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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显惠 来源︰书控 1,冻 1960年冬,一天,他到猪圈去,想抠点猪食吃,倒在了猪圈旁边。那天下了一场大雪,把他的尸体覆盖起来了,好几天都没有人发现他。于是人们传说他逃跑了,因为有人反映他曾给哥哥写过信,要钱。
到了春天,雪化了,尸体暴露出来,关于他逃跑的传说不攻自破。
他是右派,他叫傅作恭。在兰州读中学,金陵大学读农林系,毕业后在兰州搞农林试验站,意图走科技救国的道路。解放后,任甘肃省农林厅工程师。他是傅作义的弟弟。 2、睡
这可能是所有右派最常见也最悄无声息最平静的死法。他们在饥饿中疲惫地入睡,然后再也没有醒来。他50多岁,由于无力交谈,他始终未曾说过自己的身世。曾有两次,他不说话了,睡死过去,医生人工呼吸,打葡萄糖,把他救活了。他确实多活了两天,但是第三天夜里,他拥着被子坐着,头往膝盖上一垂就死了。他是右派,他叫蔡子贺。
他围着被子坐在地铺上和我说话,说他女人快到了,看来用不着我为他料理后事了。他正说着话,头往膝盖上一垂就死了。
他是右派,他叫董建义,上海人,医生。1956年支援大西北建设的热潮中自愿来到兰州,任省甘肃省人民医院泌尿科主任。
3、胀死
黄茅草籽煮出来的“粉汤”就像观音土,没有营养没有热量,但是能够将胃撑饱,消除饥饿感,吃上一次能顶三天。只是这种“粉汤”万万不能热着喝下去,必须要等着凉透了,切成小块服下。
他饿得受不了,实在熬不住饥饿,热着喝了半碗。结果胃里所有的柴草杂物被热“粉汤”粘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大大的硬块,堵在肛门。不但拉不出来,掏也掏不出来。即使用上了专用工具,结果也是他的肛门被搞得鲜血淋漓,一塌糊涂,那个硬块却安然如初。他的肚子越来越大,五六天之后就胀死了。
他是右派,他叫文大业。甘肃省卫生学校副校长,原兰州医学院教授。
4、吸烟
他在1960年春天临近的时候躺倒起不来了,奄奄一息之际对身旁的人说,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我想吸支烟。
好友从别的右派处要来一撮旱烟末,卷了颗烟,点着,放在嘴巴上。他用干枯得树枝一样的手指抖抖索索扶助了烟,吸了几口,闭上了眼睛。
他是右派,他叫巴多学,永登县人,解放前毕业于北京大学,永登县一中教师,胆小本分。
5、糜子面饼 他丧失行走能力已经很多天,但他不愿意麻烦别人替他打饭,每天去伙房打饭的路都是跪着走去,再跪着回来。
某子夜,他说他想吃个糜子面饼子。同屋的好友求爷爷告奶奶终于要来了两块,高高兴兴地给他吃了。翌日清晨,他静静地躺着不动,头已经冰凉。
他是右派,他叫沈大文,甘肃农大教授,留美博士,专门研究植物分类。
6、撑
他们被外派出去装车,装的是洋芋。连续两天劳苦,看管他们的头头一时豪迈,让他们挑了一麻袋洋芋,足有160斤,煮了满满一大锅。他们不等洋芋煮熟就开始吃。大家都知道今后再也不会有机会这样可以饱吃一顿的机会,结果呢,洋芋都吃得顶到嗓子眼儿上了,在地上坐不住了,靠墙也坐不住。一弯腰嗓子眼里的洋芋疙瘩就冒出来。冒出来了,还吃。站在院子里吃。吃不下去了,还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用力地往下咽。结果回程的车上,一车的人都痛不欲生。他的胃太胀了,颠得太疼了,最后胃被撑破了。被人扶到宿舍后,半夜里就断气了。他是右派,他姓吴,来自天水。
他妈给他寄来了两斤炒面,一斤白糖。他吃了一斤炒面,半斤白糖。心里饿,没忍住,就把剩下的也都吃了。胃疼,犹如刀绞,还胀,胀得坐不住。后来他不再喊叫,卧在床上轻轻呻吟。当晚十点钟,他的嘴角流出一点黑色的血液。他死了。他是右派,他叫李汉祖。转业兵,甘肃省公安厅二处内勤。时年29岁。
7、断肠
他是县委书记的救命恩人,招待所哪敢怠慢呀!叫他住最好的房子,一天三顿,伺候他吃好,吃饱。但是,三天之后他死掉了。他的胃里塞进去太多的牛肉和鸡肉,不消化,食物把肠子挣断了。
他是右派,他叫王玉峰,山东人。国民党运输局星星峡转运站站长,期间利用职务和专用站地利条件,多次营救逃亡中的共产党人。解放后,因为口碑良好,被酒泉军管会调任后勤部工作。后辗转于省交通部门。1957年被打成坏分子,被送到夹边沟劳改。
1960年在劳改农场偶遇曾救过的共产党人常子昆,被从劳改队救出。没想到,却因福得祸。
8、肿
他们在死前要浮肿,浮肿消下去隔上几天再肿起来,生命就要结束。这时候的人脸肿得像是大南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肿得如同兰州人冬天吃的软梨,里面包着一包水。眼睛睁不大,就像是用刀片划了一道口子那么细的缝隙。他们走路时仰着脸,因为眼睛的视线斋得开不清路了,把头抬高一点才能看远。
他们摇晃着身体走路,每迈出一步需要停顿几秒钟用以蓄积力量和保持平衡,再把另外一只脚迈出去。他们的嘴肿得往两边咧着,就像是咧着嘴笑。他们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嗓音变了,说话时发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声音,嗷嗷嗷的。
他是右派,他叫牛天德。他是他们中的一员。解放前是东北一家工厂的工程师,建国后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建设,从东北到兰州,任省建工局工程师,时年近六十,一派儒雅书生的样子。
9、狼
他在生命最衰弱的关头,焕发出了极强的求生欲望。他和他的年轻徒弟,乘着夜黑风高,逃出夹边沟农场。只是,逃不过两里路,他就走不动了。徒弟搀着他走,扶着他走,他还是走不动。徒弟背着他走不过百多米,两人都走不动了。后来,他拒绝让徒弟背着,并坚决地赶走了徒弟。他披着徒弟执意留下来的棉大衣,在寒风中等来了同样饥饿的狼。令人错愕的是,饿狼将他吃得干干净净,就留下了个棉大衣。后面来追逃的劳教队管教看着大衣,以为是徒弟被狼吃了呢。而他,他不翼而飞。他的徒弟因此才得以逃脱。
他是右派,他叫骆宏远。三十年代毕业于清华大学,解放前就是土木建筑行业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初内部肃反,被下方当了工人,木匠,后被从东北调任甘肃白银有色金属公司工作。1958年秋,白银公司在反右斗争中老账新算,给他戴上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扭送夹边沟劳动教养。
浇水的时候,狼不敢吃人,它看见他们手里拿着铁锹。狼就吃浇水睡觉的人。狼吃人,先要弄清楚死人活人。它会给他们脸上泼水,叫他们在睡梦中翻翻身子,等他们裹着的皮袄散开了,脖子里也没有挡挂了,它一口就咬住他们的要害,置他们于死地。他们是右派,他叫两三个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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