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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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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1-7 17: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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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BLE
大 理 石
点苍山像一个庄严、肃穆而又十分妩媚的女神。她矗立在大理的西北方,俯视着下关,环抱着洱海。山峰经年皑皑白雪,有如一顶色彩变幻的花冠:清晨,朝阳把它点染成红霞;黄昏,山后的斜辉又给它戴上了金冕,落日的光芒从顶峰后面散射出来,活像女神头顶罩着一晕灵光;到了月夜,银光倒泻,晚雾凄迷,它又似婚礼中的新娘,披上轻盈圣洁的婚纱,站在牧师面前,半遮着俏脸,含羞答答。
点苍山,故名思义就可知道她那青葱到近乎墨绿的颜色了。无论在什么时候,远远地望着她,你总会享受到一种清新、和平的感觉。山峰是永久不变的山峰,山景却永无定形。苍翠得发凉的山色,却带给人们温暖、安慰和宁静。我爱点苍山,我爱她那洁白无瑕而又冷冷逼人的雪峰,那染鬓欲流的山色,那若隐若现、若即若离的神情,那无限深情的内在美。
我爱点苍山,我更爱那里盛产的石头,云石,也叫大理石,是因产地而得名。那些质朴的石块,你真不知道里面包含了多少奇异变幻的云景,多少不可臆测山色;可谓云无定形,山无定景。什么是内在美?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我曾随着生活的波涛漂泊到这个西南的边陲县份,使我有机会鉴赏这些奇异的石头,体会这神奇的内在美。然而,生活的鞭子又驱使我不能长久地在那里流连,细细地吸取这石头的灵感。生活毫不留情地把我送到一个陌生的国度,而对大理石的爱恋与回味,却成为我终生难忘的插曲。
这是一个荒凉的国度!抗战已到了第八个年头,我来到这亚洲古老名城也已三年了。我和老容,他既是我的老同学,也是我的同事,居住在一所中等的公寓里。每当傍晚来临,从不远处传来阵阵以半音阶升降的琶音,这异国情调,对于漂泊他乡的人们,往往惹出一种莫名的忧郁。是国难乡愁、是离怀别绪,更交织着心底无限的空虚。本可以到灯红酒绿处放纵自己一个无聊的夜晚,然而归来却是加倍的无聊与空虚。就在这百无聊赖的空虚日里,我忽然接到从祖国雾都发来的一份电报。电文简短之极:
“ By plane to Calcutta ,on ××
Marble ”
(×日乘机到加尔各答(注1)。 马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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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加尔各答是印度东北部港口城市。
简短的电文勾起我对几年前旧事的回忆。一个留着短发,又黑又大的眼睛闪耀着亮光,肤色白皙得像大理石,身材窈窕到近乎纤瘦,正在成熟中的少女形象,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她就是马宝,我四年大学生活的同班同学。
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我和马宝四年同学,从上海到广州,又从广州到云南,在战火纷飞的年月里,我们一同流离,又一同求学,然而我和她却甚少交谈。这位女同学给我的印象是异样的。她是沉默寡言,冷若冰霜的;其次,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从不轻易给人垂青,或许偶尔也会向你一望,这时你会发觉,那双眼睛不但黑大,而且拼发出的光芒能一下子洞穿你的肺腑,眼神的深邃还另有一种温柔。偶一顾盼,令你有如读了名诗一般,引出阵阵回味。和我一样,她也选读物理学,这在当时女孩子中是少见的。她的成绩一直不落人后。从她的中学同学口中我还得知,她弹得一手好钢琴,是参加市级钢琴比赛的优胜者。尽管我和她还没有太多的交往,而她已给我留下了一个最初的印象,是既矛盾又和谐的综合,是音乐中的不协调和弦。
“我们把她叫作Marble,”她的一位女同学曾经这样向我介绍,“你不觉得她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吗?”
整整四年的大学生活中,我和马宝交谈很少,尤其在最初的日子。记得一年级的时候,她的形象引起了我的注意,而她冰冷的外表又阻挡着我对她的进一步了解。而我对她呢,我只能想象“有这么一个广东籍男同学”而已。也许因为我当时正专注于北上转学吧,在上海同学一年的时间里,我们没有交谈过。
就在大学一年级暑假到来的时候,日本国全面发动了罪恶的侵华战争。1937年,“七·七”芦沟桥事变后,接着是淞沪抗战。英勇的中国军人苦战了三个月后,终不敌武器精良的日军海空夹击,上海失守了。大学校园也被炸成了废墟,我和马宝一起流亡回到了广州。办理转学借读的事务成了我们开始交谈的引线。转学后,全班九位同学中就只有我们两个是流亡学生,分组实验时,自然是我们两人一组了。这样,因为学习的原故,我们的接触多了,也有了更多交谈的机会。
一次,我们在做用光栅测定钠黄光波长的实验。实验是在理学院大楼地下室的一间小房间中进行的。房间的门关着,气窗也用厚布遮住,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室内燃点着暗淡的钠焰,单色光照着我们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腊黄腊黄的有点怕人,活像具尸。我忍不住打趣地问:
“ 马宝,你怕吗?”
没有马上得到回答。我不以为然,以为又是往常见惯的反应。
“你为什么要问我呢?”过了一刻钟她才提出反问,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注视着的光栅。“难道你怕了吗?”
“我只是觉得这光有点讨厌。”
“那你还是干脆承认好了,讨厌和害怕只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异。”她停下了观察,用那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我。虽然室内光线弱,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洞人肺腑的亮度。
“你以为我是个女孩子就应该害怕了吗?”她没有期待我的答覆。
“问题是很简单的,你自己也十分清楚,不同的色光,只是因为它们的波长不同罢了。然而,事情不能这样机械地去理解;正如你在琴键上敲下那个中音c的时候,你会只理解为这是个256赫兹的振动吗?倘若这样,令人神往的音乐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了。”
“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呢。”我并没有放过她。
“要我怎样回答呢?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她稍为停顿了一下,“你们管我叫作marble,当我真的是marble的时候,我当然不会怕的。可我真的是块石头吗?”
再问下去似乎是过分了。在我心底有这么一种想法:“好一个理智与感情混熔的可怜人物啊!可混熔的比例恰当吗?”
“听说你喜欢弹钢琴,是吗?”我转了个话题,“什么时候能有机会听你的演奏?”
“你没忘记我们正在做光学实验吧。”她又埋头于观察和计算,结束了这一段对话。
实验室的谈话之后不久,广州也开始受到日寇飞机的大轰炸,东郊五山的校址与天河机场太靠近了,易受到空袭的波及,因此学校当局决定迁回城里旧校址继续上课,虽然警报来得很频繁,我们仍坚持学习,只有在紧急警报后,大家才离开课室到防空洞去,有些人索性不离开课室,因为有好多次在防空洞里呆了半天,到解除警报时都没见到日机的影子。
一天上午,我们正在上高等微积分课,警报响起来了,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教授也还继续讲课。但这次有点不同寻常,第一次警报响过不到十分钟,就拉起了紧急警报,凄历的声响振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刚走到课室去大操场的路上,已听见轰炸机单调沉闷的马达声十分接近了。防空洞在大操场的那边,还是到防空洞去好,我想。
大操场周围是四百米椭圆跑道,到防空洞去最快是沿着约五百米的对角线走。我发现马宝也在后面跑。
飞机的马达声更逼近了。我急跑。离防空洞还有三百米时,我边跑边扭头往上看,看见一架敌机正朝这边飞来,并开始俯冲了。我正想加速前进,然而这时发现后面一个穿蓝旗袍的人影在吃力的跑着,旗袍的下摆妨碍了她的步子。我不由停下了脚步,叫了一声:“马宝!”
正在这瞬间,敌机已到了头顶,接着传来飞机俯冲后抽头爬高的疯狂吼声。马宝拼命向我扑过来,一个冲刺,我们俩一起倒在地上。炸弹爆炸和空气冲击的啸叫,大地摇撼,硝烟和尘土飞扬。耳膜受到强大的气浪冲击后,觉得世界死寂无声。炸弹落点在我们与防空洞之间,我伏在地上不敢动弹。这一刹间好像过了很漫长的时间。透过弥漫烟尘,隐约看见敌机已离开了我们,在天边成了一个小黑点,我们爬了起来,顾不上满身的尘土,以最快的
速度跑到防空洞。
经过巨大的震动,防空洞口周围的泥块也掉落了不少。马宝站在洞口外,用手帕不住地拂拭着身上的尘土,还微微的喘着气。
我说:“好险!要不是你把我推倒,我就上天堂了。”
“你根本不应该停在那里,”她带着责备的口吻,“刚才你就没想到危险?”
“我……我看到你在后面。”我不好意思地分辨着。
“谢谢你的关心。”
“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
“我也没想到刚才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把你推倒,老实说,那时我脑子里也没有危险的念头,一切动作都好像是下意识的。”
不容我们继续讲下去,防空洞里的人喊道:“还不赶快进来,站在外面干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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