美國的濟安老師,頗使我費了一番斟酌。最後還是我自己給他寫了一封信。天涯海外,獲知此訊,傷心絕望,自在意中。從此我沒有再接到他的隻字片語。他後來回國,並在四十八年再度赴美,這一段時期中,我們曾兩度在街頭不期而遇。然而此時已是何等心情?何等身分?所以彼此只有相對無言,默然而別。現在我才知道,男女之間,除了愛情,而要保持純粹的友誼,真是談何容易?以濟安老師對人生了解的深度,表現得尚且如此不夠豁達,何況一般普通人?五十一年夏天,我在美國短期工作後,由紐約返國途中,為了參觀世界博覽會,曾在西雅圖稍作停留。後來又道經舊金山一睹那久已聞名的金門大橋。同時並由友人陪同前往附近柏克萊參觀美麗的加州大學校園。事後我才知道,那時候濟安老師也正在這兩個地方。

其實即使當時都知道彼此的行蹤,我們也不會晤面的。因為他早已說過,如今會面對他已了無意義,而我自己,也有著不便,有著顧忌。直到今年二月二十六日,突然由報上得知他因腦溢血病逝國外的消息,我是永遠再也見不著他了。 濟安老師是學者、是教授。他那許多先後問世的各種文學作品又說明了他也是卓越的作家、翻譯家、小說家、傳記家、文學批評家。這些年來,我未能有機會一一全讀他的作品。相信別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才華和學問。同時由於我們過去的那種情況,反使我不能像別人那樣更自然的了解他的生活。他曾對我說,對於婚姻的問題,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他不能接受沒有愛情的婚姻。他並沒有抱獨身主義,十年以來,想像中他要結婚的機會當不會沒有。但結果他仍獨身以終,大概是還沒有再找到他心目中所欣賞的人。記得在我們認識的那幾年裡,他從來沒有提過他年輕時候的任何romance。那時他已年近四十,過去的愛情故事不會沒有,當時我也不便問及。濟安老師自尊心極強,不願提及的過去,想必自然是一頁傷心史了。以濟安老師romantic的性格,他對於所愛的人,一定會付出全部的感情,因而結果失戀所受的創傷也自然更加深了。當然我無法分析濟安老師內心對愛情的感受,我也不能了解我自己在他一生感情生活上所佔的分量。我總希望他不是為我獨身以終,我才沒有那麼沉重的感情負擔。然而如今死者已矣,這一切永遠無法得知了。 現在的我,已獲得了一個女孩子所憧憬的一切──愛情、婚姻、丈夫、家庭、兒女──是理想的,也是美滿的。但偶爾不自覺的回憶到十年前的許多往事時,常常也會帶些感懷,添些悵惘。

四月十八日濟安老師在臺灣的朋友為他在臺北市善導寺誦經追薦。那一天大雨滂沱,備增淒涼氣氛。夏府沒有親屬在臺,來悼念的大都是臺大的師長、同學和各界友人。我在靈堂隨著校友們向濟安老師致祭禮。一霎時,面對遺像,感慨萬千。我不是一個好學生,出得校門,既無文學創作,也未作學術研究,致今一無成就,辜負了濟安老師從前一番教導苦心,更辜負了他當初對我一片真摯的愛意。緬懷師恩,能不黯然?

自得悉濟安老師逝世消息後,以遠隔重洋,參加他的葬禮自不可能,發一紙唁電,似乎也屬多餘。但願他日能有機會遠赴彼邦,定要親往墓前,獻上鮮花一束,以表我對濟安老師的哀思!

民國五十四年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20:27:12

老师爱上了学生,而且还是单相思.
估计老师的年龄也不小了,可具有一颗少年心
心理描写得非常细,非常真实,非常得好...
呵呵,就两字忐忑
费老 发表于 2011-12-29 19:35 http://bbs.51.ca/images/common/back.gif

夏济安是1916年生的,其时不到30,比李彦小姐大不了多少。

序論

可當戀愛史讀                    夏志清

  濟安哥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去世,才四十九歲。三月一日我從舊金山飛紐約,帶歸的遺物中,最珍貴的是濟安的兩本日記和我自己多少年來寄給他的信件。時隔九年,最近又把這兩本日記拿出來重讀,感動的情形,不下於當年初讀,決定把它發表,使濟安很多的朋友和讀者對他的為人和情感生活有更深的了解。日記從一九四六年正月一日記到九月二十九日,三十日那天可能我們兄弟就從上海乘船北上,到北京大學去就職了。船上看的書我至今還記得,是克斯脫勒(Arthur Koestler)的反共小說Darkness At Noon。二十九日記載極短:「Sunday,晴。看宋奇。聽譚富英『八大鎚』。」那時我們兄弟都愛看平劇,譚富英那天下午演王佐「斷臂」的絕活,至今還記得。譚富英的兒子譚元壽,近年來一直在唱江青的幾齣「樣板戲」,譚家世傳的那些特別「做工」,可說早已失傳了。

  日記第一本扉頁,英文寫著「一九四六正月──七月,昆明──重慶──南京──上海。」這下面貼上一幀我和六妹的小照(我下面三個弟弟皆夭卒),照片底下濟安錄了一首詩:

     世界光如水月
     身心皎若琉璃
     但見冰消澗底
     不知春上花枝                 ──六月六日錄憨山詩

  扉頁的反面錄了十九世紀末英國兩位詩人的詩句:
  Whom wilt thou find to love ignoble thee,
  Save Me, save only Me??──Francis Thompson, Hound of Heaven?
  Do what thou wilt, thou shalt not so,
  Dark Angel! triumph over me:
  Lonely unto the Lone I go;
  Divine, to the Divinity?──Lionel Johnson, “The Dark Angel!” 註)

  湯潑生和強生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天狗〉和〈黑天使〉都可說是他們的代表作,〈天狗〉尤有名。〈天狗〉兩句可直譯成「除了我外,祇除了我外,你還能找到誰來愛憐卑賤的你?」「我」就是天狗,也就是基督,躲避他的「你」是詩人自己,也可說是人的「靈魂」。強生的「黑天使」,指山頓,也指詩人自我黑暗的一面(強生隱指自己同性戀的罪惡,濟安那時可能不知道)。那四句的大意是「不讓自己屈服於黑天使,自己靈魂寂寞一部分仍歸寂寞,神聖一部分仍歸神聖」。從這兩節引詩,可看出濟安那時宗教意識很濃,但他對基督教、佛教一視同仁,看他的日記,有時會求禱於上帝,有時會去禮拜活佛,而且居然開了頭頂,可以把一根草插進去(見三月三日那天的日記)。

  同頁這兩節詩下面貼了一張「學生選習學程單」小紙。填寫這張單子的是大一女生李彥,也就是這兩本日記的女主角(雖然她出場次數不多),濟安那年日夜想望、苦苦單戀的對象。茲將這張小紙抄錄如下: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學生選習學程單   
  民國三十四年至三十五年度 學程:英文作文     組別:H
  教師:王高祥    學期:    學分:2
  學生:李彥     學號:    34345
  系別:歷史     學組     年級:一
  (此聯即上課證經課程股蓋章持交教師) 課程2102─34─30,000      
  註冊組課程股(紫色印章)

  濟安把這張小紙貼在日記上,因為這是他僅有的李彥親筆手跡。李彥寫的幾個字,墨色已淡,王高祥的名字寫了再用幾條橫線劃掉。想來,H組英文作文本來派給王高祥教的,三十四年秋季開學時臨時換了濟安。根據日記的記載:秋季開學後濟安在課堂上注意到李彥,在十月九日那天,從此傾心,日夜癡想。可惜一九四五年秋季開學後那段日記,濟安沒有帶出國,我無從見到。

  現在複印文件很方便,當時不可能。(photostat的設備可能聯大沒有。)學生每篇作文,老師批改後即得發還,無法保存,所以濟安有一次竟把李彥敘述她生平的那篇作文,全文抄進日記去。李彥看來沒有回過濟安任何信。既無「情書」「作文」可留,祇好保存這張「上課證」了。

  第一本日記正月一日起至七月十三日,「全錄Xerox」複印(扉頁未印),兩頁作一頁,共七十四頁。濟安六月十日從南京乘火車到上海,第二本日記七月十四日起至九月二十九日,中間缺一頁,看樣子是濟安自己撕掉的。我們因此看不到八月八、九日兩天的日記,八月十日日記也祇能看到下半段,此節日記破例是用英文寫的,記的是日裡見到、夢中想到一位中學生樣子的女孩子,濟安對她有慾念,而對李彥一無邪心,自感慚愧,所以把那一頁撕掉了。這本日記「全錄」出來(扉頁不在內),共二十四頁(七十五頁─九十八頁)。扉頁上英文寫道「一九四六,七月,上海」,並錄了兩位十九世紀英國詩人的詩句:

  Hearts......
  Must or once for all be given,
  Or not at all be given.
      ──Arthur Hugh Clough     
  ......until we recognise
  A grandeur in the beatings of the heart.
      ──Wordsworth: Prelude

  克勒甫是詩人、批評家亞諾德的好友,濟安引他的一小節詩相當出名,意思是說:「人的心要麼全盤交出,要麼全盤不交」。把心奉獻給誰?當然不是上帝,就是自己的愛人。濟安要把整個身心奉獻給李彥,可惜對方無意接受,所以他時有隱居出世之想;住在上海一段日子,見到一般世俗之人,盡情享樂,自己也想賺一筆大錢,享受一下,把心不交給任何人。他選錄克勒甫的詩句,可能用來表示自己心頭的矛盾。引自華茲華斯〈序曲〉首章的一句半則肯定了大自然陶冶性靈之重要。我們年輕時,自然界的形象不斷留給我們恐懼瑰奇的感覺,「直待我們體認到了人心跳動之莊穆偉大」,我們才能進入天人合一的境界。

  第二本日記簿有好多空頁,緊接日記本文,濟安抄引了不少詩句和警句,想是到北平後記下來的。簿子最後六頁則記載了親友的地址。日記最後一頁對面引了兩句艾略特的詩:

  Sayeth the Lord:
  I have given you power of choice, and you only alternate
  Between futile speculation and unconsidered action.

  大意是說:「主曰:『我給你們有選擇的能力,可是你們的生活交替於無聊的沉思和鹵莽的行動之間。』」濟安祇有四月二十七日那天初到那裡去「踐約」,就「吵架」外,沒有機會有什麼行動,全本日記充滿了futile speculation,濟安選艾略特這段話(引自宗教劇The Rock “ Sayeth the Lord “ 三字則係濟安自加),我想是有意責備自己的。

  濟安一向潔身自好,二十歲得了肺病後如二月二十四日日記所記,更「從修心上用功,力杜邪念。事實上我邪念根本沒有什麼,只有自制的習慣,使我一切正常的情感都變成很冷淡,惟怕情感一強,影響身體。」七七事變前,父親把全家送到上海,自己到內地去。由一位親戚的介紹,住在法租界邁爾西愛路的誠德里,租一層三樓住。那位親戚徐祖藩,字季杰,也住在同里。濟安比我會交際,常到他家去走走,我也不知他用意何在。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他去內地後,我無意中找到他一本日記,載的都是「誠德里」事件,原來他愛上了徐家表妹家和(一九四六年日記上說,他去南京讀大學後,就一直記日記,可惜我僅見到三本),所以老去串門子。那次「追求」毫無結果。他既不會託母親去說親,也不可能帶那位中學生的表妹出去玩。此後濟安進光華大學,我進滬江,那時上海郊外都給日寇佔據,大學都搬進了公共租界、法租界,在辦公大樓租兩、三層樓面,毫無校園可言。鹿橋《未央歌》所記載的那種甜甜蜜蜜的校園生活我們都沒有享受過。每天上學等於去辦公,擠上電車、公共汽車,下了課,再擠上車回家。當然有錢的公子哥兒,找女朋友較容易,即使找不到,也可到舞廳去玩舞女。我們兄弟手邊沒有零用錢,即使有勇氣找對象,也沒有錢帶她上館子、看電影,因此索性不存此念,專心讀書。(假如住在校園裡,貧富階級的差別就不可能這樣顯著。窮學生也可找個女友在月下散步,慢慢也會生出感情來。)濟安在光華讀書、教書的幾年,一直沒有女友,要散心就是看電影、逛舊書舖,雖然他交友比我廣得多。

  一九四五年濟安看中了李彥,第二次墮入情網,陷得更深。他連同異性攜手散步的經驗也沒有,真是毫無辦法,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愛心。讀他的日記,有好幾個月,他不採取任何主動行為,不斷地分析自己的心理,為自己增添苦惱。有一天李彥到濟安宿舍來找他了,大喜若狂,熱情湧流,不可收拾,寫了長信去傾吐一番,對方毫無準備,真可能嚇壞了。事後在四月三十日那天日記上分析得很對:「我假如當她是一個普通女子,隨便敷衍,不這樣緊張,非但絕不會出這種事,愛情只會與日俱增。」但性格即是命運,濟安非普通人,不可能用普通人的方法去取媚對方。根據他自己的心理分析,他ego極強,不在乎世俗的快樂和享受,一旦英文練到爐火純青的階段,不難一舉成名。但他知道ego的命令仍是世俗的,他要把整個身心交給李彥,這才是他真情的流露,他靈魂的需要。同時他認為他愛上了李彥,是上帝的意志,是上帝要他從ego的小圈子裡拯救出來,去體會人生的真諦。

  把李彥當神聖看待,這樣追求法,當然「一敗塗地」。但濟安到北平後,R?E?雖不在他班上,他們仍見過幾次,我在〈亡兄濟安雜憶〉裡有這樣一段記載:

  有一次那位小姐帶了一位女同學,到紅樓來找濟安。她好像有什麼緊急事求助於他,濟安立即把剛領到的月薪鈔票一大疊全數交給了她。在臺北時朋友有困難,濟安總愛仗義相助。但在北平時我們生活很窘迫,每月薪金祇夠吃豆漿油條、炸醬麵和最簡便的飯菜,他那次傾囊救急,對方反應如何,我不大清楚。這一次後,我好像一直沒有見到她。

  李彥帶來的那位女同學名叫李珩,也是湖南人,人生得較矮小,膚色較黑,不夠漂亮。她自己也患肺病,深知濟安用情之專,極為感動,常來紅樓找他。有一次她還請我們兄弟到她家裡吃晚飯,她母親親自下廚。濟安從未帶她出去玩過,她請他到她家吃飯,顯然表示有論婚嫁之意。但濟安對她僅保持師生關係,勸她珍惜身體,一直沒有作進一步的表示。

三和居士 发表于 2011-12-29 20:27:31

  另有一位女生楊耆蓀,能在作文班上看得出濟安對李彥有意思,人真聰明(見二月二十七日日記)。她到北平後,分派在清華,但有一個下午特地來找我哥哥,我們三人還一同上天壇去玩過。她是名教授之女,態度大方,人品也很端莊,我那時勸哥哥追她,他那時還在癡想李彥,哪裡肯改換目標?楊小姐後來留學美國,我在耶魯時期,聽柳無忌太太說,她已拿到了博士學位,還沒有結婚。當時聞訊,不覺悵然久之。

  濟安教書賣力,對學生課外指導,特別認真,在臺大教書時,女生對他有興趣的,也有好幾位。可惜他命運乖蹇,人家對他表示好意的,他偏偏看不中。在五○年代初期苦追一位女生,第三次墮入情網,所受的痛苦,不下於追李彥的那一次。那次戀愛的經過,請參看董同璉〈追念濟安老師〉那篇悼文(附章三)。濟安第二次出國後,專心為學,人較前更為曠達,但那年二月遽然逝世,同他在一位美國女孩子身上受到的刺激,不無關係。

  我哥哥是長子,同父親不免衝突多一些。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日記上寫道:「父親少年時的吃喝嫖賭曾使母親很不快樂,我為報答母親,行為力求方正,與父親絕對相反。」不免對父親苛評了些。父親對「吃喝」並不講究,到堂子裡吃花酒,那時在商界是正常行為,父親陪著人家吃花酒,自己可能沒有真正「嫖」過。麻將的確常打,但這也是商界社交方式之一,不能怪他。母親守居蘇州時期,父親在北平,在上海,不常回家,倒是真情。抗戰期間,父親在內地,在仰光,母親有四、五年一人在上海,送兒子進大學,的確生活非常艱苦。但父親返上海後,除了一九四六年春季到臺北去幫了徐祖藩一陣忙外,一直沒離開過家。父母親間的感情,在晚年的確是非常深厚的。

  一九五五年春季,濟安在印第安那大學讀了一學期,暑期來紐海文,有好幾個晚上同我談些家裡的掌故。據他所知,我們祖父相當有些才氣,可惜早亡,留下祖母一人把三個孩子領大,的確不容易。二伯父沒有好好讀過書,後來在上海開了一爿當舖。正月二十四日濟安所記病故的那位伯父,就是他。我父親是老三,在薩鎮冰先生主辦的商船學堂讀過書,可惜家貧,沒有畢業,就到社會上去闖了(徐祖藩是父親商船學堂的同學,由父親作媒,同夏家別房小姐結了婚)。父親的長兄或姊姊,我從未見過,想一定夭亡。他的四妹,歸尤家,生了一大堆男孩子,有不少經我父親提拔,才漸漸能在社會上立足。這些表兄弟都陷在大陸。

  我父親性情豪放,人太老實,不會做生意,偏偏一生混在商界。他忠心為朋友服務,他們都發了財,自己還是很窮。一九四六年臺北回來後,他依舊在一家小銀行當經理,連一幢弄堂房子都租不起。濟安六月回來,看見家裡經濟情形一點也沒有改善,心裡很氣,一度想去臺灣。但後來還是按照原定計畫,北上教書。

  抗戰勝利後,徐祖藩任命為臺北航務管理局局長,父親見我賦閒在家,託他帶我去。十月動身,名為「專員」,其實我航務一竅不通,普通公務也辦不來,還是依我故例,在辦公室裡讀我的書。但書帶得不多,加上住在宿舍,兩人一間房,晚上無書桌可供我讀書,只好到街上去亂跑。那時臺北日本情調很重,到處有小咖啡館,進去坐坐,頗自得其樂。臺胞對大陸來的人非常親善,居然覺得交女友,不十分困難,一改上海時期「單相思」之苦,情形和我哥哥那一年恰恰相反。四月二十七日同李彥「吵架」,日記上不提原由,此事全部經過,卻在給我一封二十頁的長信詳細道及(可惜內容已無從記起)。我看信,連忙回信打氣,但身不在傍,也出不了多少主意。這封信濟安一直帶在身邊,故世後復歸我所有。

  在聯大時濟安經常來往的有錢學熙、卞之琳、齊良驥、顧壽觀諸同事。錢學熙無錫人,想同錢基博、錢賓四兩位國學大師都是同族。此人沒有讀過大學,英文是自修的。他同濟安是光華同事,去內地比濟安早一、兩年。他沒有什麼著述,不知哪裡來的虛名,在聯大時想已是副教授,到北大即升為正教授了,可見他人事關係弄得很好。他原名「學熹」,後來改為「學熙」,但在我看來,仍是位道學先生,畢竟受宋儒理學的影響太深了。他是聽媒妁之言結婚的,後來愛上了他的小姨,乃倡「真愛」(True Love)之說,同我哥哥談話間、書信上不停講true love。共軍進佔北平前,濟安也勸他南下,他不聽。後來共黨重整北大,他熱心「學習」,變得非常前進,至少在五○年代,他在暴政下,沒有吃多少虧。

  卞之琳是名詩人,翻譯家。聯大解散後,他隸屬南開。我在北大時,他常從天津來北平,找我哥哥談談。他多少年來一直苦追一位名門閨秀(沈從文的小姨,寫一手好字,也善唱崑曲)。我離開北大後,她同一位研究中國文學的洋人結了婚,卞之琳的傷心情形可想。我哥哥不管如何傷心,見到朋友總是有說有笑的。卞之琳給我的印象卻永遠是一張憂鬱的臉。顧壽觀名字對我很熟,不知有沒有見過他。齊良驥是位老實的北方人,他夫婦在北大時招待我們兄弟吃過飯,寓所很小,很清苦的樣子。

  在重慶幫我哥哥不少忙,替他買飛機票的張世和,是我們的表兄弟。他為人很熱心,大陸淪陷後,一直在香港。我前幾年去香港,也無法同他取得連絡。濟安在上海的朋友大半是他的同學:王棣、周班侯是他蘇州中學同學;宋奇(宋淇、林以亮)、張芝聯、周銘謙是他光華大學同學。多年不見,他們都結了婚,事業也比較穩定,濟安同他們在一起,不免覺得自己一無所成。

  一九四六年濟安讀了不少書,看了不少電影。那時讀書主要興趣在十九世紀,他研究了亞諾德、華茲華斯、雪萊諸人;亞諾德「自制」甚嚴,雖然年輕時同法國女郎瑪格麗(Marguerite)有一度眷戀,後來忍心分離,規規矩矩做人,在性格上同濟安有相似之處。其實亞諾德曾為文評介的歐洲作家,法人若貝爾(Joubert),瑞士人阿米爾(Amiel),他們都富於「沉思」,而不敢在生活的選擇上,作任何「鹵莽的行動」,同那時的濟安更相像。阿米爾留下一部《日記》(Journal intime),我曾讀過選譯本,可惜已毫無印象,若和濟安的日記對讀,我想一定在個性上可看出有些相似之處。那年濟安也發現了祈克卡(Kierkegaard),那位後來被認為「存在主義」鼻祖的丹麥哲學家。此人為了種種原因,同他相愛的未婚妻解除了婚約,終身不婚。濟安雖然對李彥相思甚苦,潛意識中也知道結婚的希望極渺茫,他讀了祈克卡,一定佩服他那種「果敢」的精神。這種態度在他日記裡也有幾處可看到。

  濟安二度來美國後,好萊塢電影簡直不看,對歐洲、日本電影較感興趣。但一九四六年那年他看的盡是好萊塢片子,也不擇好壞。憑我自己經驗的推測,他看電影一方面消遣,一方面欣賞一下現實生活上看不到的美女。濟安對大牌女星都不感興趣(如嘉寶、瑪琳黛德麗、蓓蒂黛維絲之流),最愛看「小家碧玉」型的小明星。三○年代他最欣賞的是愛爾蘭女郎瑪琳奧莎莉文(Maureen O’Sullivan,米亞法羅的母親,當年是泰山的「情侶」)。羅采爾赫蓀(Rochelle Hudson),他也很喜歡,此人曾被選為聯美鉅片《孤星淚》(Les Miserables,弗特立馬區、卻爾斯勞頓主演)的女主角,但一直沒有紅起來。我自臺返滬後,他帶我到大光明大戲院去看《雙槍獨行俠》(The Virginian),此片一無是處,原來他很喜歡女主角芭白拉勃莉頓Barbara Britten,此人也紅不起來。在北大時我們同去看賈萊古柏名片《神槍手》(Sergeant York),對那位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瓊萊絲蓮(Joan Leslie)傾倒萬分,但她也沒有紅出頭。濟安喜歡的女演員,好像命中註定不會變成大明星的。李彥有一次在作文上講《窗中少婦》(Woman in the Window)那張電影,愛德華羅濱遜、瓊蓓納主演,濟安偏偏錯過,遺憾無窮(見三月六日那天的日記)。後來此片在北平某戲院演一場早場,濟安一定要拉我去看。九年前看到日記,才知道濟安看此片想要了一樁宿願。那天看了電影濟安真的特別開心。

  在昆明期間,濟安也在用英文寫小說,日記上屢次提到。他曾寄一章給我看,已無印象。那時他寫英文火候未到,加上他要寫一個反映抗戰時期的長篇,自己經歷不夠,即使寫下去,也寫不好的。後來他有自知之明,沒有續寫。相比起來,他一九四六年日積月累寫下來的生活實錄,即使不能算是文學創作,至少也有它一定「文獻」的價值。事實上,它的價值恐怕還不止僅是「文獻」而已。抗戰勝利到大陸淪陷期間出版最受人重視的兩部文學作品,要算是錢鍾書的《圍城》和巴金的《寒夜》。這兩部都是匠心經營的小說,都很有深度地反映了抗戰時間的現實。但《圍城》裡的留學生方鴻漸、《寒夜》裡的小公務員汪文宣,雖寫得很真,畢竟是小說裡的人物,我們無法知道他們生活的全貌。濟安的日記,的確赤裸裸把自己的ego和靈魂寫照出來了。濟安那時僅是位窮教員,沒沒無名,他寫日記根本想不到它會有發表的可能,所以一無虛假,留給我們一個動亂時代的一個向上、有志氣的知識青年的苦悶。尤其當一部戀愛史讀,在精神上濟安真可直追但丁的《新生》和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雖然但丁、歌德名屬歐洲四大文豪,濟安終身的努力也不過是個曾在臺灣文壇發生過影響的批評家和雜誌編輯,和博得國際聲譽、英文寫得漂亮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而已。但這部日記,我想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應有其獨特的重要性。中國現代文人學者留下來的日記已有好幾種:魯迅的日記最簡略,是一本流水帳;胡適的《留學日記》差不多完全記錄自己智能的發展,學問的進境,很少提到他的情感生活;郁達夫的《日記九種》,以內容而言,無所不包,在形式上最近似我哥哥的日記。但郁達夫舊式文人習氣太深,雖是個「浪漫」作家,所表現的精神是「醉酒婦人」式的「浪漫」,的確有些「頹廢」的味道。濟安的日常生活一點也不浪漫,但他對李彥的那種一往情深的苦戀,可能代表了真正浪漫主義的精神。他的浪漫主義裡包含了一種強烈的宗教感:不僅濟安把愛情看得非常神聖,他的處世態度和哲學都帶有一種宗教性的悲觀。而這種宗教性勇於自省的精神,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裡,是絕少見到的。

  濟安從小就反共愛國,這種態度在他日記裡也有好幾處可見到。作為本文的結束,我要引錄二月二十五日那天日記所載的首尾兩段:

  聯大一百十教授為東北問題發表宣言,未簽名者尚有多人,如卞(之琳)即其一。他們因此事為國民黨所發起,不願同流合污,故心裡雖或主張東北應歸中國,卻不願公開發一聲明,以示不受利用。嗚呼,國將不國,若輩自鳴清高,寧誤大局,而不稍捐私見,迂不可及也,愚不可及也。……

  謠傳發起一百十教授宣言的蔡維藩等曾領到三百萬賞金。若果有此事,蔡等之心不可問;若無此事,則左派分子造謠手段之惡劣,實在可怕。他們就想盡方法,使人不敢愛國,以便遂其覆亡中國之陰謀。我們現在所需要的,就是不畏造謠中傷的真心愛國人。
                                 紐約,一九七四年十月

  由於日記中頗多英文,為便於讀者閱讀起見,一律代為譯出,簡短的譯文──人名、書名、片段引文之類──則以括號置於原文之後,並由夏志清先生親自校訂。整段英文日記及引錄則歸入「特載」及「附章」,日記本文祇載譯文。日記註解部分,則係夏志清先生手筆。
                      ──編 者

  Whom wilt thou find to love ignoble thee,
  Save Me, Save only Me??──Francis Thompson, Hound of Heaven?

  除了我外,祇除了我外
  你還能找到誰來愛憐卑賤的你?      ──湯潑生〈天狗〉

  Do what thou wilt, thou shalt not so,
  Dart Angel ! triumph over me:
  Lonely unto the Lone I go,
  Divine, to the Divininty.   ──Lionel Johnson, “The Dark Angel?”

  不論?怎麼做,
  黑天使! ?也不能使我屈服:
  我靈魂的寂寞仍歸於寂寞; 神聖仍歸於神聖。   ──強生〈黑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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