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散绮,月沉钩,帘卷西楼,彻骨的悲凉肆意蔓延,滴落的灯花一点一点耗尽他的余生。南唐城池早已易主,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身陷囹圄三载,苟延残喘三载,寂寞空庭,伤春悲秋,悔当初不该,念昔日繁华,然而一切都逆转不了他错位的命运。闲梦远,南国正芳春,满城飞絮滚轻尘。思之,念之,不甘就此诀别,不愿屈辱离世,但阶下之囚又怎能自决生死?罢了罢了,一味牵机了此残生,未尝不是解脱,从此无关社稷,无关风月,他只是李煜,煜之昼夜,煜之后世。 那年乞巧,暮霭沉沉,雕栏玉砌里啼哭阵阵,似在挣扎,似在悲叹,缘是红尘来客,奈何生于帝王之家。世人云:帝之六子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由是元宗李璟赐字重光。上古之虞舜,春秋晋文公皆为重瞳,此般样貌是上天眷顾,抑或是无妄之灾? 宫闱深深如许,他自幼长于妇人之手,尚释教,好生戒杀戮,性宽恕,威令不素著。他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熟诗文,擅词令,晓经史,合该是一翩翩佳公子,陌上少年郎。怎奈逃不了九重宫阙,卸不了帝王之业。兄长疑其图谋不轨,百官言其不恤政事,奈何,奈何,奈之若何?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愿效孤舟蓑笠翁,红尘一笑任逍遥,不求威仪天下万古不朽,但求独善其身性情而为!韶华堇年,得娥皇相知相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美哉,乐哉,世上如侬又有几人? 世事难料,难料世事,权力争夺的意外让他成为一国之君,以文人之姿挑起早已倾颓的家国社稷,从此南唐国运系其一身。呜呼哀哉,如此钟灵毓秀之人怎能被权力的泥沼玷污芳华?可堪可叹,这一场造化弄人,捉弄的又岂止是他一人? 他不似秦皇汉武,却也不属夏桀商纣之流。缘其崇佛,在位时减赋税,赦囚徒,宽以待人。虽无建树,却也不至昏聩无能。然之于乱世,无为即是致命之伤,只能归于沉寂直至消亡。那一场风花雪月里,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那一瞬指尖年华里,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那一厢深宫别苑里,樱花落尽阶前月,象床愁倚薰笼。舞榭歌台,载不动他的无奈;琵琶美酒,止不住他的空虚。隐逸已是奢求,只得在这重重宫墙中慢慢消磨,油尽灯枯。 开宝八年,命运的惊雷撞破了他迷离的梦。江南的风依旧缠绵,江南的雨依旧朦胧,只是不知斯人何处,明朝何如。曾经的王侯将相,如今的亡国败寇,一切都如镜花水月,幻化成空。从此南唐只是曾经,只是历史。 汴京的一方庭院里,萧瑟似乎就此停留,沁透春夏,流过秋冬。林花谢春红,朝来寒雨晚来风。帘外雨潺潺,窗外风潇潇,如此清冷,如此无情。他固执地躲在荒芜的心田,朝朝暮暮,暮暮朝朝。缘何?缘何?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忆旧时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念昔日宫娥,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怀昨日唐宫,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然而终究都是南柯一梦,梦里不知身是客,梦醒了,他依旧是违命侯,困于缧绁,不得自由。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他用诗词为南唐唱了三年挽歌,亦为后世留下了婉约,留下了伤感。话到沧桑句始工,他的绮丽柔靡已被磨平,只剩凄凉,只余血泪。多少恨,昨夜梦魂中!浮生若梦,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终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诗人的天真烂漫埋葬了现实,又被现实谋杀,怨也罢,悲也罢,此生错孽已是定局,这苦果只得默默承受。但我私心里想着,这样的结局不该属于他。月凉如水,携一卷书,燃一炷香,对月影徘徊;清风徐来,抚一段琴,谱一曲词,凌风青丝扬。如此这般才不枉他的天纵文采。然世间安得双全法,此生唯憾,错投帝乡;此生唯幸,词传千古。 又是一年七夕,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他独上西楼,吟一曲春花秋月,叹一声往事如烟。三年来,他沉腰潘鬓消磨;三年来,他与韶光共憔悴。无尽的愁绪,恰似那一江春水向东远流。他为自己的皇族身份背负了太多太多,碎痴梦,误终生,最终以自身性命为南唐殉葬,结束了这一场四十二年的阴差阳错。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愿有来生,不羡侯门,不慕帝乡,怀赤子之心,赏朝暾夕月,追落崖惊风,期许一轮天地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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