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回忆 --- 我的洋插队

jan_ai Zh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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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大家回忆起当年洋插队的日子，也勾起了我的记忆。赶快把以前的存货翻出来也看看，酸甜苦辣依旧。其实说实话，虽然提起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就像我们小时候听忆苦思甜的报告一样，但，我们毕竟是从那条路走过来的，每每想起来还是挺亲切的。

为了忘却的回忆

我们楼上住这一对从东北来的夫妇，带着一个男孩子。丈夫已经毕业，做博士后，每月有工资收入，比这些穷学生的经济条件好得多。一天，那个女人敲响了我的门，问我愿不愿意去打工。当然愿意，我说。那个女人居高临下的说我可以让两天工给你，但有一个交换条件，你每星期的二，四，要帮我接孩子。当我了解到学校离家并不远，便一口答应了。这个女人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一看就知道身体健壮。她的眼圈眉毛都被纹过，黑黑浓浓的显得极为不自然，尤其眉毛，像是贴上去的两片黑树叶。一边说话，唾液四溅。临出门，她转过身说，再加一个要求吧，你能帮我学英语吗。她定是听说了我是英语老师，徒又增加了条件。我没法帮你学，你只能自己学，不过你有问题随时请来，不用客气。我委婉的稍微的打击了一下这女人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走进那个叫天堂鸟的饭店，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的邻居让我找一个姓吴的女士。饭店还没有开门营业，大厅里没有人，我穿过摆得整整齐齐的餐桌向后面走去。除了几个男人在忙着什么，我看见有两个女孩带着蓝色的围裙正站着说话。看见围裙，我一下子想起许多年前，我才十六岁的时候去当纺织工人，也是这样带着围裙，只是那是白的，而现在的是蓝的。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时正值文革，中学毕业后没有下乡，能在工厂里当一名工人已经是万幸了。后来我自己不停的奋斗，从工人到药剂师，到大学，到翻译，到在大学教书。而现在，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我还能，还有这个勇气再重新来一回吗？真是不得而知！

她们一眼便注意到我，你是来顶替王姐上工的吧？是的，我回答。然后她们俩自我介绍了一番，当然我也介绍了自己。那个叫小雨的女孩子，大概也就是二十五六岁，带着我走到一个类似储藏室的地方，递给我一个大盒子，说，你换的衣服可以放在这里，……，要换衣服吗？干活会弄脏衣服的，最好还是换一下吧，然后递给我一双手套一条围裙。我没有带要换的衣服所以就把围裙一套就随小雨出来了。小雨告诉我除了洗碗，每次来的时候要先蒸饭，然后才开始做其他，我还要负责给蒸锅加水，每小时加一次。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并没什么难的，应该是一学就会。那天幸亏生意不忙，一切似乎都还顺利。一两个小时以后，吴丽，另一个女孩走过来说，嘿，你在家肯定不怎么做家务吧？我只好承认，我笑笑说我是不怎么会干活，但我并不笨，很快就会学会的，这有什么难的？我故作出轻松状。你要是动作慢就会影响别人的速度，小雨插进来说，就像跑接力赛一样。我抱歉地笑笑，好，我会努力加快。也许是因为第一天打工，也许是因为紧张，那一天就这样在眼花缭乱的忙碌中一下子就过去了，没有给我任何一点空隙去感受什么。这非常的好。事实上当我下工的时候，心里竟是非常愉悦的。在目前，在没有别的办法谋生以前，无论做什么，只要能够让他们，让我全家在这异国他乡生存下来，让我的丈夫顺利地读完学位，让我的女儿高高兴兴的生活，我做什么都是有意义的。

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尽管我从前一天开始就千方百计的让自己麻木，什么都不去感觉，什么都不去想，但是在我离家去打工的路上，我还是无法克制内心的酸楚。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人生又来一个轮回，二十多年之后又要去打工以体力劳动维生？有什么不得了的，不就是洗碗吗，就当是开完了Party, 洗它一大堆碗好了，干吗酸溜溜？两个我在我的大脑里争吵不休，就这样，我一会想流泪，一会儿又想哈哈大笑，在这样的矛盾中我已经完成了我人生的又一大转折。

做了两天工之后，我得到了60镑。我忍不住在心里盘算，60 镑加上老公每周得到的 80 镑，一个月有五百多镑再加上老公的两百多镑的奖学金，足够付房租，各种帐单和汽车保险和汽油费了。我一下子高兴起来，心里充满了自豪感，同时我自己也暗暗的下定决心坚决改掉乱买衣服乱花钱的恶习。

可是才高兴两天，我又开始发愁了。住房太小，必须换房子，家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没有洗衣机，没有合适的餐具，没有像样的炊具，这一切都需要用钱。我意识到打两天工是远远不够的，我必须继续找工打。我的打工友，小雨和吴丽在这方面都非常得有经验，建议我打电话，请熟人介绍，甚至可以登门拜访。我照着如此做了一番还算有收获：电话打了一圈得到两个回应，熟人介绍了一家薯条外卖店，登门拜访的第一家中国餐馆，远东明珠，那个经理说，如果你可以，明天就来上工吧。经过我一番考量，我决定去那个远东明珠一试，然后再去外买店看看，这样它就算是领教了这里大多中国人的活法，也同时算是增加了自己的收入。

在天堂鸟的第一份工让我对自己有了信心，至少我让自己知道我还不是那么无用，我还能做点事，至少让我以为打工友们都会友好热情协助，以为什么人都乐于助人都可以教我学会。而我后面做的这两份工让我尝到了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不平等什么是资本家老板什么叫歧视什么叫挑战。相比之下在天堂鸟打工真的像在天堂里的鸟了，自由快乐，虽然也忙也累。

jan_ai Zhang

那家叫远东明珠的饭店恐怕是这城市里最大的中国餐馆了。一进门就能感到气度不凡，装修考究，一派地道浓厚的中国古典风格，大红的灯笼，气派的红木家具，木雕龙飞凤舞的屏风，我虽刚从中国来，倒觉得这里更像中国了，只不过这不是真实的中国，是人造的中国罢了。老板是一个越南华人，娶了一位马来西亚华裔女人。

这个饭店很大，老板雇用了很多的人。我在这里是做Waitress，本来我以为不过就是端端盘子，所以当那位经理问我是否做过，我毫不犹豫地说是熟手。可是做下来才知道这可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第二天的Lunch Time 我的生手身份就暴露无遗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这里可没有什么小雨和吴丽，虽然一起工作的有七八个人，但每个人都自己忙自己的，更要命的是他们全讲广东话，虽然也讲英语，但他们只跟鬼子们讲，你若跟他说英语，他便作出一幅听不懂的样子来气你。我只好跟着别人跑，看别人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但这也不行，我不断的遭到白眼，就算他们对着我嚷嚷，我也不知所云。有一个女孩子大概是实在看不过了，才走上前对我说收了最后一道餐的盘子后要马上上水果，水果已备好放在厨房的后面，咖啡要现喝现做，咖啡壶在放杯子的橱柜旁；客人喝完汤，要马上收走，送上主餐，茶壶的盖子打开了是告诉你需要加水……；天哪! 幸亏是这样总算是让我手忙脚乱的混过了一天。下工的时候，那位经理乜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给了我三十二镑然后说下星期四再来吧。这回我可一点都没觉得高兴，满心的沮丧。

是的，我感觉非常沮丧，因为我突然发现了自己多么的不能干。我不会察言观色不会讨好卖乖不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知道啤酒有那么多品牌名称不知道红酒白酒级别档次不知道喝白兰地威士忌要用不同的酒杯不知道做Irish coffee 必须先加糖必须用Double Cream……。

在远东明珠很少见到老板，平常的生意主要靠他的两个领班经理负责。据说这两位经理都是当年越南政府排华时被英国政府接纳的难民子女，另外做工的七八个人中有马来西亚人，有越南华人还有本地出生的香港人，只有一个是从中国大陆来的。那时中国大陆能来这里的人很少。到了国外才能体会什么是国富民强，在那时，在那些海外华人的眼中如果说香港人是“二等公民”，马来西亚，越南华人就是三等，而大陆来的中国人则是他们最看不起的“老土”，哪怕你的文化比他高，哪怕你是硕士博士，因为你没有钱，所以你就什么都不是。的确，既然你为了生存走进他们的领域，你就得从头开始，就得从零开始，任何一个比你有经验的人都比你大，都可以对你吆喝，斥责。这对于我这样内心极为脆弱，极为自尊又爱面子的人无疑是一个挑战和考验，我必须忘记自己是谁我必须把自己整个的包裹起来，然后我还必须学会和他们相处，让他们接受自己。

我注意到那个在我打工的第一天帮助过我的叫张洁的女人就不同凡响。她说她已经读完了学位，准备打工多挣一点钱就回国了。她出国前也是在大学里教书，这让我对她有一种亲切感。我发现这里的人对她都特别的友好，似乎所有的人都对她微笑。这让我非常的羡慕。我每周只来这里做两天工，每次看到张洁，我都非常想和我聊聊，但是我能感觉出我不大愿意和我多说话，极想和我保持距离。这样我也只好好自为之了。不久以后，当我已经熟悉了那的环境并且还交了一个很铁的“姐们儿 ”以后，我才知道张洁和老板有着比较“特殊”的关系。这样的故事确实在哪都会有。后来她要离开了，说是要回国结婚去了。临走前张洁提议一起吃顿饭，我欣然呼应。那一天，我们天南地北的聊的很愉快，没有主题，没有目的，彼此谈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背景，自己的对将来的打算，就是只字没提远东明珠。对此我们似乎心照不宣。的确，有什么好提的，对我们所有人来说，这仅仅是人生路上的一个驿站而已，停下来，呆一时，然后又往前走去并且不再回头。

江上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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