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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广东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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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血酬定律---中国历史中的生存游戏

61#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23:53 | 只看该作者

金庸给我们编了什么梦?(2)

吴思  


  其实,做改良的皇帝梦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就很喜欢做。皇帝梦中的许多东西,也是人类普遍的幻想和渴望。譬如公正,强大,受人尊敬,衣食不愁,美女如云,安全,有成就,匡扶正义,偷懒,不受管束和约束,不干没有意思的苦工,等等。我们当然可以看出来,这些幻想不仅简单幼稚,而且自相矛盾。但我们愿意梦想的恰恰是这种简单幼稚和自相矛盾的东西。


  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愿意不愿意,而在于做得到还是做不到。譬如皇上享受的一夫多妻制度,扣到女性头上显然不公道,当代男人也不敢再拿这种制度当真,于是金庸笔下就飘出了来自西方的一夫一妻制度的爱情气息。与几百年前的《水浒》和三侠五义比起来,在金庸笔下,忠孝和义气之类的许多说教消失了,杀人不眨眼的蛮横减少了,西方的人道主义和自由主义色彩出现了。经过这些调整,金庸编织的梦境就更对当代人的胃口,更容易通过具有当代口味的良知或超我的审查,

  为什么武侠幻想在中国格外流行?除了合乎我们的梦想之外,社会气候和土壤似乎也格外适宜。中国人从自己的悠久历史中发现了核心秘密: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出财富,出尊敬,出美女,出成就,出一切。对武侠的幻想,其实就是对枪杆子的幻想,对拥有强大的伤害能力的幻想。中国古典文学中并不缺少类似的先例。孙悟空,梁山好汉,都是超强暴力的拥有者。他们都是人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即使那些大魔头,由于武功高强,也成为人们羡慕尊敬的对象。只有平民是不值得一提的。在武林高手眼里,平民不过是伺候人的店小二,或是用来出气的店小二,或是供他搭救的芸芸众生。这正是皇帝眼中的百姓的功能。

  我们可以对比一下,假如换一个社会和时代,幻想的对象大概就不再是武侠,而是亿万富翁,似乎那才是西方男人的幻想中心。体现这些幻想的作品有《百万英镑》,《基督山恩仇记》,还有那些畅销的关于巨富的传记。西方男人的幻想可以集中在巨大的财富上,但中国的财富很缺乏自卫能力,不那么值得幻想。在一个缺乏安全和秩序的社会里,对获利能力的幻想,不如对加害能力的幻想那么具有根本性,那么肆无忌惮所向披靡。这就是说,对加害能力和自卫能力的热切幻想,对公平和正义的热切幻想,反映了我们社会的缺陷。中国的合法暴力控制者长期失职,因此公正问题格外严重。我们营养不良,我们的社会有病,所以我们特别馋这些东西,在幻想中大口吞食这些东西。

  在金庸笔下,男主人公最后总是赢了,清除了对自身和江湖的重大威胁,挟神仙美眷飘然而去。不过在我看来,更普通因此也更深刻的问题此时刚刚出现:大侠赢了以后怎么办?大侠在逃避了追杀,赢得了美人心,清除了各种威胁之后,终于可以过正常生活了,就好象我们大多数人如今每天面对的问题一样,那时候,他怎么过?如何养家糊口供房子?当保镖?当武术教练?他不觉得口中寡淡吗?如果这种问题不能提出来,如果解决这种问题的想象不能流行,那么,这是否意味着还不到提出问题的时候呢?我们的民族还不成熟?我们还没有走出童年?或者我们太老太懒太累太无能,只好在装嫩中尝一点乐趣?

  2002年1月10日
62#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27:42 | 只看该作者

《万历十五年》没说透(1)

吴思  


  ■甘 琦 □吴 思

  甘

  读了你的《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自然联想到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因为你们都熟悉明史,都关注财税制度,甚至都对同一些人物感兴趣,比如万历皇帝、张居正、海瑞。还有,你们的写法都有点怪,说学术不学术,说故事不故事,因此我觉得你可能解答得了我多年来的一个疑问:《万历十五年》究竟有什么缺陷?

  吴

  我读过四遍《万历十五年》。1986年初读的时候,只觉得写得好,说到了要害,而要害究竟何在却说不出来,但觉汪洋恣肆,犹如神龙见首不见尾。

  前几年我终于找到了“潜规则”这个观察角度,读史时开始留心那些不明说的规矩,即隐藏在正式规则之下、却在实际上支配着中国社会运行的规矩。有了这种积累之后再看《万历十五年》,就发现黄仁宇绕来绕去一直想说明白却没有说明白的,正是这个潜规则。

  黄仁宇很清楚,明代社会绝不是按照那些公开宣称的正式规范运行的,冠冕堂皇的道德法令大体只是说说而已,于是他努力描绘这种情景。至于那个社会到底是按照什么规则运行的,他却没能点透,更没有对其形成机制进行分析追究。也就是说,黄仁宇确实抓住了要害,却未能把这个要害揪到亮处,研究透彻。他把水烧到了九十多度,但差一把火没到沸点。

  甘

  我知道你说的沸点就是真正支配游戏的规则。那么我们就来分析一下那些游戏。黄仁宇笔下特别有趣的是海瑞和张居正的命运,黄仁宇每讲起这些,就象一个故事高手,往往合情合理地讲出一个令人吃惊的结局。比如海瑞,一身正气、刻板教条,结果失败了;张居正呢,算计深远、布置精巧、聪明过人、不择手段,最后也失败了,都是被人告倒的。按圣贤教导办事的倒了,不按圣贤教导办事的也倒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是偶然还是必然?是特例还是通则?

  吴

  当然是通则。无论是海瑞,还是张居正,他们都触犯了官场上的潜规则,因此才遭到报应。海瑞严格按照正式规定办事,禁止各种名目的乱收费,自己带头拒收“陋规”和“常例”,也停止向上级供奉陋规和常例,这等于剥夺了各级官吏的既得利益。张居正则动用各种正式或非正式手段,逼着帝国的官吏完成税收任务,挤压他们的闲暇,也挤压皇帝的闲暇,督着他们提高效率,又不能提供额外收入。他们二位从不同的方向压缩了官吏集团的既得利益边界,破坏了根深蒂固的官场规矩。他们的失败或倒台,不过是违规者必然要遭遇的惩罚。

  其实,黄仁宇已经在故事里透露出了这些意思,他的问题是没有点透,使得读者仍然有不足感,需要问一句“这到底是为什么?是特例还是通则?”我不愿意留下这种模糊和不足,就把这类现象单独拎出来讨论,并且给这类可以总结出模式的现象起了名字。譬如“晏氏转型”,说的是晏子奉命治理东阿,百姓安居乐业时晏子受到齐景公的指责,晏子遂转变政策,闹得民不聊生反而受到表扬。问题就出在信息渠道上,即便百姓利益受损,只要利益分配方式有利于控制信息渠道的权贵集团,传上去的就是好话,反之则是坏话。因此事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信息筛选者的偏好。

  甘

  你在书中讲了一个县太爷如何断案的故事。案情稍有模糊,他们就拥有很宽广的合法选择空间,可杀可放,可轻可重,“官断十条路” ,怎么断怎么有理。你还转述了一个张居正讲的故事,那个大官贿赂小吏的故事,张居正对此还有精辟总结,说,大官怕小吏,并不是指望从他们手里捞取好处,而是怕他们祸害自己。总之,你发现合法地制造麻烦或为害他人的权力是值钱的,也确实不断地卖着大价钱,于是你给这种权力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合法伤害权”。

  “合法伤害权”是一个能帮助我们洞察隐秘和真相的词,借助这个词,很多难以理解的现象顿时了然。“合法伤害权”威力巨大、成本低廉,人们几乎可以无中生有、凭空攫取利益;相比之下,造福的权力却有限得多,离不开实际资源的支撑。因此,“合法伤害权”对社会和历史的实际运行影响深远,也是潜规则形成的根据。
63#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30:00 | 只看该作者

《万历十五年》没说透(2)

吴思  


  吴

  应该说,对暴力的掌控才是最终的根据。合法伤害权不过是对合法暴力的合法应用。各个社会集团,以及各集团内部,就是根据加害能力分肥的,各种资源也是追随着这种能力流动的,正如你说,造福于人的能力反在其次。马基雅维利也是这样说的,他认为,施恩能不能得到回报,取决于受益者的良心,而施恩者无法控制受益者的良心;加害者则可以单方面控制局面,因为加害只须依赖对方的恐惧。任何人都有恐惧,但不是任何人都有良心。

  将“合法伤害权”用到平头百姓身上,其影响和意义最为惊心动魄。我替上访告状的清朝百姓算过几笔账,为了告掉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乱收费,究竟要冒多大的风险,付出多高的代价,胜算又有几何?反过来,官吏们敲诈勒索,收取苛捐杂税,一旦被百姓告倒又有多大风险,多大损失?几笔账算下来,结论竟是骇人听闻的两句话:当冤大头是老百姓最合算的选择,而当贪官污吏则是官吏最合算的选择。这不是道德问题,而是利害格局决定的。

  这种利害格局又进一步决定了挤进官场的利润很高,于是我们就看到无法遏止的官僚集团的膨胀。例如朱元璋时代,各县官、吏的正式编制也就二十来人,充当衙役属于民间的无偿劳役,不过得点伙食补助。但是因为衙役拥有合法伤害权,反而成了需要钻营甚至花钱购买的身份,以至衙役的队伍迅速膨胀,衙役下面还有衙役的助手和临时工。朱元璋就做过一个统计:松江府有一千三百五十名在官场上钻营的市井之徒,他们在官场帮闲,一个牢子的名目下边便有正牢子、小牢子、野牢子、帮虎等许多名色。朱元璋下令清理,一个松江府竟革除小牢子、野牢子等九百余名。正式规定与实际运行的潜规则真有天壤之别。如此愈演愈烈,直至十羊九牧,将羊吃绝种,食肉动物也随之绝种。

  甘

  看来,合法伤害权的最大受益者是整个官僚集团,连皇帝都算不上,而最大的受害者则是农民集团。如果拿现代工商社会打比方的话,那么最大的受益者不是老板而是经理层,而最大的受害者则是消费者群体。

  吴

  不错,忽视官僚集团与农民集团的关系,正是我对《万历十五年》整体布局的最大批评。黄仁宇用浓墨重彩描绘了皇帝与官僚集团之间关系、官僚集团内部的关系、直至文官集团与军人集团之间的关系,偏偏没有以专门笔墨描绘官吏集团与农民集团的关系。这就好比描绘山大王们如何大碗喝酒,大块分肉,如何拜把子排座次,却不讲他们如何剪径绑票,如何打家劫舍一样,而那才是决定命运的基本关系。官僚集团内部分肥所分的油水,最终都出自老百姓;张居正和海瑞企图解决的问题,例如推行一条鞭法等,也是试图调整官僚集团与百姓的利益关系,不谈这个最基本的关系,就象谈公司只谈内部管理,却不提市场和消费者一样。

  其实这方面的故事并不少。万历十五年,山东东阿和阳谷等地农民三千人计划夺取县城起事。万历十四年,河南淇县农民王安率众数千人造反。这是什么意思?消费者来砸你公司的牌子了,竞争者来抢你的市场了。难道可以不关注消费者和竞争对手的动向吗?明朝最后恰好就死在他们手上。

  甘

  看来你们关心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就是公司的命运;所担忧的症结却不同,黄仁宇最担心的是公司管理,而你最担心的是公司与市场的关系。相比之下,黄仁宇更象一个管理学教授,而你更象是一个公司研究者。那你怎么看管理学教授所推重的数目字管理呢?

  吴

  我认为数目字管理不过是说说而已,并不是一个真问题。如果黄仁宇的数目字管理指的是与工商社会对应的那套技术,在明朝呼唤它或者指望用它来拯救明朝都是天方夜谭。就是说,在明朝的“体”上根本长出不来这种“用”,即便引进了这种“用”,在那个“体”上也活不了。真正的问题应该是明朝为什么不能长入可以产生数目字管理的工商社会。
6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33:08 | 只看该作者

《万历十五年》没说透(3)

吴思  


  如果他指的是更加工具化的数目字管理,明朝并不是没有——田亩计量、户口统计、离任审计、钱粮征收都没有离开过数字,但在处处是潜规则的制度格局中,这些数字不过体现了数字需要者和提供者的意愿和利益,它们掩盖的东西比揭示的还要多。这样的历史我们并不陌生。

  2000年10月


  潜规则的定义

  《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出版后,有几个朋友向我追问潜规则的定义,我一直推说书里有。《潜规则》一书中确实有两处类似定义的段落,尽管有点糊弄事。当然糊弄事也未必不好,“潜规则”本来就是对一种大家并不陌生的社会现象的提示,这个词可以唤醒各种各样的个人知识,启发有心人继续探索,给出定义反倒有僵化之虞。定义不过是一块垫脚石,彼岸莽莽社会丛林中的真实生态,才是真正要紧的关注对象。

  不过,想通了这一点,给出定义又无妨了。下边是我想到的垫脚石:

  1、潜规则是人们私下认可的行为约束;

  2、这种行为约束,依据当事各方的造福或损害能力,在社会行为主体的互动中自发生成,可以使互动各方的冲突减少,交易成本降低;

  3、所谓约束,就是行为越界必将招致报复,对这种利害后果的共识,强化了互动各方对彼此行为的预期的稳定性;

  4、这种在实际上得到遵从的规矩,背离了正义观念或正式制度的规定,侵犯了主流意识形态或正式制度所维护的利益,因此不得不以隐蔽的形式存在,当事人对隐蔽形式本身也有明确的认可;

  5、通过这种隐蔽,当事人将正式规则的代表屏蔽于局部互动之外,或者,将代表拉入私下交易之中,凭借这种私下的规则替换,获取正式规则所不能提供的利益。

  我想再强调一句。在潜规则的生成过程中,当事人实际并不是两方,而是三方:交易双方再加上更高层次的正式制度代表。双方进行私下交易的时候确实是两个主体,但是,当他们隐蔽这种交易的时候,就变成以正式制度为对手的一个联盟。隐蔽本身就是一种策略,这种策略的存在,反映了更高层次的正式制度代表的存在。
65#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34:45 | 只看该作者

雁户:基本故事和变型故事(1)

吴思  


  我想讲几个离乡农民的简单而平凡的故事——绝对不是什么英雄故事。

  1999年5月下旬,我在长江北岸走村串户,走了三个村庄,串了十三户人家,在每家坐上两三个钟头,听农民讲了许多关于他们自己的事情。我的身份是官方的调查研究人员,我按照千篇一律的方式提问并且记录,问题全都是中性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作为记录者,我这方面也没有任何虚构(注1)。


  一

  小刘是个33岁的男人,在家种地,还要带两个孩子。他的妻子小叶在天津当保姆,每个月挣500块钱,占他们家总收入的80%。小刘告诉我,1992年村里闹灾,他的妻子小叶跟着熟人去天津找活干,这一走就是七年。小叶每年春节回家看看。有一年回家,小的孩子见了母亲竟然不认识,小叶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小叶每年会往村里打六七个电话,打到一个装了电话的邻居家。在电话里小叶经常诉说委屈,说她想回家。小刘完全理解小叶的心情,他说,小叶在外边省吃俭用,住在一间小屋里,自己做饭吃,每年攒二三千元带回家。尽管如此,小刘仍然不赞成妻子回家,妻子一回来,生活就难以维持了。两个孩子要上学,每年的学杂费需要一千多元,再加上生活费,加上各项税费,就所剩无几了。其实,人们的悲欢离合,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一笔又一笔枯燥无味的家庭收支账目决定的。这套账我就不在这里细算了。

  1998年村里又闹灾,水灾之后闹棉铃虫,棉花几乎绝收,化肥种子农药钱都收不回来,家里便欠了一些债。小叶计划再干一两年,还清债务之后就回来。小刘最后说,妻子究竟回来不回来,还要看孩子的情况。如果孩子有能力,是读书的材料,小叶就要多干几年,多积累一些钱给孩子当学费。如果孩子没出息,还了债,攒些钱就回来。

  小叶回来与否的决定性因素,居然是孩子是否有出息,是否值得培养。这个说法让我心里一动。这里好像藏着一个意思。这个意思使我想起了另外两个小伙子给我讲的故事。

  一个小伙子姓邱,31岁,小学文化程度,目前在家种田,他曾经外出挖了五年煤。他在私人开的小煤窑挖煤,住在工棚里。每个班大约干六七个小时,定额背五六吨煤。在完成定额的条件下,每天的工资在二三十元之间。就在这个地方,他们村的三个人死于小煤窑冒顶。我曾经去一位死者的家里访问,现在死者的妻子已经和死者的弟弟结婚了,弟弟和哥哥一起挖煤,哥哥死了,弟弟侥幸活了下来。有了熟人死亡的教训,危险就变成了很具体的东西。小邱害怕了,就回到家种地。但是种地是挣不来钱的,没有钱就不能盖房,也不能娶妻生子,这些人生的大事很难完成。于是他再次外出挖煤。每天挣20元,又干了四年,1997年彻底不干了。他说挣钱虽然不少,就是太苦。背煤比种田要苦,趴在地上爬,而且非常危险。结婚后,他的妻子也认为太危险,不让他干了。小邱说,他以后也不想再挖煤了,挖煤已经挣下了盖房的钱。他带回来的钱大约有二万元,这笔钱主要用于盖房。

  小邱反复几次谈到了挣钱盖房。他说,不出去挣钱是盖不起房的(注2)。他家的住房是1996年盖的,砖水泥结构,共三间,面积大约有六七十平方米。盖这栋房子花了他一万五千元。

  另外一个姓李的小伙子,也用同样的口气讲到了外出和盖房的关系。现在这位小伙子还在家乡和上海之间来回跑,他是做装修的水暖管子工,有活干就进城,没活干就回家种地。他家的房子也盖起来了,但是比较小,他计划挣够了钱再接出一间来。

  二

  讲完了三户农民家庭的收支状况,我应该老实交代其中隐藏着的那点意思了。这就是:在他们的叙述中,我似乎看到了一种人生的收支预算,一种以整个生命周期和核心家庭为单位进行的预算。外出打工,不管是当保姆是挖煤还是搞装修,乃是这个整体预算中的一个必要部分,任务是挣盖房钱和孩子的教育费等。没有这宗收入,单单靠种田养鸡,收支账是做不平的。这是一种以家乡种田养鸡为出发点和归宿的人生设计。外出只是一个填补盖房之类的额外用度的青春期插曲。如果外出者没有在中途转变立足点,没有发生整个人生设计的改变,这些农民早晚是要回乡的。别小看这项简单的账目计算,它决定了数以亿计的当代中国农民的人生模式及悲欢离合。这是一个巨大的群体的基本故事。
66#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37:28 | 只看该作者

雁户:基本故事和变型故事(2)

吴思  


  在我访问的三个村庄里,有外出打工经历的农民,最少也占到劳动力总数的25%,最多的竟占到88%。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生活在这个基本故事之中。

  这个故事还有一个主要变型:有一部分农民从家乡出发,走到半途,彻底改变了原来的人生计划。他们不回去了,不再种田养鸡了。原来的人生插曲演变成了主旋律。这样的人我听说过几个,也亲眼见过一个。


  我访问的这位“变型”农民姓丁,是长江上一条百吨级的运输船的船主。他的儿子刚到入学年龄,为了孩子上学,他卖掉了船,回到家乡。他打算歇业两年,把上学的儿子安顿好,再找个同伴重操旧业。歇业是没有办法的事。船主的生活本来是很稳定的,一家三口住在船上,好像一个水上运输个体户。生活和收入都很好,本来就这样过下去就行了。丁家在村里没有房子,原来的房子毁了,他也不打算盖。他的承包田已经转给了哥哥。这一切都说明他不打算回来了。但是儿子没法上学,这个问题难住了他。于是妻子被迫下船,回到家乡带孩子读书。只剩下一个人,船上的活就没法干了,于是他被迫歇业。但是丁船主仍然不打算盖房,他寄居在亲戚家里,一旦有条件就会继续当他的船主。对他来说,回乡反而成了一段插曲。

  像丁船主这样的人,在他的村庄里有将近二十个。有的人买了上千吨的大船,很难想象这些人会再回来种地养鸡了。在外边发财买房子的人,找到永久性职业的人,在我去的各个村子里都有几个,有的连户口都转进城镇了。他们的外出已经成为迁移。对他们来说,以家乡农业为出发点和归宿的人生设计早已彻底改变。愿意作这种改变的农民大有人在,问题是缺乏能力和条件。

  三

  当代农民的基本故事和变型故事,在很大程度上是命中注定的,但也包含了人为的因素。

  决定基本故事的因素,包括沉重的税费负担,低廉的农产品价格和狭小的土地。在人均不足一亩的土地上,种植卖不出几个钱的农作物,再无偿上缴二三成的收入,这就注定了农民要向外寻找机会。只要地少人多,只要世界市场的农产品价格不暴涨,只要吃皇粮的干部职工不减少,农民外出的基本故事就要继续演下去。

  决定变型故事的因素,包括城市发展的规模和速度,城市经济提供的就业机会,户口政策,教育政策及相关的财政政策,等等。这方面的内容就更加复杂,但也更容易有所作为。

  我访问了好几户外出回来的农民家庭,一个经常听到的回乡原因,就是孩子读书。城市的教育体系排斥和歧视农民,因为他们没有城市户口。于是,由于城里人或者教育部门的利益,另外一种人生故事便不得不上演。这并不是由于农民不肯干,不能干,而是由于他们面对着一种歧视性规则。譬如最开始谈到的小刘和小叶,他们为什么不能举家迁入天津?小房已经有了,并不需要多少额外的代价。小刘也说,九八年大灾之后他去了天津,还找到了一份在食堂打杂的工作。他对天津的印象极好,认为工作的机会很多,收入也比在家种地高好几倍。他给我举的例子有餐馆打杂、卖菜、卖水果和看收费厕所,这都是城里人不愿意做的。但是他不得不回来,因为孩子在城里无法上学。让孩子上学的要求简直太正当了,按照九年义务教育的法律规定,这份正当还得到了法律保护,如此既正当又合法的要求居然不能得到满足,这使我想起了在南非之类的地方发生过的事情。至少从道义的角度,我看不出这种城乡分割政策与种族隔离政策和种姓歧视政策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我怀疑中国能否产生马丁·路德·金,或者曼德拉那样的人物,这不是人种问题,而是土壤和气候问题。

  制约着这种变型故事规模的,还有许多政府方面的因素。为了迎接建国五十周年大庆,北京和上海清理了许多路边的摊点,结果有大量农民被无偿赶走了。这样的农民我遇到了两个。他们本人倒没有多少怨言,似乎理当如此。这又让我想起了《汤姆大叔的小屋》里的那个老实的黑人。但无论他们如何老实,不敢以城市为家的念头总是抹不掉的。那里显然是一个很不安全很不稳定的地方,一旦政府心血来潮,他们就可能衣食无着。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变型故事恐怕也不会多到哪里去。
67#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40:36 | 只看该作者

雁户:基本故事和变型故事(3)

吴思  


  其实,这种城乡隔离政策也在伤害城里人。大量的下岗失业,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内需不足。而内需为什么不足呢?占了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村市场,购买力上还比不过城市市场。中国号称有一个十二亿人口的大市场,其中一大半是不能当整数算的。这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们不愿当个整数,而是遭到了限制。

  总之,这许多人为或自然因素的变化,将决定变型故事能不能由弱转强,演变为主流故事或者叫基本故事。那将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个彻底改变中国的故事。

  四

  我参与的这项农村调查,正式题目是“中国农村外出劳动力回流研究”,课题主持人是白南生和宋洪远。2002年9月,研究成果正式出版,书名是《回乡,还是进城?》。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我读到对古词的几条解释:

  “雁户”,居于异乡之民户。雁因时迁徙,故以为喻。《全唐诗》三五七刘禹锡《洛中送崔司业使君扶侍赴唐州》:“洛苑鱼书至,江村雁户归。”

  《辞源》3306

  “雁户”,流庸谓之雁户。唐编民有雁户,谓如雁去来无恒也。

  [明]张自烈《正字通》,引自《康熙字典》亥集中九

  “流庸”,流亡在外受人雇用的人。《汉书·昭帝纪》始元四年诏:“比岁不登,民匮于食,流庸未尽还。”《注》:“流庸,谓去其本乡儿行为人佣作。”

  《辞源》2450

  雁户这个词让我大吃一惊,原来,唐朝已经有了如此贴切的命名和相应的户籍分类。按照这种比喻,我说的主流故事和变型故事,无非是雁户定居城镇,或者回归乡村,两者必居其一。但是,流庸这个词又把我带入了更深远的时空,使我意识到,在上述两种故事之外,中国古代还有一种多次重复的故事。

  始元四年的诏书说,“民匮于食,流庸未尽还,”描绘了公元前83年的情景。此时,假如在家吃不饱,在外又找不到工作,流庸们将演出什么故事呢?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名字就被时人开过玩笑,所谓“长安居,大不易”,进城农民想必感受更深。在城镇找不到活路,无人雇佣,流庸就不能叫流庸,要叫流民,更古老的用词是“流氓”,当代人熟悉的词是“盲流”。流民遍地,博命谋生,啸聚山林,天下大乱,这是中国人非常熟悉的历史故事,也是历朝历代总也闹不好的悲剧故事。

  现在,雁户越来越多了,关于他们归宿的主流故事和变型故事,正是在数千年的悲剧背景上展开的。

  注1:本文中提到的故事,除了小邱的故事之外,均见于《回乡,还是进城?——中国农村外出劳动力回流研究》,白南生、宋洪远等著,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下篇(访谈资料选编),第303-317页

  注2:有兴趣的读者可以仔细计算一下小邱家在1998年的收支账目。

  据小邱自己说,他家去年上缴各项税费500多元,平均一亩地负担160多元。从村里的税费清册上查出:邱家承包土地3.31亩,全年税费合计541元。其中:1、农业税121.5元。2、特产税81.6元。3、村提留180元,包括公积金49.5元,公益金24.75元,管理费106.4元。4、乡统筹120元,其中包括乡村两级办学72元,计划生育12元,优抚9.93元,民兵训练6.62元,民办公助事业19.86元。5、外资还贷57.69元。6、预排电费19.86元。7、集体站水费46.3元。8、两工(义务工和积累工)13个。

  邱家的3.3亩土地如果种两季稻,正常收获价值约2000元,种子化肥农药的开支约550元,再减去税费541元,纯收入只有909元。这笔钱显然不足以支撑一个三口之家。小邱的办法是捉黄鳝。每年的收入在五百元左右。再加上养鸡养鹅,温饱问题可以解决,盖房则很困难。
68#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44:52 | 只看该作者

老虎为什么不长翅膀?(寓言)(1)

吴思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在六千多万年前吧,还是在恐龙时代,一只老虎长出了翅膀。

  当然,彼老虎不是此老虎,长出翅膀的不是大型猫科哺乳动物,而是一种卵生的食肉动物,森牙利爪,奔跑如飞,会游泳,还能上树,堪称兽中之王。这家伙其实也属恐龙的一种,为了标识方便,我们称之为恐虎。又因为恐虎是极古老的虎,便简称为老虎。


  老虎以众恐龙为食,吃起来不避同门同种。这与如今最高级的哺乳动物是一样的:人们以同属哺乳动物的猪牛羊为家常便饭,顺便时也吃猿、猴、猩猩和狒狒,人身的各部位也列于或神秘或暗藏的食谱之中。不过,与如今的哺乳动物喜欢吃卵生动物不同,卵生的恐虎并不吃哺乳动物,这倒不是因为忌口,当时的哺乳动物个头实在太小了,比如今的老鼠还小,还不够老虎塞牙缝的。这些小东西钻在地下不好逮,逮起来自身热量消耗过大,得不偿失,这道理与人类不去捉跳蚤和臭虫吃是一样的。

  长话短说。有一天,一只母虎孵出来一只小虎,其肩部有两只肉芽。这稍微有点怪,但也不太怪,就好像如今某个人多长了两个手指一样,大家新鲜一阵便习惯了。没想到,这小虎肩部的肉芽渐渐发育为肉翼,展翅飞翔时,翼展十余米,如同飞机一般,而且还是有垂直起降功能的飞机,只消凌空一跃,再扇乎两下翅膀,翼虎就升空了。

  翼虎比寻常老虎多了飞翔的本事,便在捕食方面显示出卓越的才能。恐牛恐羊恐鹿等等,捕捉起来直如探囊取物。就连平时不大敢招惹的恐狮恐熊恐犀恐象,照样如人吃白薯一样揪来便吃。翼虎横空出世,简直牛大发了。

  这只翼虎是男的。小时候,姑娘们笑话他丑,都不爱搭理他。待到翼虎的才华漫天横溢时,姑娘们迅速改变了审美观,纷纷认为他漂亮极了,帅呆了,酷毙了,每当翼虎大雕般地降落,地面的姑娘便尖叫着晕倒一片,醒着的则哇塞哇塞地感叹着涌上前去,争着比着对他好。那些无翼雄虎看得醋意大起,未婚的就生出打光棍的危机感,已婚的则生出离婚的危机感,迟钝者也难免感到第三者插足的危机。众雄虎有意加害翼虎,但是也明白打不过他,打群架又追不上他。偷袭倒有可能得手,奈何姑娘们组成了翼虎卫队,里三层外三层地保卫着酣睡的翼虎,忠心耿耿,只求轮上自己侍寝一回,或增加几分被临幸的机会。无翼之虎见此,只好绝了望,转而在模仿翼虎方面动心思,用各种办法伪造肉翼,假装成翼虎的样子。流行时髦于是一变。可惜模仿的难度颇大,动辄露馅,被姑娘们当秃驴一般嘲笑。

  翼虎的基因是显性的,用术语说,当无翼基因遭遇有翼基因时,无翼基因不能表达出自己的遗传性状。这就意味着翼虎的所有后代都有翅膀,翼虎的男女后代的后代,无论其配偶有没有翅膀,也会以一半的概率生出翅膀。

  在姑娘们的怂恿和鼓励下,翼虎的性能力获得了超常发挥,不久就子孙满天下了。至于这个“不久”究竟是多久,由于年代久远,考证困难,我们只能给出一个大致估计。以一年一百个后代计,翼虎在二十年的生育期里,直接后代就达两千。这两千个后代中的一半是男性,并且也在一代人的时间内繁殖两千,仅此一条途径,三四十年间就繁衍子孙百余万。以显性基因的遗传方式计算,翼虎的子孙不用一个世纪的时间就将超过百亿。当然,这只是一个假定数字,假定原来虎口基数已经很大,因此姑娘们足够多,食品也供得上。实际上,短期问题是没有那么多姑娘,长时段的问题则是没有那么多食物。

  我们不去做讨厌的算术题了。总之,不过一两个世纪,翼虎就成了地球上最大最成功的物种,这个估计是绝对不会错的。对男性翼虎来说,那可真是美好的黄金时代啊,地球上所有体积够大的动物,都成了手到擒来的方便食品,一天到晚要吃有吃,要日有日,日子过得要咋美有咋美。然而,好景不长,食品危机出人意料地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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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46:50 | 只看该作者

老虎为什么不长翅膀?(寓言)(2)

吴思  


  最初,食品危机表现为大型草食恐龙越来越少。草食恐龙,即那些恐牛恐羊恐鹿们,本来是翼虎最喜欢吃的方便食品,肉多,骨头少,容易抓,味道也比较习惯。但是翼虎繁殖得实在太快了,草食恐龙无论如何努力生长繁殖,也赶不上翼虎消费规模的高速扩张。随着草食恐龙的减少,为了得到同样的一口肉,翼虎的飞行搜索时间逐步延长:半倍,一倍,两倍,三倍。


  稍后,食品危机进一步深化,翼虎意识到其他肉食恐龙在与他们争抢食物,非常厌恶,于是就开始吃他们。吃多了,便吃顺了嘴,吃出了味道,渐渐喜欢上了,于是就有更多的翼虎,宁肯多费一点时间,多添一点麻烦,也要抓几只恐狮恐狼吃,这些翼虎得风气之先,随后又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扩展食谱运动,既增加了营养源,又维护了对草食恐龙的消费垄断,翼虎的食品危机因而得到暂时的缓解。

  与此同时,翼虎们也发起了自我控制运动。他们号召计划生育,反对大吃大喝,还制订了惩罚措施。惩罚措施是大家举爪通过的,这样符合翼虎的物种利益和长远利益。麻烦在于,个体利益不同于集体利益,集体利益又不同于物种利益,个体翼虎和形形色色的小集团发明了层出不穷的对策逃避监管,他们偷着生,逃着生,买着生。大吃大喝更是防不胜防。那么,领导干部为什么不进一步加强管理力度呢?因为他们是翼虎中最聪明的分子,只消闪念一算,就得出认真管理不如被收买合算的正确结论,于是很乐意被收买过去,主动申请被收买过去,甚至逼迫群众过来收买。结果,自我控制运动并没有像领导干部公开宣传的那样取得伟大的胜利,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彻底失败了。

  再往后,翼虎实在太聪明太伟大了,地球上的大型动物竟被他们吃绝了种,食品危机便全面爆发了。这时候翼虎面临着两种选择。一种选择是改吃草,许多翼虎咬着牙皱着眉试了试,奈何吃惯了肉,肠子的长度不足,一时又难以进化出足够的长度来,吃下去的草便没有足够的时间消化,吃什么拉什么,试验未能成功。另外一种选择,则是吃地球上唯一的大型动物,也就是翼虎自己。被逼无奈,翼虎们开始自相残杀,进而发展为大兵团作战。战败者的下场一概为腌制食品,因而这场战争中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

  那是地球上空最初的空战。哺乳动物的那些乒乓球大小的祖先们,蹲在自己家的洞口,目睹了这些庞然大物的空中撕杀。血雨腥风,怒吼惨号,不过十余年间,地球上就剩下了最后一只翼虎。他吃完了自己的孩子,高高地在天空中飞翔,看着下面郁郁葱葱的大地,在树林和草原中寻找着食物。他看不见任何食物。老鼠们还要用上千万年的时间,才能进化出他看得上眼的大型哺乳动物,而他的寿命只能以天来计算了。他飞呀飞呀,向天际飞去,远远地融入了苍茫。

  六千万年后,地球上最伟大的哺乳动物提出了一个问题:恐龙为什么突然灭绝了?

  我们不必理睬这个复杂问题,只管回答一开始就提出的童话般简单的问题:老虎为什么不长翅膀?参考答案是:老虎自己很想长,也长出来过,但是造化容不下这种打破均衡的厉害东西。已经长出来的,地球无力支撑他们的生存和发展,只好绝了种。能够活下去的,都是比较安分守己的,地球和其他物种撑得住的。

  2001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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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48:52 | 只看该作者

农民与帝国(1)

吴思  


  1、帝国是暴力竞争的产物

  当掠夺性活动的利益高于生产性活动、并可以长期保持稳定之时,人类社会就出现了以暴力掠夺为专业的群体,出现了这种分工的社会表现形态——“暴力-财政实体” 。暴力-财政实体内部有暴力赋敛集团和福利生产集团 。暴力-财政实体内部的各种正式关系,总是由最强伤害能力的拥有者规定或认可的;而生产能力拥有者,只能通过对暴力主体的得失损益的影响或控制,间接地决定各种政治经济和社会关系。人类社会中的各种权利安排,从政权到产权到种种人身权利,包括对这种权利体系的美化和神化,都是暴力保护下的某种安排的称谓。

  暴力赋敛集团是比生产关系中的阶级划分根源更深的社会集团,他们是生产关系本身的直接选择者和维护者。这个集团控制着暴力资源,拥有强大的伤害能力。为了自身利益的最大化,他们可以占有生产资料和劳动者的人身,也可以用更有利或更省事的赋敛方式代替这种占有。

  有文献可证的中国文明史早期,井田制中的庶人在公田里偷懒。公田里草荒严重 。《吕氏春秋》说,众人共同耕种一块土地,集体耕作速度就慢,因为有办法隐藏偷懒。分地后干活就快了,因为无法偷懒了 。社会主要物质生产者难以监督和惩罚的大规模偷懒行为,造成了贵族和庶人双方的损失,削弱了封建贵族的财政基础,因而削弱了国家的整体实力,使之在暴力-财政实体林立的诸侯竞争中处于不安全的地位。这种困境逼出了中国历史上最初的分田和土地自由买卖,公田上的劳役也转变为“初税亩”中的实物。农民得到了较多的权利,公家得到了较多的粮食,双方找到了新的合作形式。这是一场深刻的变革。

  随着井田制的逐步瓦解,私田交易的增加,自耕农出现了,地主、佃农和雇农也随之分化形成了。作为暴力-财政实体拥有者的各级贵族,逐渐被作为暴力赋敛集团代理人的官僚所取代,郡县制开始替换分封制 ,中国进入了一个礼崩乐坏、暴力-财政实体分化兼并的时代。在庶人、自耕农、地主和佃农雇农的基础上,依靠着他们提供的剩余产品,也依靠着这种人力资源,春秋五霸和战国七雄展开了对小国的吞并和对霸主地位的竞争,这是对安全、利益和声誉的严酷竞争。

  由秦国发挥到极致的国君集权制度,下层有一个能“尽其民力”和“地力”的自耕农制度,中层有一个由号令赏罚驱动的官僚代理制度,上层有一个控制一切资源的独裁者。凭借这个体制和奖励耕战的政策,秦国将作为主要物质生产者的农民的生产潜力激发出来,将各种人力资源的体力智力和勇气激发出来,并将激发出来的强大力量聚集在专制国君手中,形成了集中使用的巨大优势。依靠这种优势,秦国在暴力竞争中淘汰列强,创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帝国,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立法权与合法暴力集中在皇帝一人手里。

  帝国制度是分封制度进化的产物。作为暴力-财政实体,分封制度呈现为巨石金字塔结构,构成每一块巨石的诸侯大夫领地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暴力-财政实体。“王”则是居于顶端的最大巨石,控制着权利逐层递减的下层巨石。帝国制度则不然。它是复杂形式的单一暴力-财政实体,各种资源集中在顶端,中层则由官僚代理人构成的支架代替了贵族领地的巨石,基层是一盘散沙般的小农。这种结构可以比喻为金属管材建构的井架,动力在顶端,资源在基层,两端之间的钢管架构就是负责上传下达的各级官僚代理人。由于破除了世袭的等级制贵族政体,对各级行政官员的选择范围从贵族扩展到平民,选择标准也从血统转向称职。

  对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国社会来说,秦帝国的建立结束了长达数百年的战乱和半无政府状态,为社会确立了秩序,展现了结束无休止的征战的希望,因而深受欢迎 。但是,帝国制度在解决老问题的时候又造成了官僚集团瞒上欺下追求代理人利益的新问题。同时,帝国无可匹敌的强大导致了统治集团不受制约的自我膨胀,导致了对被统治者的过度侵害,自耕农制度在很大程度上被沉重的劳役和刑罚制度所取代,帝国的根基破坏了,秦帝国二世而亡。导致第一帝国灭亡的社会基本关系的失衡,即暴力赋敛集团对福利生产集团的过度侵害,也是此后多数帝国灭亡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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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49:54 | 只看该作者

农民与帝国(2)

吴思  


  帝国制度是在多种暴力-财政实体并存、优胜劣汰的环境中逐步建立和完善的组织形式。这套制度调动资源的能力、战争能力和稳定程度接近了当时的生产和技术条件所允许的最大化。这是一套经过上百个国家二十多代人断断续续的积累和摸索,将不同领域和不同层次的制度组合匹配而成的高效率的体系。这套体系高度适应草原地带游牧民族不断入侵的地理环境 ,高度顺应众多暴力-财政实体争霸中原的历史演化路径,同时又密切对应着作为自身基础的小农经济。这套高效率的综合性适应体系 ,依仗着最适者生存的强大生命力,成为称雄天下两千余年的具有独立生命的历史活动主体,占据了历史舞台的中心,谱写了人类文明史上的辉煌篇章。

  2、帝国的均衡与失衡

  西汉总结秦帝国的教训,确立了帝国内部暴力赋敛集团与福利生产集团的均衡关系 ,并且调整了统治策略和控制形式。

  儒家学说比较完美地描述和论证了这种均衡关系。在儒家的理想设计中,千家万户依靠人力和畜力、使用铁制农具耕种收割的自耕农,每年向帝国交纳百分之十的赋税;国君通过多层次的官僚代理网和基层的里甲组织征收赋税,征集兵员,保护帝国及其臣民的安全,维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秩序,维护国君恩赐给各层臣民的相对权利,并向社会提供福利。经过董仲舒改造的儒家学说将这套秩序描绘为天道的体现,被皇帝确立为独尊的官方意识形态,并且成为中国社会普遍接受的对公平和正义的基本看法。

  儒家描绘的均衡关系,是统治集团与被统治集团长期互动的经验教训的总结。

  由皇室、贵族及其官僚代理人构成的统治集团,拥有强大的暴力威慑和意识形态劝说能力,因而在双方关系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但是,他们的选择并不是不受限制的。农业生产者通过怠工、避税、逃亡以及走投无路时揭竿造反等对策,决定着统治集团在选择不同的土地制度、人身权利、赋税形式和赋税比例时的风险和利益,决定着不同统治方式的成本和收益。面对小农的行为特征,管仲在“牧民”篇中表述统治原则说:“不为不可成,不求不可得,不处不可久,不行不可复。 ”在统治集团眼里,他们与物质生产者之间的关系,类似牧人与羊群的关系,而羊群对生长条件的要求、羊群的好恶和承受能力对牧人的行为是有重大影响的。为了长期利益的最大化,牧人必须约束自己,必须付出努力,提供并维护羊群的生长条件。这种政府功能,儒家称之为天恩或德政,西方现代政治经济理论称之为“公共产品”,由公民以付税的形式购买。无论叫什么名字,在帝国制度中,它终究是一个暴力-财政实体稳定存在所必须提供的。

  因此,将儒家学说确立为官方意识形态,并不意味着改变了统治集团的暴力-赋敛性质。增强统治策略中劝导说服和人心控制的成分,减少赤裸裸的暴力威慑的成分,同时对自身的行为有所约束,对物质生产者的意愿有所尊重,这是统治集团降低统治风险的需要,也暴力统治的合乎逻辑的发展。兵家权威孙子说:“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法家集大成者韩非说:“是故禁奸之法,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 。”重视意识形态和人心控制,不过是暴力赋敛集团在和平时期选择的一种低成本的统治手段。在王道式的手段好用也够用时,自然可以用王道;感到王道妨碍了自身利益的时候,不妨公开或私下行霸道。选择权毕竟在统治集团手里。更何况,官方意识形态的独尊地位也是以暴力维护的,因为这种意识形态所维护的利益关系合乎暴力赋敛集团的长远利益和根本利益。

  在实际生活中,在统治集团与被统治集团的基本关系方面,现实关系总是顽强地偏离儒家的理想和规定,偏离所谓的王道和天道,呈现出日渐堕落的总体趋势,并形成人们意料之中又摆脱不掉的王朝循环。这种偏离均衡点的趋势,发源于官僚代理集团对代理人私利的不懈追求。最高统治者无力约束这种庞大的私下追求,弱小分散的小农阶级又无力抵抗各级权势集团整体或个体的巧取豪夺,于是就有了潜规则体系对儒家宣扬的均衡体系的替代,就有了王朝更替和治乱循环。王朝更替是帝国制度对过度失衡的自我校正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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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51:37 | 只看该作者

农民与帝国(3)

吴思  


  作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皇帝希望维持各集团关系的稳定和均衡,保证帝国的长治久安。但这种愿望受到了自身利益和客观能力的双重限制。

  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承担着维护人间秩序的主要责任,同时也在这个秩序体系中占据了很大的利益份额。然而帝王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与帝国利益的最大化并不完全一致。皇帝是终身在位的,他可以追求千奇百怪的个人偏好,可以荒淫暴虐,可以不理朝政,同时又不必为这一切付出代价。他可以把胡作非为的代价和风险转嫁给整个帝国,转嫁给整个统治集团,转嫁给自己的子孙后代。反之,精心维护帝国秩序所带来的利益,却有相当大的比例属于帝国秩序各方面的受益者,属于未必见过面的子孙,而辛劳却完全属于自己。这种利益关系也体现了一种委托代理关系——正像皇帝自称的那样,他本人也是受“天”委托的代理人,而天对皇帝的约束程度完全取决于皇帝自己愿意接受的程度,根本不存在立杆见影的惩罚或奖励,既无法撤换也无处提拔。在这种成本-收益不对称的利害机制的激励下,历史上的暴君昏君和庸君比比皆是,合乎儒家理想的圣君却寥若晨星。

  皇帝作为天道的大股东兼最高代理人,要通过各部门各地区的各级官僚代理人管理帝国,维护帝国的秩序,而这些部门和地方衙门都有不同于甚至对立于帝国整体利益的特殊利益。官僚代理人的个人利益与帝国和部门的利益也远非一致。他们扩张自身特殊利益的形式,体现为税外加税、费外加费、层层加码的一套潜规则体系,一套通过自身的膨胀而架空了统治集团对被统治集团正式承诺的体系,一套并不明说的、由各种利害主体在实际生活的冲突中挤压出来的、勾勒出真实的人际关系和集团关系边界的规则体系。

  潜规则体系对正规道德法令体系的偏离,源于从皇帝到官吏的真实行为对正式角色规定的偏离。各级代理人追逐代理人的私利,损害受托维护的公共秩序,这种倾向构成了贯穿帝国两千多年历史的醒目的公私矛盾。只有在官僚代理人的行为与公共利益的要求完全一致的苛刻条件下,帝国的正式规则才是真实的。官吏的私心对仁义道德的取代程度,决定了潜规则体系对正式规则体系的取代程度。

  相对皇帝及数目有限的廉洁的监察官员来说,那些以权谋私的衙门和官吏拥有难以对付的信息优势。他们以欺瞒手段谋取私利的效益很高,到手的利益又有助于他们在官场竞争中编织关系网和保护网,猎取更高的职位。于是,帝国官僚体系中的每个活动主体都处于徇私卖法的诱惑和激励格局之中。抑制这种对帝国整体利益有害的激励,从技术上说是困难的,是帝国财政难以承担的;从利害关系上说则是难以指望的,因为徇私卖法的受益者正是各级监督者,受害的平民百姓不仅无权监督,还被阻挡在官方的信息通道之外。

  帝国不得不承担上述官僚代理制度的弊病。当官僚代理制度以郡县制的面目大规模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中国正在分封制培育出来的诸侯大夫的战争中流血。官吏代理人对他治下的各种资源的支配和控制能力要比分封的诸侯大夫弱得多,短暂得多,与中央对抗的能力也就弱得多。对国君来说,这是一个比较容易控制的高效而稳定的制度。但是新的问题也随之产生了:官吏与其治下民众的利害关系更加短暂脆弱,就好像牧人受雇放牧别人的羊群一样,官吏代理集团比分封的贵族集团更不关心百姓的死活。

  帝国制度下的农户是以一盘散沙的状态存在的。豪门大族和各种民间组织都受到帝国警觉的限制。农民生活在里甲制度的严格控制之下,他们力量微弱,反抗官府压榨的收益很微薄,却面临着杀鸡吓猴的巨大风险。在这种个体反抗风险远大于收益的利害格局之下,只要能凑合活下去,退缩忍让通常是农户的最佳生存策略。此外,小农经济的自给自足水平高,与外界交易的次数少、数量小,忍一忍也不是很要紧。因此小农对公正稳定的社会秩序的要求并不苛刻,也不愿意为此付出较高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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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53:14 | 只看该作者

农民与帝国(4)

吴思  


  小农经济对贪官污吏的耐受性很强,对帝国官僚制度的适应能力很高,直接结果便是支持了帝国的统治方式——就好像耐粗饲的家畜品种支持了粗放的牧养方式一样,小农经济也支持帝国粗放迟钝的管理,并且间接抑制对帝国统治方式的耐受性较弱的工商集团的发育。另外,小农经济对贪官污吏的承受能力又孕育了导致帝国崩溃的隐患。由于贪官污吏的敲诈勒索比较容易得逞,这个集团的收入水平较高,这就激励更高比例的人口加入贪官污吏的行列,激励压榨程度逐步升级,直到十羊九牧的生存危机出现,引发大规模的暴烈反抗。


  小农经济的分散自给特性决定了农民阶级以两种形态交替存在:和平生产时期的一盘散沙状态与造反时期的集团状态。这两种状态对统治集团的利害影响在能力和方向上大不相同,因而在相同的几大社会集团的构成格局中,产生了两种大不相同的社会秩序。对造反集团状态的敬畏决定了统治集团对儒家规定的正式秩序的敬重,对一盘散沙状态的轻视又导致了鱼肉百姓的潜规则的盛行。王朝建立初期,农民造反集团的余威尚存,儒家正式秩序实现的程度偏高。承平日久,潜规则在软弱可欺的零散小农的土壤上成长发育,儒家秩序的基本均衡被逐渐破坏。

  显然,上述失衡过程是一个势所必然的趋势,帝国的历史越长,这个趋势就表现得越分明 。在这个过程的末端,则是循环出现的帝国崩溃和随之而来的无政府状态,以及逐鹿中原的军阀混战。而在争夺天下的混战中,最终获得竞争优势的体系,又势必属于驾轻就熟,无须冒险试验的帝国制度。这是战争效率最高,社会认同最广的制度。于是,帝国制度再一次出现在新一轮王朝循环的开端。

  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帝国制度对自身弱点的修补一直没有停止。汉朝有削藩,有独尊儒术;隋唐发明了选拔人才的科举制度;宋朝完善了抑制军阀藩镇的代理军官制度;明朝发明了代替相权的内阁制度和提高皇帝个人监控能力厂卫制度;清朝的皇位传贤原则又建立了激励皇子进行素质竞争的新机制。此外还有不断改进但成效不佳的宦官控制制度、后戚控制制度等等。尽管帝国制度在各方面都有完善和发展,但在最根本的关系上,在农业生产者与暴力赋敛集团的关系方面,一直不能出现有效的权力制衡。因为最有制衡欲望的受害者,始终是毫无权力的平民百姓。

  作为帝国制度基础的农耕技术和小农经济,是比采集和狩猎更能充分利用自然资源的生产方式。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上,帝国农业的生产方式也经历了许多进步,出现了新的作物品种、新的栽培技术、新的生产工具、新的地租形式、更精密的土地产权制度等等。不过,这种生产方式对自然资源的利用效率终究有自己的极限。

  在帝国承平日久,人口增加之时,农业依赖的土地资源便日渐紧张,帝国各阶层对土地资源的争夺也日趋激烈。资源竞争导致了严重的两极分化,一方面是在竞争中获胜的官僚地主和平民地主获得大量土地,另一方面,在竞争中失败的大量人口沦为佃户、雇农、奴仆、流民、乞丐、疍民 、土匪或盗贼,他们造反的机会成本很低,帝国崩溃的风险也因此加大了。

  对生产资料的激烈竞争,一方面破坏了帝国赖以生存的小农经济制度,另一方面,又把大量人口逼入了在生存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的官吏集团,加剧了帝国官吏集团膨胀和腐败的原有趋势。这又像火上浇油一样制造出更多的流民和造反者,迫使帝国通过更过分的搜刮聚集力量进行镇压,因而更大幅度地偏离儒家对基本秩序的规定,直到每次搜刮所激起的反叛暴力超过新聚集的帝国镇压能力。于是秩序崩溃,天下大乱,生产性活动大面积停止,人民在战乱和饥荒中大批死亡,土地荒芜,人口锐减,自然资源相对宽裕。此时劫掠的利益低于维护秩序并从事生产的利益,生产开始恢复,各暴力集团小范围的割据局面形成,各暴力集团相互攻杀吞并,最后建立新的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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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55:13 | 只看该作者

农民与帝国(5)

吴思  


  帝国无法吸纳自身创造的过剩人口,便以这种方式解决人口过剩问题。帝国在安排皇族迅速膨胀的人口时都显得束手无策。这是儒家视野之外的问题,是儒家认知框架无力分析也未曾认真看待的更深层次的危机。帝国秩序的破坏与人口压力增加的同步交织确实容易搅乱对这个问题的分析。但是,帝国对儒家秩序的周期性偏离与复位,毕竟有别于农业文明基础上的人口与土地均衡关系的破坏与重建,尽管这两种失衡共同以王朝更替和治乱循环为常规的自我校正机制。


  帝国制度轮回十余次而基本结构不改,根本的原因,是不能形成冲出农业文明的力量。因此既不能解决人口与资源关系的长期性问题,也不能形成构造新型政治均衡的社会力量,从而解决统治集团堕落的周期性问题。小农经济的基础不变,诱导或胁迫帝国制度发生根本变迁的利害格局就不能形成,王朝循环就不会终止。

  3、官营工商业与民营工商业

  欧洲形成了冲出农业文明的力量。那里的工商业吸纳了大量人口,工业的发展又为农业提供了化肥农药等新投入的生产要素,从而提高了农业产出水平;发达的商业也保证了外来的食品供应,支撑着工商业分工的深化和繁荣。如此分工与专业化交互促进又相互支持,逐步改变了经济结构和劳动力结构。这种新的文明体系及其市场色彩浓厚的激励机制,改造了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育意愿,最后达到了人口增长率和生产方式的承受能力的基本平衡。

  上述过程未能在帝国两千多年的轮回中展开。

  在中国历史上,工商业的形成和发展与官府的关系极其密切。在早期阶段,较大规模的工商业分工本身就产生于暴力赋敛集团及其支配的行政权力的需求和指令,这就是周朝的“工商食官” 。官营工商业以暴力强制为基础,垄断山林池泽和矿产资源,直接占用和支配人力物力,从事工业生产和内外交易活动,满足统治集团对武器、祭祀用品、交通工具和衣食住用等生活用品的需要。

  帝国的官营工业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制造出了精美的祭祀用品、战车、兵器、航船、宏伟的建筑、精巧的手工艺品,以及相应的复杂的分工协作体系。帝国的代理官员是这套生产体系的直接管理者。但是,无论官营工商业如何发达,它终究是帝国的附庸,是小农经济的剩余产品所支撑的政治军事组织的附庸。它没有自身的生命和发展动力。

  官营工业生产体系还面临着一道难以突破的边界:在自身的分工与专业化的发展中,分工越细,体系越复杂,代理链越长,管理成本就越高,分工带来的利益也就越低。当管理成本高过分工所带来的收益的时候,分工发展的进程就会终止。

  与官营工业不同,民营工业在市场体系中的分工和发展,是一种利益主体不断生成的过程。官营工商业只有一个行政头脑,分工好比是肢体的分化和延长,存在着信息不通、指挥失灵和尾大不掉的风险。而民营工业在肢体过长时就会自然断裂,生成新的利益主体。只要分工带来的收益大于交易成本 ,分工和发展的进程就会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永远不存在管理效率和行政需要的限制边界。专业化分工导致的专业知识积累和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是没有止境的,这种提高又进一步提高了对交易成本的支付能力 ,这个自发演化过程持续下去,便有可能创造出一个资源利用效率更高、力量更强大的新文明。

  帝国制度下的民营工商业也在缓慢发展,统治集团对民间工商业集团的看法和态度也渐趋缓和。但是民间工商业的生存和发展总要受到许多外部限制。帝国的权力太大了,有利可图的领域一定会被它霸占和垄断,可是行政管理的效率逐层递减特性又注定了它经营不善。经营不善的恶果又要以成本摊派和无偿征调的方式转嫁给民营工商业集团,转嫁给大大小小的工匠、商人和企业主。于是,通过垄断和摊派这两种方式,官营工商业既侵占了民营工商业的发展空间,又削弱了他们的发展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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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2 09:58:03 | 只看该作者

农民与帝国(6)

吴思  


  为了发展和自卫,民营工商业集团一直在收买和巴结帝国官员甚至皇帝本人,他们被迫在政治领域投入巨大的资金和精力,以行贿送礼、捐钱买官和培养子弟参加科举的方式,为本人和后代争取社会地位和政治保护。帝国前期曾以死刑遏制工商业者进入官场的企图,后期在财政压力下放宽了政策,但帝国对民营工商业的正式保护并未超出牧人对羊群——地位低于农民的二等羊群——的保护,目的仍是获得尽可能多的羊肉羊皮。至于民营工商业者对帝国个别官员的成功拉拢,就好像平民地主对官员的拉拢一样,作用和影响都是暂时和局部的,不足以动摇暴力赋敛集团的统治地位和整体决策。

  在这种环境中生存的民营工商业,并不能发展为赋税的主要承担者,他们的盛衰对帝国便不那么重要。不仅如此。民间工商业者的牟利动机,他们收买官员的行为,在官方意识形态看来还是对仁义道德和帝国秩序的破坏性力量。在和平环境中,他们要求的发展和扩张条件很难得到帝国官员的支持配合;在帝国的危机时期,民间工商业的少数幸存者,通常是一次又一次劝捐劝赈甚至无偿剥夺的对象,被当作缓解帝国财政危机的稻草而拉入泥潭。

  作为独大的暴力-财政实体,大一统帝国可以自己说了算,根据自身的利益和偏好调整与其他社会集团的关系,并由此决定这些社会集团的生存发展条件。欧洲众多的统治者也希望自己说了算,但是缺乏这么做的实力。在危机时期,中国的大一统帝国只管加税,并不用出让自己的任何权力,而欧洲那些互相征战的国君却要拿出垄断权甚至征税权与纳税人做交易,把自己的权力让给纳税人选举出来的议会,以此换取他们对加税的支持。

  欧洲存在着类似战国时期的暴力-财政实体林立的竞争环境,这虽然导致了市场的割裂和战争的损耗,导致了相对中华文明及其帝国盛世的落后,但也降低了暴力赋敛集团为所欲为的能力,同时还为资本抽逃提供了去处。欧洲统治者的额外索取不能超过资本抽逃的费用,超出的部分,不得不以权力交换,否则就要破坏自身的财政基础和政治稳定。退一步说,即使资本的存量部分抽逃困难,资本的增量部分也会望而却步,这就意味着自身财政基础逐渐被竞争对手超过,长此以往便有被淘汰吞并的危险。相比之下,中国的大一统帝国却不怕资本飞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民间资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不成时退出的空间,只能被帝国按住脑袋萎缩在角落里。长此以往,当中国的农业型财政基础被远方的工商型财政基础超过之后,生产能力和加害能力全面落后的大一统帝国,早晚要被版图小得多、暴力和生产力水平却高得多的新型竞争者打败。

  在欧洲的封建割据环境里,民间工商业集团可以向相对弱小的暴力赋敛集团购买城市自治权 ,还可以凭借自身的财力组织武装或聘请雇佣军维护自治权 。在英格兰或以荷兰省著称的尼德兰北部等相对独立的政治实体中,局部强大的资本力量甚至有机会获取“主义”的地位。而国王和封建领主却不得不在冲突中瞻前顾后,担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如此复杂的格局中,资本有机会宣扬自己的意识形态,也有机会取得局部突破,建立一套资本控制暴力的体制,从而为资本的运行和积累提供更适宜的政治条件:稳定公正的司法,适度的税收,对贸易和财产的保护,比较清廉的政府。总之,尽可能低的交易费用。这种制度又促进更专业更高效的分工体系的演进,形成强大的工业文明,在世界范围内为自己开辟发展空间。

  所谓资本主义制度,就是这样一个资本控制了暴力和劝说力的制度。这种制度有可能在欧洲产生,却很难在中国产生。比起中国来,农业文明时期的欧洲缺乏大一统的暴力组织和官僚代理制度,那些小型暴力-财政实体在封建制度中星罗棋布,整个欧洲四分五裂,战争频繁。即使最强大的国家,也难以像中国那样动辄调集百万大军捍卫帝国的秩序。同时,欧洲的暴力财政-实体又缺乏与意识形态组织的成功整合,独立的教会削弱了国王的权威 ,国王的权威又削弱了教会的势力。最后,欧洲还缺乏相对隔绝的单一文明和单一民族的地理区域,难以像中国那样建立并维持一个综合适应性极佳的大一统帝国制度。然而,正是由于这些缺陷,由于暴力和劝说控制体系中薄弱环节的存在,欧洲的乱世之失才给它带来了意外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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