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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转帖]王家卫的七个瞬间 [打印本页]

作者: 来去匆匆    时间: 2002-5-19 22:47
标题: [转帖]王家卫的七个瞬间
王家卫,在人们意识中,他远不只是一个享誉国际的导演。在很大程度上,他是标署着艺术和奖项的商标。他是整个华语影坛的骄傲。在广大华语电影日益衰落的今天,他仍保持着良好的国际发行和市场信誉,使华语电影免于沉沦和沉默的耻辱。他是商业的,他是艺术的;他是主流的,他是非主流的;他是怀旧的,他是新潮的;他是传统的,他是前卫的;他是古典的,他是现代的;他是理性的,他是感性的;他是冷漠的,他是善感的;他是痴情的,他是无情的;他是晦涩的,他是清晰的;他是冷调的,他是暖调的;他是疏离的,他是拥挤的;他是颓废的,他是峥荣的。

     他是流行文化中横空出世的天才,有对流行文化的了然于心和极度敏感。他的影片完美融合了商业与艺术、东方与西方、世界与民族的电影精华,像是琳琅满目的精品文化超市,罗列着丰富多样的艺术元素——戈达尔式的跳接和诗意对白、马丁.西科塞斯式的运动镜头和剪辑技巧,巴洛克风格的东方迷幻……

     他的电影活色生香,一面追求格调,缅怀浮世的极品音色——在某个风冷心灰的冬天做着加州之梦的Mamas and Papas、阿根延瀑布上空浓情满腔盘旋低回的《Cucurrucucu Paloma》、把三种可能性Quizas Quizas Quizas留在人间的Nat King Cole、花样年华殒落星河的金嗓子周璇以及被国人称道的京剧粤曲越剧;一面制造时尚、引领潮流——《重庆森林》中林青霞的金色假发,《堕落天使》中莫文蔚的改良旗袍和李嘉欣的鱼网袜、豹纹上衣、紧身PVC裙,《花样年华》中摇曳生姿风情万种的高领收腰旗袍。他是精英文化的代表,他的电影语言永远屹立于世界的潮头。

     他的作品没有完整的故事性和起承转合,而是以波动的人物情绪和跳跃的思维代替固有的情节把握全片的脉络走向,呈现出生活化、心理化、情绪化、个性化和风格化的倾向。他是深谙解构与拼接、颠覆与重组、沉淀与创新之道的文化大师。他的电影像诗歌,含蓄而优美;像散文,形散而神不散;像小说,犀利而深刻,直指灵魂。他是电影作家,他的电影是作家电影。他把触角深入到社会的各个部分,寥寥数笔勾勒出情感世界的千沟万壑,轻而易举的把世间百态影射到人们心里。友情因他而感怀,亲情因他而温暖,爱情因他而绝望;生活因他而漂泊,人性因他而苍凉,世俗因他而精致;心灵因他而深邃,思维因他而细腻,视角因他而独特;感觉因他而敏锐,娱乐因他而神秘,艺术因他而精彩。

     如果你理解他的电影,那么你是幸福的;如果你不理解他的电影,那么你是快乐的。幸福的人在他营造的绝色影音里沉醉,用孤独注视孤独,用沉默倾听沉默,用伤感抚摸伤感,用绝望灌溉绝望。麻醉与陶醉交错,痛并幸福着。


《旺角卡门》(1988):横江欲渡风波恶,一水牵愁万里长。

     《旺角卡门》是王家卫在影坛初试啼声的处女作,也是八十年代后期风起云涌的江湖类型片中颇为另类的一部。片中没有《英雄本色》中小马哥式的英雄神话,讲述的只是黑社会底层小人物的卑微、无助、迷茫、辛酸和无奈。虽然这仍然是一部在商业轨道上运作的影片,但其在艺术性、思想性、社会性及主题的开拓上都比以往的江湖类型片更大胆、更锐意。

     虽然准备隐江湖的阿华最终还是死于江湖义气,但在这一固有的类型片主题模式下暗涌的却是对江湖恩怨的厌倦和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无奈之情。渴望平淡自由的生活和无法摆脱悲剧命运这一矛盾主题构成了人生无常,无从把握的宿命感。片中没有让主人公在道义、友情的理想化和浪漫中壮烈死去,他们只是像被打死的过街老鼠一样陈尸街头。这种“反英雄”情调超越了“英雄片”的类型公式,构筑出一种对生命无法把持的黯然。


片中另一可圈可点的创新之处是在对爱情的处理上。以往的“英雄片”只是单纯歌颂男性间的各种情义,女性角色的出现只是为了衬托男性的尊严、地位、信心和道义,爱情也就成了种点缀。而在《旺角卡门》中爱情是一条与友情并行的主线,阿华(刘德华)死前一瞬闪现出与阿娥(张曼玉)街头热吻的一幕细节用悲情化的手法感性而细腻的展现出爱情的伤感与浪漫,从而把爱情从先前的次要位置提升到主要位置上来,成功的把爱情与道义并置在同一醒目位置,充分表现出王家卫对爱情这一主题的执着。

    "拒绝”这一后来在王家卫片中频频出现的母题已在此片中显山露水。“因为我很了解我自己,我不能对你承诺什么。”这是阿华在面对阿娥的质问时给出的解释。言语之间充满的莫可奈何是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和生命不自主心理的折射。阿华人在黑道,命运无法自控,随时都可能在某场江湖仇杀中丧命。一切都是动荡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所以他不敢对爱人做出任何承诺。当他想要抽身找回失落的爱情时又被兄弟情所牵绊,无法全身而退,正可谓江湖一入深似海,英雄无奈是多情。


《阿飞正传》(1991):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

     《阿飞正传》是一部充满怀旧色彩的都市片,片中借六十年代一群年轻人的迷失影射出九七回归前香港人焦虑、迷茫与困惑的心态——对过去无法定位,对未来又无所适从。长期的殖民统治使香港人从历史和文化上都产生了无法定位的流离感和无根感。空旷的岁月中,“阿飞”们风华正茂、神情淡漠。全片色调幽蓝,飘渺的镜头,象一声叹息,飞越了三十年时光。

     阿飞(张国荣)对生活多年的养母的家并无归属感,执意要去寻找生母,他对遥远的母亲与故土充满了新奇的向往与莫名的怅惘;苏丽珍(张曼玉)与咪咪(刘嘉玲)极度渴望一个可以令她们不再漂泊的稳定居所,一个拥有安全感和归属感的地方。这些剧中人物的心态都是对回归前香港人缺乏安稳的写照。阿飞寻找生母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回归前的香港对历史的追溯,对根、对亲情、对生命的寻找历程。

     "1960年4月16号下午3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阿飞凭借这一分钟的无赖和执着闯入了苏丽珍的感情世界。一分钟的呼吸,一分钟的凝望,一分钟的深情,一分钟的浪漫,一分钟的誓言,一分钟的甜蜜,一分钟的温暖,一分钟的宠爱。这让苏丽珍痴迷不已的一分钟回忆迫使她对阿飞念念不忘,轻飘飘的一分钟却诱惑了苏丽珍一辈子,成了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时间从来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但记忆却总想挽留时间让它定格,于是时间拼命挣脱记忆。阿飞一心只想向前飞,他不愿停留的本性与时间的流动性相同。苏丽珍没有参透时间的本质,只想用甜蜜圈住一分钟的记忆,她渴望一个让她栖居停留的温暖家庭。阿飞拒绝了他,他的无根感和漂泊状态让他不愿被束缚,不愿承担责任。两个想从他身上寻求一生保护的人——苏丽珍和后来的咪咪都被他拒绝了。当依赖变成束缚,温柔便成了罪过。时间与记忆的矛盾注定了阿飞和两个爱他的女人之间不会有任何结果。

     阿飞对时间的精确性是一种对时间的平面化,记忆的数字化,爱情的期限化——前一个一分钟和后一个一分钟,以一分钟为刻度来计算主体投射的感情在时间中的渐变。苏丽珍用后一个一分钟去温习前一个一分钟,所以与暗恋她的警察(刘德华)错身而过。他们之间是一种逃避与选择的错失。苏丽珍为一分钟而犹豫——选择,警察为也许落空的电话而改行跑船——逃避。他刚离开后夜夜守候的电话就响了。有很多事,错过一分钟就错过一生了。仅仅只是一分钟的记忆却让苏丽珍与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失之交臂。

     寻找生母是阿飞一生强烈的行为动机和精神走向,为此他几度放弃了爱情的机会。漂泊是为了寻找,当失去寻找目标后,阿飞便迷失了。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丧失的早已丧失。“无脚鸟”的传说象征着阿飞与生俱来的无根感、疏离感、漂泊感以及对未来的迷茫、对无限的渴望和注定失落的命运。电影随着阿飞起飞,随着阿飞落地,执迷、幻想和痛苦,在飞翔中随风舒展。青春是一种美好,也是一种残酷。王家卫用六十年代斑驳的镜子照出九十年代疲惫的灵魂。


《重庆森林》(1994):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

     《重庆森林》是由“重庆大厦”和“午夜特快”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单元组合而成,实际上它们并不是两个全然独立的个体。第一个单元中失恋的223大叫着在已经停止的自动扶梯上狂奔前,一个短暂的仰角镜头照到663;神秘金发女郎和663前女友并肩街头等车、和抱着布老虎走出玩具店的阿菲偶遇。这三处时间与空间的巧合际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是为探讨“冷漠”与“疏离”这一主题服务的。

     "每天你都有机会跟别人擦肩而过,你也许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也许有天,他可能成为你的朋友或者知已。”这是223(金城武)在影片开篇处的旁白。既为“重庆大厦”一段中由素昧平生的擦肩而过到萍水相逢成为朋友做了引言——223在追逐逃犯时与神秘金发女郎(林青霞)擦肩而过: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又与上述时空巧合遥遥呼应——两个单元的主角曾经出现在同一时空,但彼此互不相识。人与人、故事与故事,只有并集没有交集。

     影片主题在独具匠心的安排下呼之欲出。在高速运转的都市生活中,人与人每天不断擦肩而过,但都是行色匆匆和一脸漠然。每个人都太专注于自身,为爱付出,为活着忙碌,很少有人去注意到其他人的一举一动。疏离是冷漠的原因,疏离是冷漠的结果,疏离是冷漠的高潮,疏离是冷漠的全过程。

     天上的星星像人群一般的拥挤,地上的人群像星星一样的疏远。开放都市的疏离与冷漠,引发了幽闭心灵的孤独与寂寞。223失恋后借助不停打电话寻求慰藉;663习惯性的和家中象征情感状态的陈设物对话。他们都是希望通过这些举动抒发情感,排遣内心深处的孤独、寂寞、苦闷与失落。

     在人潮汹涌的都市,心与心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但渴望沟通与交流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223不厌其烦的用四种语言问神秘金发女郎是否喜欢吃凤梨,以求与她交流。他不懈的通过语言与人碰撞,迫切希望与他人沟通。在这里语言只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在“对话”的形式下,情感试图达到交流。

     片中爱情再次被期限化,5月1日这个特设日期是用来截止和阻断爱情的。5月1日是223的生日,他执意买满30罐5月1日过期的凤梨罐头表现出他对已逝恋情的无法割舍,他潜意识里希望爱情会出现转机。片中有一个223失恋后在女友窗下踢可乐罐的镜头,这个镜头是从窗口俯拍下来的,他的失势和在女友心中的无足轻重在俯角镜里表露无遗。换言之,在女友阿May 心中,他是一罐4月1日就已经过期的凤梨罐头。凤梨是阿May的最爱,痴情的223借买即将过期的凤梨罐头缓冲失恋的事实。

     冷漠麻木的金发女郎被223帮她脱鞋擦鞋的举动感动,在他生日当天留言祝他生日快乐。金发女郎看似毫无感情,其实她所有情感都隐藏在冷酷的表面背后。雨衣与太阳镜并用的行为曝露了她内心潜在的恐惧与不安全感,害怕受到伤害,渴望被保护。很多时候冷漠只是一种伪装,每一颗心其实都是敏感而脆弱的,对爱的渴望和需求从来不会因为冷漠的外表和日渐沙化的内心而减少。在温暖的关怀和爱心的包围里,某根隐伏的神经会被触动。只要真诚的敞开心扉,相信沙漠也会变成绿洲。金发女郎的留言表明223为与人沟通做出的尝试和努力并没有白费。

     "在1994年的5月1号,有一个女人跟我讲了一声‘生日快乐’,因为这一句话,我会一直记住这个女人。如果记忆也是一个罐头的话,我希望这罐罐头不会过期;如果一定要加一个日子的话,我希望它是一万年。”两颗孤星相遇在午夜,转瞬消失了踪影,交会时互放的光芒却可以照亮一生。223从意外的生日祝福中得到安慰,把记忆物化成永不过期的罐头,表明他的乐观与执着。虽然恋爱失败,仍然对爱不灰心,对生活充满激情与渴求。

     “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我对她一无所知,六个钟头后,她喜欢了另一个男人。”223在完全停格的镜头里道完的最后一段旁白承上启下,为两个故事做了过渡性衔接。话音一落,画面切换到六小时后——663(梁朝伟)酷酷的摘掉警帽,从容走进了午夜特快和阿菲(王菲)的加州之梦。

     阿菲偷偷喜欢着663,潜入他家帮他打扫房间,并按自己的喜好把他的吃穿用度重置。663一味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中,完全忽略了家中息息相关的事物的变化,甚至把《California Dreaming》当做前任女友最喜欢的歌。事实上,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阿菲和旧女友混在一起,分不清真假虚实。这种混淆是阿菲入侵他生活的前奏。阿菲不管663怎么想,只一味沉溺在自我营造的美好情绪里,自己开始恋爱。因为不知道对方持什么态度,就可以随心所欲的遨游在自制的梦境中,自由自在的享受着,没有人打扰,不怕被拒绝。她和663都在《California Dreaming》中梦游着。

     阿菲通过偷窥与663交流,偷看他、研究他,收集他的七情六欲,不着痕迹的喜欢他、靠近他。这就是暗恋者的心迹,希望于默默间走入与他相连的生活,成为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阿菲在神秘的特工游戏中自制内心兴奋,躲在窗帘背后冲窗外乘自动扶梯巡逻的663大叫。自动扶梯自下而上的过程镜头是倾斜的,想起了林忆莲的《倾斜》:倾斜的雨丝/倾斜的你与痴/倾斜的镜子/倾斜的倒挂衬衣/倾斜的偷窥我……

     663若有所思的在柜台外喝咖啡,阿菲则慵懒的趴在柜台上,浮光掠影般的变格与《梦中人》的旋律对位制造出MTV般的视觉效果。这组一闪而过的意识流片段,象征着二人的情感迷失。一个恋爱终结,一个恋爱伊始。同时,这组镜头也展现出生活的无序和命运的游戏性。而《梦中人》的背景音乐与主题音乐《California Dreaming》相辅相成,暗示663是阿菲梦中必不可缺的男主角,他与阿菲梦境的延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阿菲在《California Dreaming》的领渡下,一步步将梦中所想的人与事化为真实。当梦中人663向她发出邀约时,突如其来的幸福让她分不清真伪,于是临阵逃脱,飞赴梦想的实在地辨认梦境的虚与实。阿菲沉于幻想,却流于敏感,她的逃避出于对伤害敏感的本能反应。

     加州之梦成了663的新梦。阿菲如期返回完成未完的加州之梦,与在“午夜特快”等爱降落的663再度重逢,加州之梦圆满结束,《California Dreaming》功成身退。“午夜特快”上演的是一出爱情轻喜剧,皆大欢喜的爱情是王家卫片中的异数。


《东邪西毒》:一负气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东邪西毒》是王家卫第一部改编作品,剧中人物都源自金庸小说。但其在人物塑造、主题视野及叙事方式上完全颠覆了武侠电影的传统类型,重塑出一部以探索人的深沉情感、执迷、幻灭为主题的心理实验电影。

     片中运用了土耳其黄、棕黄、湖蓝、青柠蓝、水晶紫、靛紫、豆绿、墨绿、山茶白、桃红、枣红、朱红、石榴红、胭脂红等一系列流淌的暖色,营造出一种层次分明、富有动感和节奏感的视觉音乐。色彩是用来帮助创造幻觉深度的,色彩效果最深刻最真实的奥秘只能为心灵所感受。浓烈夸张的色彩在动态投影的作用下把迷幻推向顶峰,这种视觉刺激带来的迷幻高峰体验,意味着时空界限的彻底颠覆,表现出一种人物置身空间当中,但又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感。

     在影像特征上,该片以剪辑、组合一个印象,片断式的画面,塑造出的某种意念印象或氛围,用构图形式的本身暗示内容表现的含义。横摇镜头下明清画卷般的沙漠和不同日照下光怪陆离的沙漠、快速变幻的风云、水面上变幻莫测的山坡倒影和绿色斑驳的树影、光影迷离的鸟笼、波光流影的湖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些表情表意的因素与片中要展示的主题思想结合起来,创造出现实世界表面以外的心理刻画。

     似魔似幻、诡谲华丽的美术风格配以风格、节奏奇异迷幻的音乐成就了影片华丽而不耽溺、明艳而不流俗、雅致而不单调、繁复而不迷乱的艺术格调。

     "很多年之后,我有个绰号叫西毒,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忌妒……”影片开篇就用一段画外音独白粉碎了贯有的时空观,把叙述者从故事时间中抽离出来,自由穿梭于被叙述的时空之中。“尝试过忌妒”是被已流逝时间烫伤后留下的永不磨灭的烙印,披露出西毒冷酷外表下受伤的心灵。不同空间的时间碎片在自由驰骋不知所终的迷幻中一一呈现:破碎的情感、破碎的内心、破碎的期盼、破碎的等待、破碎的记忆……影片的英译名“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由此可见一斑。

     在金庸武侠的躯壳、古龙武侠的玄思里,在错综复杂的情丝缠绕里,在拒绝与被拒绝、选择与逃避、等待与绝望的纠缠里,几乎每一个男人都在漂泊,在为爱负气走天涯;每一个女人都在痴痴盼望伤心欲绝。每一个江湖人的背后,都有一个肝肠寸断的爱情故事。

     西毒(张国荣)是一个极端的自我保护主义者,恪守着“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的信条,自困于自我世界。他的骄傲让他不肯向喜欢的人表白,“喜欢就是不说,要等别人拿到面前才肯要”。他的骄傲其实也是对害怕被拒绝的一种伪装,如果不表白就永远不会陷入被拒绝的尴尬与难堪。骄傲的人往往自负,他坚信桃花(张曼玉)一定会嫁给他。结果虚妄的自负让他抱憾终生,最爱的人成了他的大嫂。他的后半生被忌妒和悔恨湮没,离开白驼山时他忌妒着大哥,到了沙漠又忌妒洪七(张学友)夫妇的幸福。“看着他们走的时候,我的心在忌妒。我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机会,不知为什么却放弃了。”机会,一生不会太多。错过了,就永失我爱,悔恨终生。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在适当的时间把握住适当的机会才能获得真正的幸福。

     桃花死后,西毒喝下了一直拒绝的“醉生梦死”。原来,世上本没有可以忘情忘爱的一种酒。“你越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越清楚。”“醉生梦死”不过是桃花用来考验他记忆的相思泪。酒过愁肠愁更愁。“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这只是西毒发现自己无力扭转时间改变现实绝望后无奈的反抗,是一种荒谬之中无用的挣扎。时间绝望的体现为一维的,绝对的,单向的。在时间面前,激情永远蕴含其中却无能为力。

     当他重返白驼山,红颜已逝。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他的骄傲,他的拒绝,他的逃避,他的暧昧,他的有所保留,注定了他只能空对“驼山西毒五蛇羹”守着一个人的天荒地老。每一个人都渴望爱与被爱,但每一个人又都在奇怪而固执的拒绝和逃避着。也许每个人都有一颗敏感而害怕拒绝的心。

     "为什么要到失去的时候才去争取?既然是这样,我也不会让他得到。”也许桃花的负气是有理由的。她痴痴的盼了多少夜,无非是为了一句轻轻的爱语,但骄傲的西毒不肯说。她也是骄傲的,两个骄傲的灵魂碰在一起注定两败俱伤。“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老了青春,老了岁月,不老的是记忆。

     桃花揽镜自怜时终于深深后悔,“我一直以为我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着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不在我身边。如果能重新开始那该多好啊!”女为悦已者容,而斯人已在天涯,纵然芙蓉如面柳如眉,也只能倚窗拈花,坐愁红颜老。生命最美好的日子,没有心爱的人陪伴,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如花美眷,终付似水流年。

     爱情不可语之输赢,只是为了一点不肯放低的骄傲,两个人都赌着气,葬送的却是彼此一生的幸福。时间只能用来忏悔,不能修复破碎的记忆里破碎的情节。今生被爱放逐,今世为情所困,漂泊在伊甸园之外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希望重返伊甸园,携手重新开始。然而,沧海桑田之后,被生活磨钝了激情的人们是否还有勇气重新牵手走回那失去的乐园。“惟一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也许,这种真实只是源自我们的自身的想像。想像永远是人类思想最美丽的行为。当回忆出现乱码,爱情的种种幻觉便真实的呈现于回忆中。

     波光潋滟的水域里,骑在马背上洗马的女子也叫桃花(刘嘉玲)。她在等着她的丈夫,等着他的回头,等着与他相守。“总是要在离开之后,才发觉他的好。”沙漠后面只是另一片沙漠,并无特别,回头看会觉得这边更好。可惜桃花领悟时,她的丈夫已然变成了一具会说话的尸体。深爱她的丈夫因她爱上了他最好的朋友东邪(梁家辉)而浪迹天涯。她并不知道,她不过是东邪心中另一个同名女子的幻影。总是有这样的宿缘,以为这个爱情、这个人是自己的,却原来真的只是错觉。把不是自己的当成自己的,让本来属于自己的却离自己远去。桃花的身在曹营心在汉让一代高手的眼睛在孤苦伶仃的漂泊中一天天瞎掉,最终葬身沙漠。人们伤害的往往是深爱自己的人,爱有多深,伤害就有多深。

     盲剑客(梁朝伟)始终惦记着回家乡看桃花,他死前闪念出一个女人的影像,这一悬念最后由西毒探访来揭开谜底——山中无桃花,心中有桃花。盲剑客的妻子叫桃花。这种对终极情感的揭示手法,激化出平淡表面下炽烈的情感。盖世武功不值得骄傲,痴情却值得,因为爱情是高贵的。

     桃花看到丈夫的汗巾后伏在马背上压抑而悲恸的抽泣。桃花最美的时候,是他为盲剑客哭泣。“不知道那个女人会不会为我流眼泪?”这是盲剑客死前在意的问题。如果看见桃花的泪水阑珊,他应该安然入梦了。情人的眼泪是有情人心中最珍贵宝藏,是爱情沙磨砺出的一颗颗价值连城的珍珠。紫陌红尘中,有一个女人真心为你流泪,是何等美好的事情。

     若说西毒的狠毒,尚有迹可寻。因为自私而伤害和被伤害,绝望的爱情让他丧失了同情心和对生活的热情。东邪则蓄意伤人,他也喜欢桃花,因此他忌妒西毒。为了解被爱的滋味,他到处留情,伤害了慕蓉嫣(林青霞)和另一个叫桃花的女子。他的满足是狭隘的、自私的,是建立在对别人伤害的基础之上的。慕蓉嫣是一个“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的痴情女子,只是为了东邪一句话就痴痴等待终致发狂。她的灵魂在苦苦煎熬和厮磨里无法消失遁形,她的脆弱只能用双重人格去保护。纠缠不休的双重身份背后,隐藏的是一颗受伤的心。“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心里有多么不情愿,也不要告诉我你最喜欢的人不是我。”她无法承受被拒绝的惶恐和被遗弃的痛苦,所以宁愿被欺骗也不愿被拒绝。只是一句信口许下的诺言就击穿了她的灵魂,只是一个不再出现的身影就耗尽了她的一生。她绝顶美丽的在水边对着自己的倒影拼命练剑,五彩霓裳飘飞,剑落处激起水波万丈。一个曾经温婉妩媚的女子最终与尘世割裂,成为威震江湖的一代高手“独孤求败”。白衣素颜的“独孤求败”开在无情一笑里,这一场爱情的浩劫中,嘲弄的意味逐渐显现。有一句话,不明出处却像货币一样广泛流通:一个成功的女人背后总有一个无情的男人。残酷的拒绝使追寻显得沉重而珍贵,也正是这执着的追寻映衬了拒绝的深刻与真实。

     多情的、痴情的、无情的、绝情的,都在追寻和错过间兜兜转转,每个人背对着一个人却面对着一个不会为自己停留的背影。王家卫用完美的语言和精致的画面击碎了爱的乌托邦,在一个个残缺的片断里,我们读到人的分裂,读到人的脆弱,读到无法证实自身的存在,读到虚无、失意与荒诞。也许人生本就是一场拒绝与被拒绝的过程,是一种不停追逐却又不知追逐什么的无望。《东邪西毒》毋宁说是一部以武侠世纪虚设的古代来诉说后现代都市人找寻、漂泊、孤独、寂寞、失落和自我耗尽的情感寓言。片中那一片光怪陆离的沙漠正象征着苍凉而华丽、空洞而喧哗的后现代都市,人们都是生长于沙漠的仙人掌,在晃动的光影中孤独着,坚强并脆弱,渴求并拒绝。


《堕落天使》(1995):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堕落天使》沿袭了《重庆森林》中拼凑叙事时空的风格,把未来主义和怀旧色彩两种都市时空拼接在一起,通过断裂的叙事时空中段落间对比带来的伸缩力,展示出一种对时空认知的错体和对现今时空中的情感关系产生的虚幻感。影片选取一系列处于社会边缘、无所适从的人物,借边缘人疏离主流意识形态的生存方式切入对某种生存境遇的发现和思考。在片中,冷血杀手的传统形象被改写,不再是正邪之争你死我活的二元对立,而是侧重于有关人性情感基本因素的细腻描摹。全片通过散点叙事、画外音独白、数码化人物的方式凸显出现代人内在的焦虑和符号化、模式化的外在生存,直指后现代都市人斑澜生活剪影后情感的空寂。

     3662(黎明)和9090(李嘉欣)是一对合作过一百五十五个星期的杀手拍挡,虽然他们在同一个小房间里栖息,但彼此从未谋面,他们只依赖传呼机联系。他们像自己的影子一样亲近而又疏远,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孤独而封闭,渴望爱情,渴望交流,但又在选择与逃避之间动摇不定。他们的关系反映出大多数现代人的生存交往状态。他们临近地铁和高速公路的蜗居构成与人物情感的对应关系:阴晦缺光的自我隐藏、幽闭的自我保护、狭窄的拒绝以及外界流动交动工具的不稳定性折射出的焦虑感、不安全感和漂泊感。

     9090通过帮3662收拾房间、检查他丢掉的垃圾、去他常去的酒吧与他交流,3662则每次故意留下线索给她。他们像按既定程序执行每次操作的机器人,在永不见面的规则里固步自封。他们只能疏离,不能接近。一旦见面就意味着擦出爱火花的可能性。但人毕竟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世上没有一种程序能控制大脑皮层发出的情感指令。在欲爱不能、欲罢难舍的迷情里,9090开始恋物,她通过坐3662坐过的座位、喝他喝剩的啤酒、抽他抽剩的香烟来自慰,在短暂的温暖中麻醉自己。越堕落,越快乐。

     恋物是因为恋人不遂,是一种“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无可奈何。既然不能恋人,就只好恋物。9090病态的恋物癖表现为一种失去主体的欲望。另一方面,人物身处灯红酒绿、物欲横流的都市,久而久之就滋生出一种对感情无法把持的危机感、不安全感和对被拒绝的恐惧,这些不稳定的心理因素催生了恋物情结。物没有感情,不会逃避,不会拒绝,不会背叛,不会伤害。动荡的人群在动荡的生活里只有从物身上寻求一种安稳。

     223在片中再次出现,不同的是由一个语言丰富的痴情警察改装成没有语言天赋的哑巴,所以只好采用强行交流的方式:强拉别人洗衣、强按别人洗头、强扯别人买冰淇淋、强逼别人买茄子、半夜三更去给猪肉按摩……哑巴的内心世界通过肢体语言和大段的画外音独白呈现出来,在调侃式的独白和荒诞的行为背后,我们深切感受到他迫切希望与人沟通的心情。王家卫用冷幽默的方式展示了被高度现代化社会异化的人们内心深处无以排遣的孤独、寂寞、空虚和渴求与人沟通的强烈愿望。

     父子亲情的描述是全片的华彩部分。哑巴男孩在爸爸六十大寿时手持录影机为爸爸进行扫描式跟踪摄影,记录下爸爸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融融亲情在瞬间被化作永恒。爸爸死后,他一遍遍回放录影,重温着爸爸的点点滴滴,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温馨感人的画面带给我们有关亲情的思索:要懂得珍惜和回报。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待”。我们根植于养份充足的亲情沃土,由一粒种子长成参天大树,有多少源源不断的爱融入其中。如果没有亲情的滋润与呵护,我们的生命将会苍白无依。亲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爱情也许背叛,友情也许疏离,惟有亲情不离不弃,无论何时何地都亲切的伴随左右。平实感人的亲情永远是人性中温暖柔和的闪光点。王家卫在对亲情的刻画上毫不逊色于他擅用的拒绝、逃避、疏离等几大母题。

     假发异装的女子(莫文蔚)和失恋女孩(杨采妮)在片中是两个自我意识丧失的个体。前者醒目的装束和近乎颠狂的举止只是为了不被遗忘,她的行为浓墨重彩的渲染出现代人对遭到遗弃的恐惧。后者则疯狂寻找抢走她男朋友的金毛玲,而金毛玲究竟住在几楼几号几座却不知道。她的神经质是一种自我迷失的表现,只有目标,没有方向感。她荒诞的寻找过程构成了一种空茫的虚无感。

     片中以深黑、幽蓝、石青、瓦灰等一系列冷凋制造出一种强烈的压抑感,人物表面看来就像这些灰暗冰冷的色调,内心却早已狂潮汹涌。渴望得太久太深,那沉重,会让人窒息。迷茫的未来和无法拥有的爱情让3662不堪负重,终于以一首点唱机里1818号的歌拒绝了9090,逃开了她的默默情丝。

     他的逃避只是徒劳,没有人能逃开自己的影子。长期的亲密合作让他们早已融入彼此的生活,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摆脱不掉背后那束幽怨的目光。她想留住最后的温存独自温暖,他们终于见面。面对苍白柔弱的她,他无力拒绝“再帮我最后一次”的请求,于是丧命乱枪之中。只有1818号无助而深刻的情歌在诉说她的绝望:“忘记他/等于忘掉了一切/等于将方和向抛掉/遗失了自己/忘记他/等于忘尽了欢喜/等于将心灵也锁住/同苦痛在一起……”爱情究竟存不存在?也许不过是痴迷游戏里的一场幻觉。一如片尾曲中所唱:All I need was a love you game. All I ever need only you.


《春光乍泄》(1997):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春光乍泄》讲述的是一个同性恋(何宝荣)和一个准同性恋(黎耀辉)的故事。影片突破了一般同类题材电影的偏见或反面渲染,以平正的视角端详着两个恋爱中的男人。较多生活化对白设计和情节安排,描绘出浪漫化的人物情感。王家卫把两个男人之间的缠绵绯侧、悲欢离合处理得恰倒好处而且深入人心。在他的镜头下,同性恋的爱情和一般异性恋的爱情没有什么两样,都是甜甜蜜蜜、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一样的酸甜苦辣,一样的喜怒哀乐。两个大男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二人世界为生活琐事赌气、斗嘴、吵架、吃醋的情节,几乎让人忘掉这里的爱情是同性恋情。《春》只不过是借同性恋这种半流行另类电影类型来叙述感情本身。相爱容易相处难,很多时候,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无情并坚强的对峙着,忍受着一次次离别与失去。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让另一个人痛苦的同时自己也倍受情感折磨的痛苦。

     黎耀辉(梁朝伟)和何宝荣(张国荣)为了寻找灯罩上的瀑布流落阿根廷,其间二人不乏分分合合。每次分手都是因为何的不安份,每次复合又都是因为黎对何的“不如重新开始”没有免疫力。虽然二人深爱彼此,但生活观相去甚远。何放荡不羁,不愿被二人世界束缚。而黎梦想的则是一种相濡以沫的生活,何受伤期间是他最开心的日子,哪怕是发着高烧裹着毯子给何做饭,他也是快乐的。为了能和何完全厮守在一起,他藏起了何的护照,使何无法再四处混迹。

     他们的关系在一次次“不如重新开始”的憧憬中陷入一轮轮恶性循环。“不如重新开始”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就像他们曾一起寻找未果的瀑布,在寻找的过程中就迷失了。在贯穿始终情感热烈的拉丁音乐背景下,讲述的却是一个在追寻中失落的故事。

     黎耀辉在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前独自驾车去了瀑布,“我始终觉得站在这儿的应该是一对。”而此时何宝荣正在黎的公寓,抱着他盖过的的毯子痛哭流涕。他知道,黎耀辉再也不会回来了。失落的过去,迷茫的未来。理想和希望被现实解构得支离破碎。何宝荣的悔改来得太迟,在满不在乎挥霍掉一次次机会后才终于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奈何机会之神的双翼早已被堆叠起来的失望压折。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当幸福近在咫尺的时候,我们总看不清它是什么。不懂珍惜,不能选择。只有当它离开了,我们才摸着心痛的地方恍悟。

     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恋爱中的人们一定要好好相爱,好好珍惜难得的缘份。因为没有人会在你忍心负气绝情断意离开的时候一直等你到回归。岁月经不起太长的等待,或者因为寂寞难耐而移情,或者因为对爱灰心而放弃,种种的原因,种种的变故,时间是爱情最大的敌人。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在你愿意重新开始的时候,就可以从新开始。当你懂得珍惜以后回来,也许爱情已沧海桑田。生命里,总有些什么,是不会再来,无法重复的。

     在水花四溅的瀑布前,黎耀辉也疯狂的流泪,他心中隐藏着的美丽梦想在生活中被撞得七零八落。幸福总是在远方微笑招手而考验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敢把何宝荣的护照还给他,他怕听到那句让他无限希望又无比绝望的“不如重新开始”。

     王家卫片中的人物大多表面淡漠,而内心却往往脆弱、易感、重感情。屡次情感失陷的黎耀辉似乎总也无动于衷,直到最后留在录音带里的一声哭泣和瀑布前的眼泪才曝露了他受伤的心灵,让他的内心世界昭然若揭。正如片中的小张所说,“很多东西用耳朵听比用眼睛看好。好像一个人假装开心……可声音就装不了。细心一听就知道了。”看到的往往不真实,听到的才是难以遮掩的。也许这正是王家卫对画外音独白情有独钟的原因。说者平静,听者心中微微有痛。那些来自灵魂的颤抖像一把小锤,残忍敲破都市人随处裹挟的外壳,裸露出里面的惊惧与渴望。原来如此脆弱。原来如此不堪。这就是我们,惧怕爱情,惧怕被拒绝,惧怕伤害,惧怕自己。

     《春》拍摄期间正值九七临近,王家卫在片中也不乏流露出对九七回归的关注。但影片并没有直指九七回归前的社会、经济状况,而是通过身份与空间分离的手法,把故事背景建立在远离香港的阿根廷,借一对恋人情感失落的故事,完整的展现了过渡期间香港人寻找历史、文化、身份定位的整体心态。


《花样年华》(2000):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花样年华》的故事背景是1962年的香港,但该片基本上可称作是一部旧上海精神延续的电影。漆得发亮的家具、土洋陈杂的唱片、长着金色牵牛花喇叭的老式留声机、踩上去吱吱作响的楼梯、狭小逼仄的过道、黝黑阴暗的街道、奢华讲究的饭店、高尚体面的人物外表修饰、热情客套与虚伪周旋并存的人际关系以及老上海人的精明世故、外表华丽内心阴暗,投影出一半流光溢彩,一半低沉抑郁的《花样年华》。

     红与蓝是片中的基色。蓝色系大多在户外,产生冷漠、沉寂、压抑、封闭的感觉;红色系大多出现在酒吧、餐厅、旅店、厨房,产生躁动不安的感觉。浓烈、华丽、繁复的色彩、构图与片中表情永远模糊的两位主角以及永远阴郁的天气交织出一片灿烂并晦暗的情境。除了强烈醒目的视觉风格,《花》中还流淌着各色丰富的声音:老粤曲、地方戏剧、舞厅歌曲、爵士、探戈……

     《花样年华》是一支在前尘旧梦中奏响的缅怀浮世的恋曲,模糊而唯美的本质里隐藏着欲语还休的悲伤。怀旧的影像、怀旧的音乐、怀旧的画面,《花样年华》不啻是一场饕餮的怀旧盛宴。古旧的色调犹如烟灯上淡黄色袅娜朦胧的轻烟,徘徊萦回。那些流逝的、暧昧的、感伤的过往于淡淡弥漫的烟雾中浮雕般凸显。

     少了时空拼凑特色、少了人物观念重建、少了蕴涵深刻的文艺式对白、少了多视角多角度画外音独白的《花样年华》虽然呈现出一种略显贫脊的美感,然而这美感却充盈着软性温情和怀旧。东方人的神秘与暧昧、含蓄与节制在每一次闪闪烁烁游移不定的对视和每一句遮遮掩掩欲盖弥彰的客套里静静蔓延,亲密中的距离,平静中的喜悦,喜悦中不动声色的忧伤。六十年代的风貌就从二人“发乎情,止乎礼”的一个个片段里露出韵味,其内敛的笔触仿若国画里笔意森然处的留白。

     一个有妇之夫和一个有夫之妇,他们在同一天成为邻居,他们无数次在昏暗的甬道里擦肩而过,视线偶尔触碰,态度因陌生而拘谨。二人从打探各自另一半的婚外情开始,戏仿的调情,戏仿的追问,戏仿的问答,当周慕云(梁朝伟)和苏丽珍(张曼玉)终于知道“他们是怎样开始的”,“很多事情不知不觉就来了”。

     他们躲避着邻里的目光和猜疑,小心翼翼的探视、接近,找理由偷偷来往。灵魂在道德与情感,理智与冲动,手臂与呼吸间彷徨。他们一定要认为在他们之间有一块“看得到,摸不着”的毛玻璃,不能逾越,也无法打破。

     在痛苦又纠缠不清的挣扎里,周慕云决定重写放弃已久的武侠小说。他们相知日深的感情只有以创作武侠小说的方式来渲泄,萌动的真情只能从那个理想化的任性而为、快意恩仇的世界寻求安慰。《花》中的人物没有王家卫以前几部片中的人物任性,他们爱得很有尺度,他们把自己困囿在一句“我们不会跟他们一样的”话里,压抑着、隐忍着,无助而心痛。

     周同苏的关系始终暧昧,像是片中不绝如缕的探戈舞曲。探戈是必须两个人才能玩的优雅游戏,小心的试探和彼此的进退是必然的过程。还有那首耐人寻味的《Quizas Quizas Quizas》。“Quizas Quizas Quizas"的意思是“也许、也许、也许”。也许冲破那块玻璃走到一起,也许在暗中缠绵着相互辉映,也许只是暇思一下,终归相忘于江湖。

     在双方退守的态度里,在各种可能性之间,他们只能选择一种,而这一种可能依然逃不出自己的窠臼。每个人都逃不出自己的属性。在花样年华里被激活却未能存活的爱情,与他们的性格有关,与当时的年代有关。

     苏丽珍的旗袍是这部电影里最惹眼的风景。张爱玲说:衣服是一种语言,是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从头到尾被二十多套花团锦簇的旗袍密密实实包裹着的,是苏丽珍满怀的秘密与深情。回避与追逐,热情与冷漠,内心激情的色泽被框在旗袍这个拘谨的形式中。2046是一个短暂的温室和花房,而苏丽珍仿佛《牡丹亭》中的杜丽娘,蓦然惊见满园姹紫嫣红,却只是一场游园惊梦。相遇虽然喜悦,离别也能黯然销魂,但最终却是冷淡。强压着凄凉,强忍着爱情。她一次次的从走廊一头走到另一头,身后是被风涌起的大团猩红的窗帘。一个有夫之妇的寂寥与惆怅,一种在道德束缚下的欲爱还休。无论旗袍怎样变换色彩与花饰,禁锢的灵魂却始终没有解脱。

     周看着电话机问“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苏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无声饮泣,“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带我一起走?”如此温热的台词,像苍凉里的一次幻想,像爱情。六十年代的情怀,从六十年代压抑的感情世界里走出来的人们,或许更能体会其情感的主调及变奏里衍化出的诸多情致。

     "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永恒的只是一张张旧唱片上的刮痕,就像周璇依然脆生生的嗓子唱出的这首《花样的年华》。他们的青春和秘密被封存在吴哥窟的一个弹洞里。被泥土封住的秘密,是不是一定会长草?秘密长草以后,是不是一定会忘记?

     凄切舒缓的曲子被大提琴来来回回的拉着,时光一点点流逝,年华一点点溜走。花香如风,风过无痕;年华似水,覆水难收。那个年代已经过去了,属于那个年代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波德莱尔的诗里写道: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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