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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 海
□ 沧月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题记
京师,哲宗康德七年五月。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了一行看似貌不惊人的游客,但这行人所过之处,都引起了市人的窃窃私语。原来走在前首的白衫人,虽是戴了范阳笠,可回顾言谈之间,分明是个女子。其时朝野之内外礼法之防甚严,象这般女子在外公然抛头露面,自然难免被人议论。
“小寒,你收敛点,别惹全街人都看你!”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皱眉道,可语气抱怨之中满含爱怜之情。
“我要这个,大哥你给我买么!”那白衫女子在一家铺子里突地指着壁上的东西叫了起来,“就是这个,喏,左边的,很漂亮吧?”她语音清越动人,语一出口,更无法掩饰她女子的身份。
中年人被她死拖到店中,抬头一看壁上,也不由笑了:“小寒要这个干嘛?小寒,急着嫁人了?”后边一行人此时也已到了店外,抬头往壁上一望,不由轰然大笑。只见壁上挂着的是一整套女子嫁时衣饰,而那个叫“小寒”的白衣女子正指着那一顶珠玉缀的凤冠娇嗔。
“小寒,什么时候嫁人了,大哥再买也不迟呀!”中年人笑道。“大哥不买,到时我们也可以买全套送你。”那一群人都是三十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个个英气勃发,挺拔伟岸,此时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开了。
那白衣女子小寒仰头看着壁上那顶凤冠,居然并不还嘴。但她一直仰着头,不期然头上斗笠滑落了下来。丝一般的秀发落了满颊,而一张明艳照人却带几分娇横的脸也露了出来。
一时间,店内外所有旁人齐齐怔了一下——好美的女孩儿!
并不是说她有那么倾国倾城、难描难画;也不是说她容色如何美绝人寰,天生丽质。只是她虽有着看似不出众的五官,可这毫不起眼的五官一旦组成了这张脸,却莫名地洋溢着奇异的吸引力。
在斗笠落下的一刹间,刚进这家首饰铺子的一位公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然后,与小寒同行的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全落到了他身上,看似奇怪,又似审视地看了一眼后,又回到了小寒身上。看得出,这女孩儿是他们注目和关爱的焦点。
“为什么嫁人才可以戴这个?我才不管呢!我就是要,”小寒嘟了嘴,赌气地从腰间解下荷包,“大哥不买,我自己买了!”
“小寒快别生气,大哥当然买了!”中年人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大叠银票,数也不数抽了几张塞给老板,“你还要什么,尽管拿好了。”
小寒展颜一笑,众人只觉一阵风过,小寒已跃上壁间,轻轻摘下了那顶珠冠。动作之轻盈,姿式之美妙,直如回风流雪:“我什么都不要啦,只要这个!”
这时,又有人轻轻赞叹了一声。
还是那位刚进门的公子。他还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头带珠冠盈盈落地的小寒,全然不顾那一行人又盯上了他,只赞了一声:“宛若天人!”
小寒看也没看他,自顾自在镜前看了看自己,才带着十二分满意的神气转过身来,对那一行人道:“大哥,兄弟们,我们可以上路了!”
“喂,小……公子,该走啦!”站在那位公子身后的一位青衣童子忍不住提醒道,同时拉了拉正发痴的公子。
那个公子还是没反应。那一行人已来到了门边,可那公子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见那一行人到了前面,他才施施然一揖到底:“在下姓朱,京师人氏。敢问这位小寒姑娘贵姓芳名,家住何……”
他一句话还没完,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飞起来了。
其实是那一行人中的一位不等他罗嗦完,已伸手把他抛了出去。门口空了出来,那少女嫣然一笑,先走了出去。
那位朱公子则一路往街当中落了下去,他大呼大叫,手舞足蹈,做足了声势。可那位青衣童子却只笑了笑,他太明白这位武功还算可以的宝贝少爷只是在吸引那美少女注意,都她发笑罢了。果然,少爷落地姿势虽不雅,却毫发无伤。
这时,只见那一直抿嘴笑看着这边的少女脸色一变,红润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小寒,怎了?”几个站得近的同伴齐齐失声问。小寒不答话,眼中涌上了泪水,突地向街中狂奔过来。所有行人忙让了一条路——给这个女子撞到可不是玩的。
“承俊哥哥!承俊哥哥!”只见她飞奔进了一间药铺子,一把拉住了一位正在买药的青年男子:“承俊,承俊,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忽然就拉着那个黄衫男子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又哭又笑:“九年找不到你,他们都说你被人打死了,我才不信呢!谁打得死我的承俊哥哥?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那青年男子先是一怔,再低头看笑得满脸泪珠的小寒,欣喜与惊讶同样漫上了他俊朗磊落的脸。他抚着她的长发:“不是做梦,小寒,不是做梦的。我的小丫头的的确确和我在一起。唉……都长这么大了……”
这时,那与小寒同伴的一行人突然变了脸色,匆匆上去对两人一番低语,很快小寒便放开了那个人的脖子,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可眼睛却是看着街中朱公子那边的。一言未毕,一行人连同那买药人都匆匆走开了。
“公子,还不走么?”青衣童子这才整好以暇的点了一句,“你今天可是来给吟翠姑娘买首饰的,还买不买?”
朱公子这才回过神,面色沮丧地自语:“唉,吾人薄命,名花竟已有主!”
“什么‘名花’!”青衣童子冷笑,“公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一伙人正是有名的朝廷钦犯,天枫十一杀手?至于那女子,与他们走在一起,不是盗就是匪,还说什么‘名花’?”这个卑微的仆人,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见识武功!
那么这个看似花花大少的朱公子呢?又是何许人也?
京师府中。
“蔡府尹,打扰了。”一个有礼但却冰冷的声音道。
“哪里哪里。不知神捕此次来京,又有何贵干?”
“在下是为了追捕去年犯案的天枫十一杀手才来的。”
“什么?”茶盏落地之声,“这……这十一个魔头……进了京师?……神捕,这……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有什么差池,下官乌纱就不保了呀!”
“府尹放心,在下自当尽力维持京师平安。但望府尹大人让在下在京师内自由行动办案,必要时借些人手。”
“这自当从命。神捕,可全拜托了!”
从府中出来,他仰头望月。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
不,确切说,是有半边脸上。
因为他的左边脸上,自额至颌,全盖着一张铁制的面具。冰冷的铁,掩着他冰冷不动声色的脸。而铁的冷峻与坚硬,更为他那轮廓分明,英挺冷漠的半边脸衬得更加威严与不可接近。
他这张脸,就是众口相传的“铁面”。而他,也就是一般老百姓心目中已接近于“神”的——“铁面神捕”。至于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甚至大约多少年纪,从何而来,都是无人知晓。
只知道自从他出现公门以来,接手的十九桩大案无一不应手而破。其中“翠屏山”一案中更是风头出尽,不仅剿平了两湖五大山寨,还把与此案有关的朝廷重臣许庭山依法论斩。从此朝野风气为之一肃!而他办的第二十桩大案,就是一年前天枫十一杀手在福州犯下的杀六名知县掠劫国库粮仓案。
然而,这也是第一件让他追查经年的案子,甚至到了现在,他都没有把凶手捉拿归案。……他仰头望月,目光波澜不惊,直奔夜色中——他,要做的事太多了。
“唉……又得浮生半日闲呀!”出得玄武门来,环顾周围市郊,一位锦衣玉带的贵公子伸了个懒腰,“小高,你去前面等人,我就先在这儿睡个觉罢。”林外有怪石数堆,那贵公子就往石上一躺,正好躺在一个可容身的石缝里。
他一身装束华贵,可行为作风却与一个市井之徒无异。午后艳阳甚好,而林中也寂无人到,正好小睡一番。可这睡意刚起不久,就被几个高声谈话打断了。
“承俊哥哥,你不喜欢思寒了么?”这个声音分明是那日街中白衫女子,那贵公子吓了一跳,连睡意也丝毫不见了。
“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我的小丫头呢?”仍是那俊朗男子的宽容笑声。
“哼,我厉思寒可不是什么小丫头!本姑娘……”气冲冲的声音。
“我知道小丫头现在长大了,厉害着呢!你这两年可没少做惊天动地的事么?不过最近小心点,铁面神捕追查得紧。”
“哼哼,一个臭神捕,怕了他么?”
“小丫头,你千万小心着点,铁面不好惹——绝不是开玩笑,懂么?我可不想看小丫头才二十不到就被抓去,砍了你这千娇百媚的脑袋。”
“那承俊哥哥你一辈子护着我好了,那臭神捕就奈何不了我了!”
那男子轻笑。“这怎么可能呢?我这辈子有了弱兰就够我操心了,我又没分身术!不过……咦,小丫头,你怎么了?”
朱公子从一数到十,那惊天动地的哭声便响彻了整个林子。“唉,不懂女儿家心思的笨蛋哪……”他恨不得一把把那个男子踢开,自己来替代。
“呜呜——承俊哥哥不喜欢我了!承俊哥哥变啦,不象以前疼思寒了……承俊哥哥,讨人厌死了,思寒不想再见你啦!”厉思寒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令人不忍卒听。
金承俊一下子慌了手脚,忙忙地拍拍她,却被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开,不由诧然:“我对你怎么不好了?就算我以后不能象九年前天天陪你,可你还有十几位义凶呢!”
“去死吧!”厉思寒大喊一声,对他的迟钝已忍无可忍,“我不要什么兄长,我有十一个哥哥,够多了!——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为什么会是弱兰把你抢走了?我不甘心!”
这一通惊人的爆发后,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静得令人窒息。
朱公子几乎要忍不住伸出头去看看了,幸好,金承俊的声音传了过来,语音低了很多:“思寒,毕竟九年没见面了……九年这么长的时间,什么都会有点变化的。”
“就象你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天上剑客,而你的小丫头只是个女匪首?”思寒的声音更锐,更冷,几乎已完全与方才的小女儿样不同了,“九年?很长吗?可为什么我想起以前的事就象刚刚在昨天呢?我没变,只是你变了。”
“我承认我变了,”金承俊截口道,“但只是我心中多了个弱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未变,仍是排在第一。”
“排第一?”朱公子听到那已冷得完全不象思寒的语声问,“那弱兰又排第几?”
“也排第一呀,”金承俊朗朗一笑,“只不过另起一行而已。你想,朋友和情人是不能比较的,对吧?”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走吧,”突然厉思寒淡淡道,声音凄苦而又淡然,“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你说什么!”金承俊声音这才变了,“小丫头,你怎么了?”
“我不是什么小丫头!”厉思寒有些暴怒地冲口道,“我早说过了的!”稍稍停了一下,她才又道:“我不会甘心只做你的朋友的。承俊兄,既然这样,还不如决裂罢。”
“小……思寒!”金承俊的语声中有真真切切的心痛与不忍,为她那句“承俊兄”。
“你走吧!弱兰是不是病了?那天你上街抓的药还没拿回去呢,”厉思寒淡淡道,蓦地缓缓低声道—— “你若无心我便休。”
“好丫头!”朱公子几乎忍不住要为她喝起彩来,“有骨气啊!”
脚步声走远后,林中又静了下来。
然后又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很低很低的哭声,在压抑下传出来,还杂着分辨不清的低语和啜泣。“这倔丫头哭得可真伤心。”朱公子也不由叹了口气。
秋后的午阳照着他的脸,热辣辣地疼。他伸了个懒腰,坐起了身。
“谁?”一声厉喝,一道白光迎面疾射而来!
“你有没有搞错?”朱公子百忙之中骂了一句,足尖丝毫不怠慢地在石上一点,整个身子如离弦之剑般擦着剑尖向后避了开去。
待得他缓了口气,只见一丈开外的溪石上,一个白衫少女手弹长剑,冷然又无不敌意的斜觑着他。“又是你?朱公子好身手,怎么会当街摔个大马趴,这会儿又来鬼鬼祟祟听人壁角?”厉思寒目露杀气,冷冷讥诮。
唉,这女孩儿方才一派天真纯善,此刻一拿剑,可真凶得象个女杀手!朱公子心道,可懒懒倚树站着,嘴上却不输分毫:“厉思寒厉姑娘,我想是你搞错了,要知道,这玄武门外郊区树林可是官地。你自然可以来这儿谈情说爱,在下也自然可以来这儿晒晒太阳睡个午觉,谁也犯不着谁,是吧?又怎么能叫‘鬼鬼祟祟听人壁角’?至于‘当街摔个大马趴’,那是在下自己乐意当众表演,与我的‘好身手’断然无关。”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罗罗嗦嗦一大堆后,居然还不忘笑嘻嘻加上一句:“至于你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意欲谋杀,在下也就不告官了。要是一告官啊,那乖乖的铁面神捕在京师一听,‘我的小丫头’那‘千娇百媚’的脑袋可不保了!”
厉思寒早已听得不耐,可目光已然少了几分敌意。这个油嘴滑舌的贵公子显然对自己没有敌意。“铮”地一声,她收剑归鞘,回身就走,欲走时她又回身,故意装出一脸杀气,冷冷警告:“要是你对别人说了今天你在这儿听到的话,我一剑杀了你!”
“放心,事关一个姑娘家的名声,在下有几个脑袋,敢在人后乱嚼舌根?”朱公子仍是懒懒道,可眉目间的神气却郑重之极。
厉思寒心下释然,又不由暗生感激,一抱拳翩然就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敢问公子大名?”朱公子意外的怔了怔,高贵慵懒的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
“若不方便见告,就恕小女子多言了。”厉思寒不再多问,又转身欲走。
“不不不,姑娘留步,”朱公子忙忙解释,“不是不便。只是……只是在下之名,实在……让人见笑。”
“公子之名?”厉思寒有些不耐了。
“表字屹之。”
“屹之?”厉思寒念了一遍,怔征问,“好名字呀!有什么……”
朱公子苦笑:“可在下……姓朱。”
厉思寒犹自怔怔念了几遍:“朱屹之,朱屹之……”突然,她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指着朱公子说不出话来,只反反覆覆叫着他的名字。
朱公子苦笑,每个人想通了后都有这种反应,只是这个女孩儿的反应未免也太大点。
“猪一只?对不对,就是猪一只!”好不容易缓过了气,厉思寒欢呼似地叫了起来,“你叫‘猪一只’!……哈哈哈,太有趣了!”
那甜美的笑厣在她方才凄苦而冷漠的脸上绽开,宛如百花在冰川中怒放,让人看痴了。其实,她孩子气时远比冷静时可爱。
朱屹之也不生气,只微笑着欣赏她的欢乐。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厉思寒打量了一下这个从一开始她就不太注意的人。
名贵的衣料,精致的手工,左手中指有汉玉斑指一枚(是个富贵之子);目中神蕴内敛,右手掌心指节略为粗糙(是个武林高手,用右手);天庭饱满,直鼻剑眉,英气勃勃,却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性格复杂呀!)。
只略为一瞥,厉思寒已迅速分析出了这几条。她已有点想结交这个花花大少了。但当她一低头,她瞥见了他腰上一枚玉玦,目光陡然大变!
“承平恩赐玉玦?”她冷冷问,目光又恢复成了冰冷与敌视,“姓朱?……哼哼,官门走狗!”她这一次反身而走时头也不回。
“厉姑娘!”朱屹之不由脱口唤道,可随即又倚回了树上,闭目叹息了一声,右手除下那枚玉玦,看了看收入怀中。在无人的时候,他那平日花里胡哨,油头滑脑的气质完全不见了,目中浮动的只有睿智,只有决断,只有沉稳。——
他究竟是谁?
“公子。”突然有人在身后唤道。是青衣童子。
“小高。”他收回了遐想,问,“曹尚书他们怎么没来?出事了么?”
“不是。”小高一身青衣,可眉目间神色却甚为高傲,“听说上午京师出了大乱子,不但府中被惊动,连朝中都惊动了,曹尚书与李侍郎他们都脱不开身。”
“唔,原来这样。”朱屹之松了口气,负手沉吟了一会,又问,“出了什么大事,让上上下下如此震动?”
小高笑了笑:“今天早上,铁面神捕在云蓬客栈追踪到了天枫十一杀手,好一场血战!”他悠然神往,“可惜,没亲自见识一下铁面的武功。听城门来往的人说,今天早上他们足足火拼了二个时辰,铁面才悉数收服天枫十一杀手。”
朱屹之眉头皱了皱,又舒眉笑道:“铁面这家伙一年多没见,名气又大了很多嘛!这次他来京师,也不来见见老朋友,真是的。现在他办案办完了,咱们这就去找他喝几杯。”
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个威严不可及的神捕是他多年的好友。
小高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依我看铁面一定还在云蓬客栈。”
“对,这厉害的家伙一向精细,怎么会忘搜查余党,守株……糟了!”朱屹之笑容陡然一敛,脱口惊呼。小高也怔了怔:让这个虽表面花天酒地,其实却城府极深的公子如此动容,会是什么意外?
朱屹之什么也没说,已飞身向城中掠击。他这次飞纵的速度,可谓是三年来之冠。小高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多情公子,一定又为女人的事操心了。
厉思寒一踏进下榻的客栈就觉得气氛不对!屋里虽经修复,还有打斗的痕迹,而栈中又多了好几个面生的小二!
江湖经验已十足的她心下起疑。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她已发觉很多陌生人出现在客栈中,而且有意无意地控制了全部入口!
她本能地想到了立刻闯出去,可对十一位义兄安危的挂怀又让她不能只顾自身离去——她厉思寒绝不是个贪生怕死、不顾朋友死活的小人!
她若无其事地喝了盏茶,又叫过小二结了账,才不慌不忙地向楼上自己房间走去。当然,每踏出一步,她都分外小心,在袖中的两手也已扣满了暗器。出乎意料,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居然没拦她。
这短短一段路,似乎长得出奇。
到了二楼,此地打斗的迹象更明显,她甚至在一处隐蔽的墙角看见了五哥凌克明所用的暗器子母镖。四周都寂无人声,客房一扇扇门紧闭,空空的走廊上,只有她脚步声空寂而单调地响着。
厉思寒两只手手心全是冷汗。突然,她脸色变了:血腥味!
是谁的血流在这儿?她不敢去想,她只希望是敌人的。
可她错了。
当她推开门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门口躺着的尸体——她二哥苏湘那血淋淋地尸身。然后,是六哥,七哥,十一哥……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地上全是殷红的血——她兄弟的血!厉思寒心一下子被撕开,血冲上了大脑!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已等了你很久了,雪衣女,你终于来了。”这个比冰更冷,比铁还硬的声音。
厉思寒回身,门已关上了,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血泊中缓缓回头,用一双比鹰隼还利的眼睛看着她。
这是半张冷峻严厉的脸,线条钢硬得有如那另一半铁铸的面具,一身黑色劲装,同样颜色的斗笠——这些标志正是所有黑道人见之丧胆的。
厉思寒从未见过铁面神捕,可就在这血泊中的一瞥之间,她用铭心刻骨的仇恨记住了这个人、这张脸,在她兄弟的尸首旁边!
仇恨让她恨不得上去与他同归于尽,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喊:“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要留下命来报仇!”她双手紧握,满手的暗器几乎全嵌进了肉里,可她却在飞快地思索着逃走的办法。
铁面神捕用冷郁而锋利的眼光审视着她,似乎并不急着动手。终于,他又漠然宣告般地说道:“雪衣女,你从康德五年二月到七年六月,先后在泉州、临安、汉阳犯下九起大案,盗去九户富商珠宝银两价值共一百五十二万七千两。根据刑律,当处凌迟之刑。你认罪罢。”
厉思寒在他说话之时,已默自运气蕴神,在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冷笑一声,双手齐扬,满把的暗器已雨般洒出;同时她双足一顿,人已向门外飞退。这一扬一退,宛如闪电疾风,实已是她毕生武学之精华!
铁面神捕脸色不变,哼了一声,左手闪电般卸下肩上斗篷,一展一收之间,一股强大的吸力竟将所有暗器悉数卷入斗篷之中!
可在他这么一阻之时,厉思寒飞退一丈,背心一撞上了门。就在她欲破门而出地一刹间,她陡觉左足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她想也不想地反足踢出,正中手腕。那只手放开了,可她也落在了门外。在她定神一看后,发觉方才阻她的,居然是已死在门边的二哥凌克明!
“你不是二哥!”她惊呼。不错,这是个陌生的人,她方才进来时冲动悲愤,竟没发觉地上的“死尸”其实不是她的兄弟!
这儿原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她来送死!
屋内的“死尸”们一个个跃了起来,围在屋的各个角落,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只等铁面神捕一声令下,就要收网围攻了。但铁面神捕却迟迟没有下令,只仍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
厉思寒面色惨然,突地厉声道:“铁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她右手一翻,一柄尺许长的怀匕已向腹中刺去!她已铁了心,宁死也不愿做这个人的阶下之囚,她宁死也不愿!
这一下变故忽生,众人也不由失色。突见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电般掠过,只听“叮”地一声,怀匕落地!只见铁面神捕已形如鬼魅般地到了门边,扣住了厉思寒的脉门,反扭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压住了她的肩,以防她挣扎反抗。可他右手背上,也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珠。这是刚才他夺刀时被刀锋伤的。
厉思寒恨恨抬头看着这个人,目中已忍不住涌上了泪——她是为自己的无能和受擒感到羞辱!蓦然,她横下了一条心——
一张口,一道寒芒如流星细雨般射向铁面神捕!
这是她求生的最后一招,不到生死关头,她从不轻用。这一次她也明白,就是杀了对方,可他仍可在一刹间震断自己心脉——可她不管,她要与他同归于尽!
咫尺的距离,闪电的速度,世上没有人可以避开这一枚“冷魂针”。
铁面神捕眼色也变了,他只来得及微微一转头,针已到了!又是“叮”的一声,针竟射在了他半边铁面之上,且插入了少许。若不是他有这个面具,他早已毙命!厉思寒彻底绝望了,是上天不让这个恶魔死啊!
铁面神捕缓缓抬手,拔下那枚针,目光如冰,突然反手给了她重重两记耳光!
他下手真重,厉思寒整个人被这两掌大得直飞出去。在落地之前,几名官差一拥而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她无力反抗,因为铁面神捕在打她之时,已闪电般地封了她的麻穴,让她全身动弹不得。否则,以她的倔性子哪会善甘罢休?
铁面神捕右手夹着这枚毒针,目光缓缓移到了她脸上:“拒捕伤人,罪加一等。立刻收入大牢,先抽五十鞭杀威!”
“是!”左右一声答应,架着厉思寒往外走。就在迈出房门的一刹间,一道白影掠过,只听两声痛呼,两名官差直跌出去,厉思寒只觉腰上一紧,已风一般地腾空而起。这时,黑暗压顶,是铁面神捕追了上来!
周围的人只见眼前一花,两条人影乍合又分,那白衣人已挟着厉思寒以不可思议的身法遁去。官府中人不由自主地想追,却被一声断喝止住:“不用追了,回府中待命!”众人退下,只留下铁面神捕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他缓缓俯身,拾起了地上的一件东西。
待厉思寒回过神来,已过了好几条街。那白衣蒙面男子仍不发一声地挟着她飞驰,身法之迅捷,行走之隐蔽,让一向以轻功见长的她也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阁下……”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却被对方用眼神阻止,她只好不问。
到了一条僻静的胡同,他才停住了身,问一名早已在此等候的青衣少年:“轿子呢?”他一开口,厉思寒震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是猪……”白衣人不等她说完,反手封了她哑穴,顺手把她塞进了街角早已停好的软轿中。
在放下轿帘之时,他拉下了蒙面白巾,微微一笑:“不错,我是朱屹之。厉姑娘委屈一下,先找个地方躲一下风头也好。”
然后他放下了轿帘,回头对青衣少年道;“小高,去把街口的轿夫叫进来,回府。”
厉思寒心下反而一阵轻松,这个神秘的“猪一只”虽不知是何方神圣,可在他手中总比落在那铁面魔头手中要好。
她在这一日之内历经忧患恐惧,此时心下一宽,一阵倦意袭来,她竟放心的睡去了。模模糊糊中,她听到有很多人在外边走动。“小王爷,这轿子……”小王爷?她倦极之中还是警醒的,又恍惚忆起了那枚“承平恩赐玉玦”。可实在是太倦了……
醒来时,她忍不住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地方?她居然睡在一间极尽富丽精致的房内!紫檀木的陈设,黄金制的香炉,连床头的帐子,都是用珍珠串成的。这……这是人间么?从小在江湖风雨中过来的她,几时见过这等声势?
“看你的脸色,吓得不轻吧?”一个调侃的语声在咫尺之内响起。朱屹之!
厉思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回头看见窗边一个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正施施然回过头来。外边是白天,可室内却用锦缎帘子隔开,点了无数的蜡烛。朱屹之正在心不在焉地剔着烛火,懒洋洋的笑容带了一些恶作剧的得意:“居然在轿中睡着了,真有你的。”
“你……你究竟是谁,小王爷?这是你的府中么?你为什么要救我?”厉思寒心头疑云大起,厉声喝问,一手又已拈上了暗器。
“哎哎哎,我劝你别动不动就象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对你的恩人,”朱屹之头也不回,“要知道是我把你从铁面那儿抢回来的。”
厉思寒闻言一怔,气势消了大半,受人恩惠,不得不低头。
“不错,这是王府,在下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子,封北靖王。”朱屹之见她不言语了,反而淡淡地自报家门。
厉思寒霍然抬头!她不想方脱虎穴,又入狼窝,眼前这个朱屹之,正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她手心已扣了一枚暗器,正在犹豫发与不发,听得朱屹之笑了起来:“小丫头,别那么反应过火。我救了你,自然不会再害你。你不相信么?”
他顿了顿:“铁面那么好的武功,我都能从他手中救走你。你要杀我,……嗨嗨,不是我说你,还真是不太容易。”
厉思寒一阵汗颜,赫然收起了手中的暗器,又不知怎么是好,只有垂下头,下意识地轻轻揉着自己的右耳垂,眼眶一红,哽咽着问了一句:“朱……朱公子,你能救救我的义兄么?”她满怀希冀地抬头问,目中蓄满了泪水。她已不再叫他“猪一只”,因为她明白这个名字自然是假的——可她,也只有求他援手了。
北靖王在灯下看见她盈盈欲泣的神色,心下一软,收起了一贯的轻狂,皱眉沉思:“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过……天枫十一杀手犯下的案实在太大,我也保证不了……何况又是铁面这小子经手办的案子。我尽量把案子往后拖,只要能等到那一天……哼哼,世上就没什么我办不了的事了。”
他蹙眉沉思之时,突地有人在门外低声禀告:“小王爷,铁面身捕到访!”
厉思寒面色一变,正待发声。北靖王已吩咐:“让他在沉雪阁坐一会,我马上便来。”“是!”门外的人应声离去。
“铁面这小子当真厉害,来的好快。”北靖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可笑容中又有着几分喜悦。他回头对厉思寒道:“厉丫头,你放心,你人在王府,天王老子也奈何你不得,你放心休息罢。”
还未进入沉雪阁,北靖王已感受到了凌利的气势。这是铁面神捕特有的气势。
推开门,房中人应声回头。冷冷的脸色如铸铁般冷硬,见了他也不动声色。
“铁面,你这小子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北靖王依旧笑得开朗而又真挚,目中洋溢着老朋友般的问候。迎着他的目光,铁面神捕冰浸似的目光居然也泛起了一丝暖意,但转瞬又逝。他毫无感情地冷冷反问:“我们不是早见面过了么?”
北靖王一怔。
“今天下午在云蓬客栈,一个人从我手上掳走了一名女盗,”铁面神捕缓缓摊开手,手心一颗桂圆大的明珠璨璨生辉,他的声音更冷,“北靖王,你外衫上的扣子少了一颗!”
北靖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面色不变:“不错,人在我这儿,但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铁面神捕目光已亮得怕人,“北靖王,你向来重女色,可此人是朝廷重犯,你不可贪花误事!”
“铁面,你除了这个明珠,又有何证据指明一定是我掳走她?”北靖王尖锐地反问,“办案要讲究证据!何况我为王子,也不容你搜府,你还是别白费劲了!”
铁面神捕如岩石一般冷静的脸终于变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抽搐掠过嘴角,他仍镇定地问:“那你是不惜为了一个女盗,与我翻脸成仇了?”
“铁面,你听我说,”北靖王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回身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其实,你对雪衣女的案子不必这么认真——你此次进京只是为了收捕天枫十一杀手,又何必旁生枝节呢?”
铁面神捕的目光闪了一下,也许久没说话。
等光明灭地映着他的脸。其实这位神话般的人物也很年轻,竟也只在二十六左右。灯光下,他的侧面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脸部俐落的线条非常英俊。
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他声音又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漠无情,“北靖王,我知道你所谋者大。所以你不必为区区一个女盗,坏了十多年的大计……要知道,在这时我若给大理寺奏你一本,你日子也不会好过。”
又是一阵沉默。北靖王不再说话,脸上突阴突暗,变幻不定。显然,铁面神捕这句话打中了他的要害。
“很好。多谢神捕的提醒,在下会考虑的。”北靖王突地官腔十足,那彬彬有礼的声音里,显然已没有了方才地诚挚。
铁面神捕目光一阵波动。他明白,他其实已付出了代价,而且是极其昂贵的代价。
当他目送铁面神捕走后,北靖王又在灯下独自站了很久。但他抬起头来时,一向睿智沉静的眼中竟充满了迷惘烦乱。他叹了口气,推开了东厢的门。
极其眉仑美奂的房内烛光如昼,但是,烛下已经没有了那一个人。
“小高!”他立刻急唤,然后看见那个青衣的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不等他问话,已经坦然地回答:“厉姑娘已经走了,小王爷。这事做下属的本不当过问,可为了三皇子的大计着想,小高奉劝了厉姑娘立刻离开京师,走得越远越好。”
“王爷,你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冒那么大的险。”
午夜的京城,漆黑如墨的世界。厉思寒此时已在城郊外纵马疾奔,深秋的冷风刀子一样地吹在她脸上,几乎把她冻僵。她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
“高公子,你放心。我厉思寒从不做别人的累赘,如果我留在王府有碍王爷的大事,我立刻离开,而且天明之时一定会在三百里之外。”
厉思寒微微摇了摇头,听过小高的话后,她是那样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半是江湖习气使然,另一半却也本自对那神秘的‘猪一只’的关心。毕竟,他是除了十一位义兄外,唯一爱护她、照顾她的人了。
她走之时,用怀匕在铜镜上留言如下:“猪一只:不想牵累阁下,此后江湖广大任遨游去也!勿念。但所求为十一义兄开脱之时,望极力周全,必当立长生牌位早晚供汝。”落款是;“丫头。”
想到这儿,她不由微微地笑了,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一边想着,胯下的马可一刻也未停地在狂奔,要知道以铁面神捕之精明,她已离开京城之事必瞒不了多久,所以万全之策是尽快地溜之大吉。
第二天破晓,热热闹闹的京师仍同以往一样开始了新的一天。
一个月后的泉州府。
“小寒姑娘,你托人卖的珠冠已经卖出去了,得了二十两银子,姑娘收好了。”一个老妪拄着木杖,来到一间破旧的木舍前,把二锭银子放在桌上。
桌边坐的一个白衣女子转过头来,盈盈一笑:“余妈妈,多谢您了。京师有什么消息么?”她急切地问。
余妈妈叹了口气:“我家小子刚刚从京里贩布回来,听他说当今皇上病重,朝政一直没人管。太子和三皇子为即位之事,正斗得不可开交呢!你的十一位兄弟的案子,好象也没人提起,因为一直没什么开堂审理的消息。”
厉思寒长长舒了口气,感激的热泪涌上了眼眶,她知道北靖王兑现了他的诺言,正在极力为这件案子奔走。
她只想着别人,却丝毫未为自己目下的困境担心:一个月她深居简出,又不能象以往那样岁便“拿”人家金银,渐渐身边东西已典当完了。这个心爱的珠冠,还是在京师由大哥亲自为她卖的,便迫于生计,她也不得不把它当了出去。
可她笑得仍是那么明快无忧,仿佛江湖的风霜并未侵蚀她无邪的内心……
“小寒姑娘,那老身先告辞了。”
“余妈妈慢走。”思寒忙起身相送。
门开了,可阳光却未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廊下。黑色的劲装,黑色的大斗蓬……铁面神捕!
厉思寒想也不想,立刻飞退。她自知绝不是他的对手,她只有逃才有一线生机!她的轻功已跻身武林前十,对此地又熟,机会总还是有的。
可她又错了。当她在周围人一片惊呼中飞身上了屋脊时,发觉那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双眼正冷冷看着她。短短十几招,她的穴道已被封。铁面神捕若无其事地抖出一条铁索,锁上了她的双手,往前一拉,冷冷道:“跟我走。”
厉思寒被拖得踉跄了几步,她一挣,抗声道:“我又不是狗!你放手,我自己会走!”语音未落,只觉下颔一阵巨痛。她想破口大骂,可居然发不出声!
铁面神捕看着她狂怒的脸,淡淡道:“扭脱你下颔,一来防你咬舌自尽,二来防你再暗器伤人,三来也免你多嘴。”他向来很讲道理,对犯人也一样。他再次回头走路,可手已放开了那条铁索:“你自己走罢。”
走过这条街,是厉思寒自出娘胎以来的最大耻辱。那些被她救助过,视她为侠女的地方百姓,全围在街边看,看着她被人用铁索押走。她还听到了人们在议论。
“这不是厉姑娘么?”
“雪衣侠女!怎么会……”
“是呀,她以前在发大水后出钱救了不少难民,是个大好人呀!”
“听说她那些钱是偷的,好几十万两呢!”
“噢,那就难怪了!我知道大名鼎鼎的铁面神捕可从来不抓好人。”
“哎,你也不能这么说。你家当初被水冲了,还是厉姑娘资助了你五十两呢。”
“喂喂喂,要是我当时知道这是偷来的钱,我也不会要的。”
“哼哼,少充假正经了。”
厉思寒在这一片议论中心乱如麻。她一向以为自己没错,公道会自在人心中,可没想到连自己资助过的老百姓也这么说!她真做错了,她真不过是个贼么?泪盈于睫。可她却反而把头抬得更高,义无反顾地出了这条街。
泉州府衙终于到了。铁面神捕把厉思寒交给几名差役看守,自己先进入府中告见知府杨守城。杨知府也正在为一年前久悬未破的被盗一案伤脑筋,如今听说人犯已捉拿归案,自是心花怒放。当下不管三姨太熬的汤刚端上来,便立即击鼓升堂。
“呔,把人犯带上堂!”杨知府一声令下,左右唱和声中,一身白衣,长发披肩的厉思寒被带了进来。她扬着头斜看着知府,微微冷笑,倔然不跪。差役上来对她的腿弯一阵乱踢,厉思寒运功护身,自稳立不动。
杨知府无计可施。正在忙乱之间,铁面神捕双手轻弹,两道指风破空而起。厉思寒轻哼一声,立时蟀跪于地。她双膝剧痛,心知被隔空点了穴道,不由恨恨抬头看了看端坐一边的铁面神捕。
杨知府吁了口气,心下不禁大为着恼,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居然公然为盗,窃取巨额银两,雪衣女盗,你可知罪?”厉思寒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知府大怒:“来人哪,掌嘴!”左右一声应和,立时有一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来准备动手。厉思寒闭目扬头,面色不屑,她正待着大耳光从天而降,突听一个声音喝止: “且慢。”
“神捕有何见教?”
“在下扭脱了此人下颔,故无法答话,大人不必动怒。”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捏住她下颔一推,她立时又一阵剧痛,她又恨恨看了那铁面人一眼。
“那好,本官再问你,雪衣女盗,你可知罪?”杨知府又问,心下一边惊奇于她有如此美丽的面容,心下痒痒的。
厉思寒冷冷道 :“本姑娘做事无愧天地,不知有何罪?”
“大胆!”杨知府一拍惊堂木,“你一年前洗劫泉州五家富户,盗银十七万两,你可认罪?”厉思寒淡淡笑笑,傲然道:“不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十七万两银子,正是小女子拿走的。爽快点,画押结案吧!”
在堂上所有人都不禁一怔:这个女盗竟如此爽快!杨知府看着她姣好的容貌,心下连叫可惜,迟疑了一下,便命人取过判词。厉思寒画完押,把笔一扔,回头看着坐在一边的铁面神捕,冷笑:“恭喜神捕又立新功!”铁面神捕的目光惊电般地落到她身上,厉思寒全然不惧,与他冰冷严厉的目光对峙,毫不退缩。
铁面神捕的目光稍稍波动了一下——这女盗的目光竟如此纯澈坚定!没有丝毫的怯畏阴暗,光明坦荡得如一池碧水。一个女盗,居然会有这种目光?在被拖出去之时,厉思寒还是不甘示弱地盯着铁面神捕,却发觉他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神捕多日劳累,下官特意收拾了一处雅舍,请神捕安歇。”杨知府上前客套。
“不必了。”铁面神捕方从沉思中惊起,一摆手,起身淡淡道:“在下只不过一个捕快,只要与府中一般差役公用一个房间便可,知府不用多费心。”
漆黑的夜里,只有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睛,在夜中看着什么。其实,他只不过一直在深思着白天在公堂上看见的那双纯澈坚定的眼睛。如果不是心地善良、胸怀坦荡的人,又怎会在自己的注视下尚有这样的目光?可她明明是个绿林女盗!
这时,隔壁传来了轻微的走动声。只听一个声音抱怨:“三更半夜的,又轮到老子去守监了。这当差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什么时候有铁面神捕那么威风就好了!”
另一个也疲乏不堪的声音接道:“小子你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不过……我想今晚咱哥们俩是用不着去当值了……嘻嘻,对吧?”另一个恍然大悟似地道:“对了!……嘻嘻嘻,今天那个小妞可真是靓女啊!这下知府大人又有甜头可以尝了。咱们还去当值干什么,睡觉去吧!”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阵,方才入睡。
隔壁的黑暗中,那双眼睛突地焕发出了比刀锋还厉还冷的光芒!
厉思寒已停止了反抗,双手上的镣铐和双腿穴道的受制,让她几乎已动弹不得。她也没有喊人,因为她明白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的,说不定只会让这个衣冠畜生更疯狂!她一停止反抗,那双手更肆无忌惮地撕扯她的衣物,那个人压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道:“你……你只要从了我,一定……饶你死罪,从轻发落,……小美人……”
那双脏手一接触她的肌肤,她全身都忍不住在颤栗!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最多当成被疯狗咬了一口罢了。可在她一遍遍为自己打气之时,前所未有的恐惧、绝望和耻辱也在一步步向她逼来,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岁因偷了烧饼铺的烧饼而被人团团围住大打出手之时……一样的恐惧、无助与羞耻……这是在以后九年中她始终挥之不去的恶梦。
“滚开,你这个畜生,滚开!”她终于忍不住厉声大喊,拼死反抗着加诸在身上的凌辱。可那人却象八爪鱼似地缠住了她,一双手仍在撕着她已不蔽体的衣物。
她稍稍把舌尖放在了牙齿之间……
突然,她只觉身上一轻,那个压在她身上的家伙向后直摔了出去!
“杨知府。”那个人一字一字道,声音冷冽如冰,“这么晚了,还在监牢里?”
杨知府正在庆幸将要得手之际,突被人拎着脖子甩了出去,全身散了架似地痛。他怒火冲天,正待破口大骂。但一听那个冷酷如冰的声音,心下一下子彻底冷了,颤声问:“神……神捕?”
他正在思索该如何为自己巧言分辩,只听铁面神捕冷冷道:“人犯我立时亲自带走,押解回京再行审理。杨知府,你没意见罢?”杨知府本想巧言几句,可一与他那冷酷之中又含着怒火与不屑的目光一碰,立时心虚得说不出一句话。
铁面神捕解下斗篷,甩在厉思寒身上,双指连弹,已解了她双脚穴道:“你还能走么?”厉思寒惊魂方定,天性中不甘受屈的傲气油然而起,傲然道:“当然能走!”她挣扎着起身,恨恨盯了杨知府一眼,跟在铁面神捕身后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斗篷猎猎扬起,厉思寒双手仍被铐在一起,扯不住斗篷。夜风直灌进了斗篷中,让衣衫不整的她遍体寒意。一阵风过,她左手拉不住斗篷,手一松,斗篷一角随风扬起。突然一只手闪电般扯住了斗篷一角,另一手伸过来在她腕上一捏,铁镣生生断开,铮然落地!
“好好跟着!”那个淡淡的声音吩咐道,高大的身影转了回去。
厉思寒心下莫名地有一阵暖流涌起,脱口问:“你不怕我逃跑?”
铁面神捕头也不回:“你逃得了么?”低沉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霸气与自信。
泉州城的冷月下,厉思寒不再作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她明白,这一去,将是几千里的押解之途。要想从这个人手下逃脱,她必须有更大的耐心与细心!
“刘……刘师爷,这可如何是好呀!”杨知府在后堂象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这个臭捕头向来软硬不吃,他若回京一告,我头上这顶乌纱肯定不保了!师爷,你要救救本官呀!”
刘师爷半夜里被叫醒,心知一定出了大事,听杨知府这么一说,他精明的眼中也不由一阵为难。沉吟半晌,他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干了!”他对知府道: “杨大人,在下有一妙计,包管为您除去这一心头大患!”他低声细细说了一遍,只见杨知府从焦躁到平安到眉花眼笑,最后夸:“师爷端的好计!本官立刻按所说的办!”
刘师爷轻摇纸扇,阴阴道:“白道黑道一起上,管他什么神捕不神捕,我叫他不能活着走到京师!”
“停下歇歇行不行?走了老半天的路,你不累人家可累了,到了官府我要告你虐待犯人!”厉思寒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出来,从凌晨到中午她一刻也不停地跟着这臭捕快走路,已被累了个半死。她刚开始还不服输硬撑着,后来脚下发软饿得要命,终于还是嚷了出来。
她语音才落,只见铁面神捕目光扫了一下城下张贴的告示,脸色骤变:“快走!”她没反应上来,只觉肩上一紧,已被人拎进了一条胡同里。“你搞什么鬼?”她不甘被人如玩具般拎来拎去,火气大盛。
“闭上你的嘴。”铁面神捕蓦地回头,一字字道。他目光严厉如刀,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厉思寒也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官府在缉拿我。”铁面神捕淡淡道,“以后要小心一些了。”
“什么?”厉思寒吓了一跳,“没搞错吧?你是‘神捕’,他们出榜缉拿你?”铁面神捕缓缓道:“官府以为我因贪恋美色而携女盗出逃,并打伤知府杨大人,故广东巡按下令缉拿我。”他说来依旧不带半丝感情,既无忿恨,也无不平。
厉思寒吃惊之余也有些幸灾乐祸,冷冷讥讽:“神捕反被捕,真是有趣!”铁面神捕拿出了一顶范阳笠戴上:“少多嘴,跟我走!”
“好臭!”在一家偏远的客栈住下,厉思寒掀开那床不知盖过多少人的旧被,不由大皱眉头。这客栈几乎破得不象样,房里除了一张桌一张床就别无长物,而且到处弥漫着一股臭气,令人欲呕。
“客官,饭来了。”小二端进两碗糙米饭,再加上一碟酱黄瓜。
“这东西也能吃?”厉思寒当场发作了出来,她虽为盗匪之流,可手头大把金银来去,衣食住行比一般人都讲究,如此饭食她自然无法容忍。
但当铁面神捕坐下开始动筷后,她又发作不出了。因为他在吃之时安之若素,仿佛还吃得很香——连他都不挑剔,那她这个犯人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米饭很糙,黄瓜很苦,厉思寒吃了几筷就不动了。这时,一直不开口的铁面神捕冷冷道:“自己不吃,明天别抱怨说走不动了。”厉思寒白了他一眼,赌气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饭,三两口就把饭吞了下去。“你满意了吧?”她把空碗一放,冷冷回敬。
铁面神捕似乎压根不想与她计较,先自起身收拾好了碗筷,一并放在桌子上待人来收。
厉思寒看得有些发呆。
小二收走了碗筷后,又送来了烛火。此时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铁面神捕俯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的脸。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厉思寒出神的目光,不由微微皱眉。“你今年几岁了?”厉思寒忍不住问,“你名声这么大,怎么会这么年轻?”
她不可思议。这么久了,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人的年龄。铁面神捕并不准备答话。
厉思寒却自顾自说下去:“铁面神捕居然也住这样的店,吃这么粗糙的饭,还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她边说边摇头。
“你以为呢?”终于他开口接了一句,可语音仍是淡淡的。
“你整了这么多黑道人物,破了这么多案子,劳苦功高,朝庭一定会重重赏你,”厉思寒语带挖苦,“你应该是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才是。你这么艰苦朴素,是装给谁看?让大家把你捧成一个神是不是?”
铁面神捕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既不动气,也不答话,另外又点了一支蜡烛,道:“我睡外间地板上。你老实呆着。”
可她不依不饶问下去:“你为朝廷卖命,不就为了这些好处么?可惜呀,这一次连官府都在缉拿你了。其实人家根本当你是一条走狗而已,一个不高兴就可以随随便便踢你一脚。”她是成心要激怒他。他越是如此波澜不惊,厉思寒就越想要触怒他,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铁面神捕目光一抬,闪电般凌利的目光让正滔滔不绝的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住了口,但随即又道:“你拿眼睛瞪我干什么?我怕了你么?”
铁面神捕从桌上拿起蜡烛,走到门边,突停下缓缓道:“此事到了京师,我自向大理寺解释。是非善恶自在人心,我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
“不错!”这次厉思寒居然大声赞同,“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我厉思寒也自认问心无愧,那被认为是盗是寇又何足道哉!”
铁面神捕在门边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问:“你——真自认问心无愧?”“是!”厉思寒傲然道。“即使是作了盗贼?”“不错!”同样果断的回答。
他霍然回身,目光又一次惊电般地落在她身上,审视般地看着她的眼神。
坦然无惧,明亮得如同皎月!没有一丝心虚阴暗,毫无逃避地与他对峙。
同上次一样,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极其刚毅而优美。
“原来他长得也很好看啊。”厉思寒不由在心里想,“可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呢?”——她一边想嘴上一不留神就说了出来:“喂,你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怕人看见么?”
铁面神捕突然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少多嘴。”他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转身离开。把蜡烛放在外间地上,又把斗篷铺在了地板上。
“喂,你……你就睡地上?”厉思寒有点过意不去地问,她可从没听说过如此优待囚犯的,“你不怕我半夜自己逃跑?”
铁面神捕不答话,只反手把门关上。
四更了。
厉思寒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欲喊无声,喉咙堵得慌。方才她在梦中,竟梦见了十一位兄长被推上刑场,受了凌迟酷刑!
她惊醒后心头兀自乱跳,冷汗涔涔而下,两行热泪亦不由无声直落下来。都是她不好!她不该缠着兄长来京师,她更不该在大街上忘乎所以惹人注目——她一直来总是给兄长们惹麻烦,可每一次他们都为她化解。她曾经以为哥哥们宽厚的肩膀,将是她一生温暖的天。可……可现在……
蓦然间,她对铁面神捕起了极深极切的恨意!
本来在这几天中,她无形中已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甚至有些被他的气度与正直感化。可在这一刹间,她又回忆起了不共戴天的血仇,直让她恨不得把门外的他千刀万剐。
“我不能就这样认命!我要留一条命去救哥哥们。”她心中蓦地起了这个念头。屏息倾听,房外很静。她细细想了一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轻轻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边。先把桌上的半壶茶注入窗轴中,再轻轻一推,被湿润了窗轴的窗无声无息地开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闪电般地跳出了窗,立刻躲到了一丛灌木下。
就在她落地一刹间,她听到房门一声轻响,有人闯了进来。他好厉害,警觉得这么快!厉思寒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只听他在房内稍稍停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心下登时一震:这声叹息含着一丝失望与愤怒,是从未在他不惊轻尘的语声中听到过的。
她正在发呆,心下莫名地现出一缕悔意,只听头顶风声掠过,待她抬头看时,只见那袭斗篷已闪电般消失在夜色里。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望望天上的明月。她自由了!可她心中却不是十分欢喜,反而觉得仿佛失落了什么。她向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夜风很冷,冷得她不住地发抖。可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让她咬紧了牙关往前奔,她明白铁面神捕的可怕!她不走小路,反而选了大路,这是多年的江湖经验教她的。
夜不是很黑,只有一轮朦胧的残月伴着她。无助、惶惑、孤独,……种种十九年来一直深埋在她内心的感受莫名地涌了上来,她在奔跑,却不知奔向何处。
已出了泉州城,她刚想停下来喘一口气,突然呆住了。
“你终于到这儿了。”在城外冷月照耀的荒冈上,那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声音中没有愤恨,没有火气,甚至也没有讥讽——一如她最初在云蓬客栈被捕时听到的声音。——那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感情因素的声音!她突然遍体寒意。
“你逃跑了。”铁面神捕霍然回头,一字一顿地道,与钢铁相映的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森然肃杀之色,衬着他冷漠严厉的目光更叫人心寒。厉思寒不由止住了脚步。这一次在他的目光中,她再也无法坦然直视,默默低下了头。
铁面神捕从冈上跃下,还未落地,扬手就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他下手真重。厉思寒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角沁出了血丝。但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铮”地一声,只听腕上一阵轻响,一条精铁打制的镣铐已铐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头却铐在铁面神捕的左手上。“跟我走!”又一声冷冷的吩咐。
厉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对她的仅有的信任。她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这几日行来,他们已不走官道,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厉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许多,只乖乖跟着,不再多话。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旷野之中,突地天空阴云四合,狂风大作。举目四望,只见旷野一片,连棵大树都没有。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尘土味的空气中湿湿的。
突然,她只觉头上一黑,仰头看去只见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头顶上,就在同时,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厉思寒愕然回头,只见身边的铁面神捕站在雨中,而他身上的斗篷已遮在她肩头。她心中一热,泪水莫名地涌了出来,忙过去把斗篷拉在他身上。可她个头不高,头顶上堪堪过他的肩膀,再怎么踮脚也够不着他的头顶。
铁面神捕没说什么,只摇摇头,又顺手把刚披上肩的斗篷拉了过去。
厉思寒心头一阵无名的怒火,她一扬手,揭掉了自己肩上的斗篷,就这样站在雨中仰头看着他:“我不要人同情我!你不盖的话,我也不盖!”她这几天来,这一次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铁面神捕似乎有些意外,俯视着她,眼中带了些探究的意味。突然他一伸手,一股气流激动地上的斗篷,斗篷竟自落入他手中。
“擒龙功!”厉思寒吓了一跳,不由失声。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奇武学,居然真的有人会!她语音未落,只觉头顶又一暗,仰头望去,只见斗篷的一半张开在她的头顶。
两人选了一处挡风的高地坐下,都没说话。
她蹲在那块石头上,仰头看着铁面神捕,突地问:“你还在为我的逃跑生气!”
“没有。”铁面神捕并不看她,淡淡回答,“没有犯人会不想逃的,我为什么生气?”厉思寒狡鲒地笑了:“你说谎了!我知道你很生气。”她叹了口气,又轻轻道:“其实本来我也不想逃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可……可如果我死了,那更没人去救十一位义兄了。”
她抬头看了看铁面神捕,发觉他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让她闭嘴的意思,又说了下去:“本来我特别恨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因为你抓了我哥哥们,现在一想起来我还是很恨你。不过……凭良心说,你是我在官府里遇见的第二个好人。唉……如果所有朝廷里的人都象你和朱屹之,也许我也就不会去当女盗了。”
外边的风雨丝毫没有小的迹象,可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厉思寒躲在斗篷下,心中不由自主地漾满了暖意,她忍不住问:“你也有亲人吗?要是他们也犯法,你会抓他们么?你会忍心看他们上法场么?”她一直仰着头,期待他回答,可他仍是不说话。
厉思寒自觉没意思,便不再多话,自己拣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写划划。
四周只听得一片风雨声,漆黑的一片。
“我没亲人。”蓦地他开口淡淡道,语音中竟带了一丝难掩的苦涩。
厉思寒吓了一跳,手中的枯枝一下子断成两截。“那你总有朋友、兄弟吧?”她不死心地问,“如果他们犯了法呢?”
“也没有。”同样淡然的语声。
厉思寒怔了一下:“那你……总有恋人吧?”她大着胆子问道。
没有回答。她只见他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厉思寒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铁面神捕似乎想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敌人。”不错!他铁面无私,办案无数,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枭雄、官府败类,他树敌无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厉思寒看着他,愕然道:“你……你做了这么多事,衣食起居依然如此朴素,唯一赢来的就是无数的仇敌……那你、你究竟为了什么,才……”铁面神捕似乎不愿多说,目光犹自望向无边的夜色,过了一会才道:“那你为了什么才会去做盗贼的?”
厉思寒不防他有这一句,怔了一下,随即道:“我小时候是孤儿,处处受人打骂……那时我就想,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天下的穷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她笑了笑:“我不会赚钱,只有当强盗了。”
铁面神捕突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把所盗的一百多万两白银全数散发给了百姓。据说那一次瘟疫,因为你,少死了几万人。”他第一次把目光从雨中收回,低头看着她。厉思寒颇为得意地笑了:“连你也知道啊?”
“但是无论如何,贼就是贼,犯了法,就该问罪。”铁面神捕的语气转为极其严厉!“刑法公正是天下之本,无论是谁,为了什么犯了法,都一样要付出代价!”
厉思寒惊讶地抬头看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如此激动!
厉思寒等他说下去,因为能听他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可他却意外地止住了。他的谈话,就如同他的行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捉摸不定。
雨渐渐小了下来,月亮也渐渐从云中探出头来。铁面神捕起身,拣了一些枯枝,一条条剥去外面湿了的树皮,堆成一堆点上了火。
斗篷在火上烘着,一只飞过的鸟儿被他击落,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着。厉思寒的手被铐着,无论他做什么都被拖来拖去,可不知怎地,她心中反而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
鸟儿烤熟了,铁面神捕撕成两片,随手递给她一半。居然还是较大的那一半。厉思寒并不是小气的人,可若他给她的是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很生气的——天知道她为什么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而且她是没有任何资格斤斤计较的。
“嗯,你烤得很好!比京师全聚德的老师傅还行呢!”厉思寒一边大口啃,一边忍不住夸道。
铁面神捕淡淡笑了笑:“那是因为你饿了。”
厉思寒不由呆住。——他笑了!虽然那只不过是无意的淡然一笑,还是让她震撼不小。也许与别的黑道同行一样,她从未想过铁面神捕会笑吧?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铁面神捕面色一变,手一扬,掀起了那件斗篷,同时脚下一铲,踢起一片土,已熄灭了那堆火。她只觉右手一紧,一下子被拉到了他身边的斗篷之下。“四周有人围上来。”她听得耳边他用传音入密道,“不准乱动,否则我立时杀了你。”
这时,只听半空一声极轻的声音,厉思寒只觉身边黑影一动,铁面神捕已快速无伦地出手夹住了一只射到的短箭。其时箭只离她半尺,吓得她一身冷汗。
突然,似乎周围狂风暴雨之声大作!
“快卧倒!”铁面神捕一声短喝,已反手拉住她往下滚去。厉思寒也明白,这不是风雨声,是无数的暗器!她不再犹豫,与他一起贴地急滚开来。铁面神捕用左手拉着她,把她护在怀中,右手中的斗篷注入了真气,护住了周身。
厉思寒在这一刹间想到,如果她此时下手杀伤铁面神捕,她就有机会逃了!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她在他怀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在贴地的急滚中,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只要她一伸手……
她不甘心死,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而且她的十一位哥哥……
求生的欲望油然而起!
“不,我不杀他。只是让他受伤……”这个念头在一刹间冒了出来,她在一串的贴地急滚中,不由自主地缓缓把左手从他怀中抽出,准备一掌拍出去……
“你干什么!”一声断喝,一只有力的手立刻扣住了她肘间的曲池穴。“完了!他会杀了我的!”厉思寒绝望地想,只觉那只手在刻不容缓间把自己抽出的手硬生生拉回怀中。她突然发觉身边的铁面神捕全身一震,拉住她左手的手也松了一下。一股温热的血流到她手背上。
“你……你受伤了?”她颤声用传音入密问,心下不知是喜是忧。“让你别乱动!方才干什么把手伸到外面找死?”他厉声道,滚动的身形已明显慢了下来。“我……”厉思寒心头巨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这时,夜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凤鸣一般的声音,五长四短,正好九声。“九天凤舞!”铁面神捕居然也不由失声,“千万别动!”他一语未毕,已护着她伏在地上,左手把她护在斗篷下,右手挥出,已硬生生接住了当先射到的凤舞箭。
每接一支,他全身不由一震!接到第九支时,他手一软,已被捏住箭尾的箭从指间掠过,射入了他右肩之上!“铁面,铁面!”厉思寒见他全身一阵巨震,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你……你没事么?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声音依旧平静淡然,“你没事吧?”厉思寒此时也感到了有血在一滴一滴滴在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挣扎欲起,却被他用左手一把拉住。
“别乱动,否则我杀了你!”可语气中威胁的意味却远远比不上焦急与关心。在他的保护之下,厉思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阵难言的悸动。
“铁面臭捕头,你不想会有今日吧?”
“哈哈哈,我恨透了这小子,今天终于能把他做了。”
“大家别慌,他已中了凤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把这小子剥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妈的,他捉了我儿子,害得我儿子剐了二百四十刀,这一刀一刀可全得还上!”
四周不再寂静,到处一片恶毒的谩骂声,听其声势,居然不下几百人,而且成分极杂,似乎各派人手都有。
“怎么我的仇家一时间全集在这儿了?”铁面神捕心下暗惊,肩头的伤让他痛彻心肺。凤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会震伤内部筋脉,痛苦难当。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决,突地反手一运劲,左手铁镣已断:“厉姑娘,你自行去吧!”
厉思寒吃了一惊:“那你……”铁面神捕低声道:“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厉姑娘在这儿恐受鱼池之殃,你还是自行离去吧!犯不着白白送命在这里。”
厉思寒心头一热,哽咽道:“那你……你怎么办?他们会把你乱刀分尸的!”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结仇有多深。今日之围,他若落入敌手,下场一定极其惨酷。
“这你不用管,你自行走吧!”他冷然道。见厉思寒还不肯走,铁面神捕不由说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义兄?”
厉思寒猛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她又如何能死?
“我替你开路,快走!”铁面神捕双手虚合,右手连弹,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惨呼传出,他振作斗志,扬起斗篷倾力往前掷了出去。斗篷注入了内力,尖啸着旋入人群中,当者披靡!“快走!”他伸手在她肩头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厉思寒不由自主地随着斗篷往前飞奔而出。斗篷不但为她开出了一条路,更为她挡了不少暗器。可人太多,她一过去,方才的地方立时又有人围上。见她奔过,许多人大声呼喝,暗器刀剑雨一般招呼了出来。
“住手,是雪衣女厉思寒,自己人!”突地一个声音喝止,一个黄衣人从人群中掠了出来,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只手则拉住了她。厉思寒一抬头,不由欣喜若狂。“承俊大哥!你来了!”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怀抱中,不由喜极而泣。
“邬老大,凤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归来,在下告退。”金承俊一手抱着厉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骏马上,对一群人几个头领抱拳道。“金少侠白道中人,又与这公门走狗没过节,自不必留了。慢走!”“告辞!”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厉思寒身上,一抖缰绳,纵马奔出了旷野。
“承俊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厉思寒惊魂方定,问道。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剑客”之称,为白道代表人物,绝不会和黑道走在一起。
金承俊怜爱地抚着她的长发:“为了你呀,小丫头!你被铁面神捕抓了,你知道我都快急死了,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哪怕与官府作对也不惜。正好这时邬老大传讯,说有内线秘告神捕将会押你返京,路过这儿。他邀我一起对付那铁面神捕。我担心你,所以就凑合着跟他们干这一次罢了!”
厉思寒怔了怔,又问:“那么……你们是早知道我们会从泉州来,才在这儿设下包围的?”“是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有这么多人一齐向铁面寻仇?”金承俊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道,“可惜了好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对了,小寒你这几天没受什么苦头吧?”
“没有。”厉思寒有些魂不守舍地道,“承俊大哥,你回去救救他吧!”
“他?哪个?铁面神捕?”金承俊大吃一惊,一下子勒住了马,“你疯了?你没见这么多人在向他寻仇?只要你开口为他说一句好话,便会有杀身之祸,何谈救他?”
厉思寒不开口,默默低下了头。“小寒,你的十一位义兄还在天牢里。这一次脱困后,我帮你想办法营救他们,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金承俊温言劝道。
厉思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其时天已微明,两人奔出多时,身后的呼喝之声仍隐约可闻,可知战斗有多激烈。又行出一程。厉思寒面色一变,突地推开金承俊的手,从飞驰的马背上跃下:“承俊大哥,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就算救不了他,也是尽了一份心。你不用管我了!”
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那黑色的斗篷在黎明的微曦中如黑翼一般展开。
“这丫头!”金承俊惊讶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明白了。
厉思寒奔上那土冈时往下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人群密密麻麻约有三四百人,正围着居中一人大打出手。而铁面神捕的周围三丈已倒毙了不少尸首,横七竖八约有七八十人,可对方人多势众,一人倒下便立时有十人替了上来。铁面神捕的身形已不如方才灵活,肩上腿上满是血污,看来受伤不轻。她心中有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感缓缓升起来。
她一出现,许多认识的同道们纷纷招呼:“雪衣女,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栽在这家伙手里,很惨吧?”有人幸灾乐祸。
厉思寒面带杀气,“唰”地从旁人腰中抽出一柄长剑,冷冷道:“这几天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本姑娘非亲手杀了他出气不可!”她推开众人,往人群中心奔了出去。群盗见她面带杀气,又均知她最近栽在铁面神捕手里,个个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杀入核心中去。
“看,这女煞星动真气了!”
“别挡她,可不是玩的。”
“听说她这次栽得很惨!不但被捉,还被糟踏了!”
“是吗?”
“可不是,官府都贴出榜文来了!”
“怪不得这小妞这么杀气腾腾。真可惜了,好一朵鲜花呀!”
厉思寒顾不得别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直抢入战团中去。
“叮”地一声,她长剑被弹开,震得她虎口发麻。就在长剑荡开的一刹,铁面神捕抬头看见了她。他的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极其微妙的神色在他死寂的眸中掠过。他全身浴血,长发披散在肩上,衬着他钢铁的面孔,更加让人心寒。
“你来了?”他突地淡淡道,双手齐出,右手夺过一人的短刀,左手一掌把他横击出丈余。右手闪电般地几招抢攻,登时把另外几个人或击伤或逼退,中心场地立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反手把刀往地上一插,嘴角不由溢出了一丝血迹。“很好,你动手吧。”他声音中显然已疲弱至极,“死在你手中,总比被他们杀了好。”一句话方完,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身形也开始摇摇欲坠。
厉思寒不答,而左右又已有几个人跃跃欲试。突然,她一声轻啸,剑光如白练当空!
剑光过处,那几个攻上来的人当喉一剑被杀。厉思寒扑上去扶住重伤的铁面神捕,泪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怎么会杀你?怎么会?我不逃了,我死都要和你死在一起!”
她抬头,看见了那一双愕然不敢置信的眼睛,那从无表情的冷漠面容上,带着说不清的震惊,只听得他低声叹息般地道:“厉姑娘?”
众人在惊讶后一片哗然!
“雪衣女,你怎么帮着公门走狗,残杀同道?”“不用说,这贱人窝里反了!”“杀了她!”“杀了她!”“一齐剁了她!”众人怒骂声中又围了上来。
厉思寒手持长剑,与铁面神捕背向而立。两人背心相对,少了顾及敌人从背后攻击,压力登时轻了一半。厉思寒心知她已在道中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心下更不容情,招招杀手,也不论对手是否昔日相识故人——她已完全豁出去了!
过了一会,她一个疏忽,被人一剑刺中肋下,她痛呼半声,左手捂住剑口,右手仍如发疯一般不顾命地招招抢攻。这时,突地铁面神捕从背后转来,不管背后正有多人攻上,右手短刀脱手飞出,正刺入方才伤她那人的胸膛!
与此同时,他身子一震,右足反踢,一名绿衣人捂着咽喉飞了出去。可他背心,又多了一处伤!厉思寒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如炬,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冷漠平静。
伤处鲜血狂喷,她渐渐由弱而乏,由乏而尽。“……神捕,我……我已……尽力了……”
铁面神捕俯身抱起她无力的身子,突然仰天长啸,朗声道:“好,你我一起送命于此便是了!”他右手凝起最后一丝真力,扫开一丈内的敌人,反手往厉思寒顶心击了下去。厉思寒不闪不避,嘴角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铁面神捕看在眼中,心中突然一震。
“小寒,套马了!”突然一个声音远远送了过了。厉思寒眼睛一亮:“承俊大哥!”语音方落,只听半空一阵尖啸,一条红影闪电般飞至!众人愕然不解之间,厉思寒奋起最后一口真气,反手一抄,拉住那条红索,把索套牢牢系在自己与铁面神捕腰间,低声道:“快提气!”两人提气一纵,只觉腰间红索猛地往前一拉,两人身子登时腾空,如风筝般地从众人头顶掠过!
群盗呼喝怒骂,可两人飞驰速度极快,转眼已从众人上方掠过。待得众人惊起追击,厉思寒展开斗篷,挡住了不少暗器。
“收线!”她清喝一声,只觉腰上绳索加力一收,她飞一般地倒掠了出去。她在半空中扶着铁面神捕努力凌空翻身,稳稳地坐到了金承俊的身后马上。
金承俊抖松红索,催马加快奔驰。这匹“乌云盖雪”仍是千里选一的良驹,金承俊钟爱非常,此时背上虽负了三人,可照旧奔走如飞,不一会就将众人远远甩开。
“小寒,小寒!你们没事吧?”金承俊无法回头观望,焦急地道。厉思寒勉力开口说道:“还好……他、他昏过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语音未落,她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直摔下去,幸好有索连着。可她的手,却始终紧紧抓着铁面神捕。
这时,刚刚开始亮起来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从四周聚来,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便直洒下来。
金承俊暗自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那他们三人的行踪必可被掩饰无痕。他在大雨中不惜催动心爱的骏马狂奔。
厉思寒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靠在金承俊背后失去了知觉。
茫茫旷野中,大雨的黎明,只有一骑骏马在飞奔……
京师。北靖王府。
“小王爷,有密报到达!”又一名青衣少年在密室外禀告。“呈上。”一个白衣貂裘的贵公子,半倚在一张胡榻上,正在翻阅一堆文卷。他抽出信笺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变得苍白,连他的手也正在微微发抖!
青衣少年目中不由露出奇怪之色,因为他从未见过主人有这么失措的时候!
“叫小高来见我,要快!”北靖王神色森然。待人走后,他起身在镜前不住地踱步。青铜镜上,依然留着她走时的留言。可伊人已杳。他的目光突地充满了烦乱。
身后有脚步声:“属下见过王爷!”北靖王霍然回头,反手抽了来人一记耳光!
“小王爷!”小高见小王爷面色大变,忙单膝跪下,“请小王爷见教!”他跟随北靖王多年,许许多多密谋计策他均参与过,故他亦深知,以小王爷为人之深沉老辣,今日如此动怒必有原因!
“你当初为什么背着我赶她走?为什么!”北靖王几乎是拍着桌子问,桌上出现了一个半寸深的掌印!“现在她和铁面神捕在回京途中遇到埋伏,生死不明!”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沉痛道:“若是她被押解回京,也许我还能救她,可现在……”他说不下去,连声音都已哽咽。
小高低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小王爷息怒。容属下说一句:目前皇上病势沉重,有意写下遗诏,传位于诸皇子中一人。小王爷虽非长子,可自幼深得宠爱,而尊母又为正宫皇后,即位应大有希望。在当前关键之时,任何一不慎之举都会被太子党抓住把柄。望小王爷珍惜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莫以一时冲动,让一切付之东流。”
他年纪虽亦在二十六七,可神态之老练,心机之深沉,气度之从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王爷啊……以你这样的血统,这样的才能,足足可以配得上得到这个天下!只有你,的确只有你,才能让这个天下在你手中繁华平安吧?具备了知性与野心,出身与地位,天下的主人,只有你了——如果还有其他不足的话,就让我来替你补足!
哪怕就是玷污了自己的双手,也在所不惜!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就让我替你完成吧。
“我的主人……请你用自己的双手、抓住天下的命运吧!”
北靖王看着这位优秀而忠心的手下,叹息了一声。方才的惆怅已被野心与斗志冲淡了许多,他扬起剑眉,凭栏而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天下大权,帝位……”他闭目长叹了一声,不知怎地有些落寞。
厉思寒醒转时正是午夜,但她一开眼就看见了金承俊关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阵温暖,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承俊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承俊怜惜地抚着她一头秀发,温言道:“瞧你,瘦成一只小病猫了,快把鸡汤喝了。”厉思寒双手捧着浓香四溢的鸡汤,不又问:“他在哪儿?他没事了么?”
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问铁面?他……他还没醒。他受的伤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条命。”他喂了她一匙鸡汤,道:“你快快好起来罢!我也得回家看弱兰了,唉……这次急匆匆跑来救你,来不及告诉她,谁知一出来就耽了这么多天。”
厉思寒低下了头,一只手揉着左耳垂,轻轻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气你喜欢弱兰,现在……我不生气啦!我知道你还是会象以前那么宠我的,对吧?”她把头垂得更低,细声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为我喜欢上你了,现在、现在……才知道不是的……你不会笑我吧?”她虽低着头,可红晕一直漫到了耳根。
金承俊见她终于解开了这个心结,心下欣慰,不由抚着她肩头笑了:“被小寒喜欢,我可担当不起哟!”“你还是笑我!”厉思寒羞得把脸埋进了他怀中,“承俊哥哥坏死了!”她抽出手狠狠拧他,又被他拧住了耳朵,两人嘻嘻哈哈有如儿时一般闹着。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开,正准备给她一个爆栗子。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一下。一种本能的警觉从背部升起,他全身肌肉都绷紧了。背后有高手!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会凭感觉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生怕一动作,便会引发敌意!
“金少侠,厉姑娘,多谢救命之恩。”一个声音蓦地从门外传来,吓了厉思寒一跳。
“铁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后欣喜地叫了出声。金承俊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手,从榻上起身。铁面神捕依旧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脸色极为苍白,一向锐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铁面具中那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看来伤势不轻。
“神捕,你刚刚恢复,怎么就下地了?小心牵动了伤口。”金承俊关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挣扎欲起的厉思寒,“小丫头,不要乱动!乖乖躺着!”厉思寒被他拉住,生气大嚷:“说过不准叫我小丫头!”
铁面神捕微微一颔首,淡淡道:“在下身体强健,下地无妨。多谢金少侠过问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刚转过时,又冷冷道:“你们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气在,还是要押送厉姑娘回京!”
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冻结,目中杀气已起,一字字道:“没有人可以伤害小寒!你若执意捉拿她归案,先和我一决生死!”他的手伸向剑柄,一寸寸收紧。
“承俊大哥,别这样!”厉思寒忙从榻上起身,几步过去拉住了他按剑的手,“没关系的,我自己愿意去京师投案!”
“什么?”金承俊一惊,低头看着厉思寒,只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坚决的光芒。他陡然间明白了!同时,他的心也彻骨地痛,为了他至亲的朋友!他一寸寸松开了剑柄,将她的秦首揽入怀中。他太了解这小丫头了……
铁面神捕始终没有回头,他只停了一下,便径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发觉,在他方才刚刚站过的地方,整块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承俊哥哥……”厉思寒叹息了一声,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你从小对我那么好,我死了你会伤心么?……现在我反而很感激弱兰了,有她在,你还是可以很开心的活下去的……”她不再说话,许久许久,她才发觉有温热的水打在她面颊上。
她惊讶地抬头,发觉金承俊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金承俊摇摇头,推开她,道:“好了,小寒,别说泄气话。我先回去看看弱兰,她身体一向不好。然后我立时去京师,为你上下打点,只盼能免你一死。”他说到做到,立时开始收拾东西。“这幢农舍人迹罕至,我已租了三个月。粮食药材我已买好了,你最好少出门,待伤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门之时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出门之时,看见正在院中静坐吐纳的铁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闪电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发觉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还隐隐藏了什么,只是藏得很深、很深……
“喂,你受伤才过了两天,不要这么折腾自己行不行?”厉思寒把软榻移到廊下,看着院中正在练功的铁面神捕,没话找话地说。
铁面神捕没理会她,仍自顾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收手。他额上已有一些汗渍,居然还有些气喘。他明白是伤势尚未愈合,那一晚他伤得实在很重。
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厉思寒。那天晚上……其实他应该被人乱刀分尸了的,若不是因为这个“女盗”。
一刹间,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会杀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对不起……我已尽力了……”这一声声话语不知从何来的,突然间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涌起。两道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铁石般平静坚定的心,不知怎地有些乱了起来。他倚在门柱上,凝视着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厉思寒吐出两爿瓜子壳,抬头无意中瞥见他陷入沉思的侧影。她不由呆住了。
这张脸此时少了以往的冷肃与杀气,更显得平易近人而亲切了一些。那线条利落优美的侧脸,虽衬着冷冷的铁面,仍在无声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帅气与正直。 “唉,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人说过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而向来把他传说成一个无情冷血的黑道克星?”厉思寒暗自叹了口气,一缕柔情在心中乍现。
“厉姑娘。”蓦地一声招呼,吓得厉思寒一下子抬头,由于心虚,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什……什么事?”铁面神捕淡淡道:“该吃中饭了。”“噢……是、是啊!我马上去做。”厉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里走。“不用了,饭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语声。厉思寒吓了一跳:“你自己去做饭了?老天,你会做饭!”“我从不指望别人给我做任何自己的事。”他冷冷道,返身回去。
厉思寒不由汗颜,她虽自小一个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馆子,说到做饭烧菜,她是一塌糊涂。吃着饭,她心中越发埋怨起自己没用,真应该好好学学烹饪,也不会让别人如此瞧不起,还要一个大男人做饭给她姑娘家吃。
她无聊地一个人慢慢吃,一边看他在庭中吐纳练功。
只见他在庭中先闭目向天而立,然后向东、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当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闭目无言。厉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这一定又是什么深奥厉害的武功。但见他全身衣物突然无风而动,连斗篷都猎猎飞扬,左右手的食指渐渐升出了两道白气!
“六合八荒唯我独尊功”!厉思寒不由失声惊呼。
只见那两道白气如凝烟般渐渐升起,在空中缓缓接近——突然一声低响,白烟迅速散去,只见他背心如被重物所击,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膝已落地!
“喂,你没事吧?”厉思寒连忙扔了饭碗冲出去,一迈进中庭,她内息一窒——空气中仍是激荡着强烈的气流!“这是怎么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一声惊呼。因为他肩上居然裂开了三横三竖九道口子,每条均深可见骨!
铁面神捕用左手支地,巨痛让他几欲晕去,可每吸一口气,内息流转,他精神便是一振。“快……快扶我回房。”他这次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她吩咐。厉思寒见他苍白的脸,涣散的眼神,不由慌了,忙搀扶扶他回房中。
“你不会死吧?不会吧?”她反反复复地问,只觉他的手已变得如冰一般的寒冷。“不会。”他努力说出这两个字,便不再答话,在房中盘膝而坐。过了许久,他仿佛恢复了一些,睁开眼睛:“去准备一口水缸,盛满水,放到房中来。”
厉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从庭中那口种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来回几趟,才汲水盛满了。铁面神捕脸色更差,厉思寒发觉他左脸的面具之上居然结了一层霜!她强自忍住不多问,呆在一边,可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满了冷汗。
这时,只见铁面神捕双手缓缓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气,让内息在体内自由流转,每经过一次右肩井穴,他脸色便好转一分。渐渐地,他脸上的严霜消失怠尽,而双掌之上却布满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缓缓凝成了冰!
厉思寒虽武功不属一流之列,可见识甚广,亦知他是用极厉害的一个法门,将身上的寒毒从掌上化入水中。
一转眼,暮色已起,只见一直不动的铁面神捕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渐渐放下。只听一声脆响,整个水缸全一片片散落于地!原来方才他内力传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时内力一收,自然无法维系。只剩下一坨冰块立在房中。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入庭外去。”他语声极其疲乏无力,“冰有毒,小心了。”厉思寒一脚踹去,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
“你没事了吧?方才怎么搞的!”她奇道,因为她已看见他右肩那九道伤口里已渗出了鲜血。铁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伤处附近几处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这‘凤舞九天’箭了,以为已无大碍。谁知一运功寒毒立时发作,几乎要了我的命。”
厉思寒一怔,想起他这一箭可以说是为保护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动,忙道:“我帮你包扎吧!”铁面神捕摆摆手:“我自己来。”“伤在肩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包扎?”厉思寒毫不让步。
铁面神捕终于默许。当温水端上,药物与绑带全备好时,除下了紧身黑衫。
“啊,这么多伤痕!”厉思寒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不错,衣衫一除下,只见他宽阔的肩背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这都是旧伤,你快上药罢。”他淡淡催了一句。厉思寒回过神来,忙从盒中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了伤口周围各处大穴,一边怯怯地问:“痛不痛?”
“你第七针离琐阳穴差了半寸。”他闭目淡淡道,面无表情。厉思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迭声道歉,轻手轻脚地把针拔出来重刺。银针布好后,待针灸的药力发挥还有一段时间,厉思寒便呆坐着出神。
“咦?”她目光不经意接触到他后颈一处勒痕,脱口而出:“是搜魂手!殷离魂是你捉拿归案的吧?”铁面神捕只淡淡点了点头,全不以曾生擒过令武林丧胆的煞星为傲。
“那是鹰潭水红菱的铁菱花!想不到她也是载在你手上。”厉思寒越发惊奇,不由自主说了下去,“鞭?是风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还有这一处,呀,是星寒月残剑!……”她面色越发惊讶和兴奋,最后叹了一口气,充满钦佩地问:“你一生中一定有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恶战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话,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但也没有令她少多嘴。
自从那旷野一战之后,他也不能象以往那般严格地命令她,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一阵迷惘,可目光却不由渐渐露出了温和之色。
他只听她在背后叽叽喳喳地一大串惊叹和议论,心中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就象从未有人在这之前看过他满身的伤痕一般,也没有人象这个丫头一样从他满身的伤痕来读他的人生。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依然冷冷道:“上药包扎吧。”
厉思寒这才从盒中取出伤药,轻轻抹在他伤口上。不停怯怯地问:“痛不痛?”
“没什么。”铁面神捕语声有一丝不耐,吓得她立时闭上了嘴。可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暖之色!
“能伤你的人一定也蛮了不起的吧?”厉思寒心中只想多和他说几句话,这也是她私心里唯一的小愿望了,“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纵是被抓了,你还是会一辈子记住他们,对吧?”她边说边包扎他肩头的箭伤,私心里却盼着藉着这个伤口,他……也能一辈子记住她。
可铁面神捕却没回答。厉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开始整理药盒。
“你那一晚为什么要回来?”突然他开口问。她吓得全身一震,仿佛对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时手足无措。“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么?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准备乘乱伤我逃走……但为什么你又要回来呢?”铁面神捕虽没有回头,可语声如刀般锋利,似乎要剖开她的内心。
“我……我……”厉思寒讷讷无言,突然叹了口气,“是,我是曾打算乘乱对你下手。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十一岁那年第一次偷人家东西,是因为饥饿。我逃走之时,却惊起了主人,他们在街角围住了我,棒子象雨点般落下来……这时一个路过的少年过来劝他们住手,他们不听,还一个劲往死里打。”她声音有些颤抖起来,又道:“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觉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点也不痛了……他一边护着我,一边让他们住手……可他们不听……他也死死地护着我不放……”
“我看见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我……!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一闭眼,我便会看见他的脸……我是这样认识承俊大哥的。”她说不下去,但强自一笑,又转了回来,“那天晚上,你护着我在地上急滚,替我挡开了所有暗器刀剑。我想伤你,你……你却反而为救我受了伤。你也许不明白……在那一刻,虽说周围杀机四伏,我却、却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这么安全过。当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脸上,我突然间……仿佛觉得你就是他……”
她不再停留,拎了这药盒几乎是几步冲出了房。她不能确定自己若再多待一会,会不会说出她内心真正的原因!而她,是宁可到自己死也不让他知道的。
在扬州城外的古道上,两人并骑而来。
这一路行来,两人默默无话。向来喜说爱笑的厉思寒反而沉默了起来,却显得郁郁寡欢。铁面神捕以为是离京日近,她为自己生死担心,也不去理会她。可不知怎地,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处死,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与不愿!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居然盼着一名大盗能不死!
“我……我想去扬州城外的紫玉村看一下,”路上,厉思寒突地勒住马头,对铁面神捕低头轻轻道,“承俊大哥与弱兰住在那儿。我以前对弱兰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听到“死”字时,铁面神捕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变,说了一声:“那走吧。”
在一处村落前,两人下了马。厉思寒也不说话,牵了马在前边领路。
过了一座青石小桥,对岸那一丛竹林近在咫尺,厉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竹径深处的一间小屋奔去。“弱兰……弱兰姐姐!”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只有十六七岁,长得很清秀。她开门一见厉思寒,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小茗,弱兰在吗?”厉思寒不以为忤,温言问道。小茗脸如冰雪,看了她几眼,冷冷道:“你进屋来吧。”她把二人让进房中,眼色一直带着恨意盯着厉思寒。
一进门,厉思寒脸色立时苍白得毫无血色,直直盯着中堂看着,可喉中一个字也发不出——中堂贴着大大的“奠”字,灵位上写着“爱妻萧弱兰之灵”!
“你都看到了?”小茗转过身来冷如冰雪地问,突然和身扑了上来。厉思寒瞥见她右手中寒光闪动,但她此时急痛攻心,几乎没想到要避开。只见黑衣一动,身边的铁面神捕在最后一刹间闪电般出手,一封一夺,已将她右手匕首夺下,顺势把她点倒在地。
厉思寒不予理会,眼睛直直地盯着灵位,仿佛灵魂出了窍一般,痴痴地问:“弱兰……弱兰姐姐,怎么死了?她不等等我,听我说几句……她为什么不等等我?……”
躺在地上的小茗失声痛哭,边哭边骂:“你还有脸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为你,公子怎么会抛下生病的小姐,不说一声就走?小姐病了半个多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这个贱人骗走了公子!”
“公子和小姐本来活得好好的,谁都说是天生一对,可你这个贱人偏偏要插进来,害得公子三天两头往外跑……你这小娼妇害死了小姐!小姐死前两天水米不进,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没回来,不知被你这贱人勾在哪儿了!”
“那……那承俊大哥呢?”厉思寒似乎木然地问。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许这样叫公子!”小茗疯了一般地喊道,“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走了!他说要去京师办事,就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人,把小姐害死了,你这个狐狸精!”她疯了一般,诸般尖刻的毒骂诅咒滔滔不绝地说来,越说越哭成一团。
厉思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脸色愈加苍白,眼光也愈发涣散。铁面神捕眉头一皱,右手突然连点她后心两处大穴,内力透入处,厉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喷在襟上。他知她内心急痛交加,又不发泄,便用内力为她护住心脉,以免血气攻心。
这口血一喷出来,厉思寒泪水随之而落,她看了灵位一眼,返身立时冲出了屋子。
她心中浑浑噩噩,说不出有什么剧痛,可一种从心底升出的悲伤与自责,却如钝刀一般一次次割开了她的内心!
奔上那片长满竹子的小冈,看着那座新砌的坟墓,她下意识停了下来,“哇”地一声,抱着墓碑哭了出来。哭了很久,很久……
“你累了。”铁制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冷的色彩。可那张大理石雕般优美而冷硬的脸,在此刻看来却是温和的,在看见她时,他甚至还叹息了一声:
这声温和的问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她知道她已铸成了一生中难以挽回的大错!她亲手毁掉了自己最亲的朋友的一生幸福。
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兰死后虽没流一滴泪,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去救她,他现在不是去京师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随他挚爱的亡妻而去。
他以后也不会再活着了,沉痛与追悔必将伴着他有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那天在林中,他曾对她说过,她与弱兰在他的心中都排第一,只是另起一行而已。现在看来……的确是错了。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第一,若要另起一行,势必会是一场悲剧。
“都是你不好!”斗然间厉思寒爆发似地喊了出来,“都是你引发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过不去,承俊也不会来救我,弱兰也不会死了。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过不去?朝廷有无数该杀该剐的,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我义兄不该死,我不该死,弱兰更不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却——”她激动中拉住他的手摇晃着,深埋在心中的愤怒喷发而出。
许久,她的身心俱已疲乏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着了。铁面神捕轻轻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在低头为她盖斗篷时,他看见一滴水晶般的泪水,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一下,又轻轻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泪,竟是温热的。
京师。
天香楼上,丝竹齐奏,丽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左拥右抱,开怀畅饮。“依依,让我香一个!过来,过来……”北靖王搂着依依的纤腰,欲吻她的香腮。
突然一道白影掠入,北靖王抬手一抄,收入了掌中。他不动声色地推称酒多欲呕,起身出席。在楼外,他展开手中纸团,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三个字:“厉思寒”。
他一低头,只见楼下街对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时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厉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他不再迟疑,立时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街过巷,来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过头来。北靖王见他似乎颇为憔悴,比起几月前在京师初见时的丰神俊秀,真是判若两人。
“那小丫头还活着吗?”北靖王心头一阵欣喜,一把握住了金承俊的手,“我还以为她……她与铁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扬州。一个月之后,如无意外,铁面神捕应押送她回京了。”金承俊缓缓道。“太好了!小丫头没事就好。”一向真正的喜怒不行于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颜开。
“北靖王,”金承俊淡淡却又含了关切,“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必然论罪当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与你相识一场,尽力替她开脱?”
北靖王顿了一下,突然问:“她有何罪?”
“偷盗。”
“具体数额为多少?”
“一百五十七万三千零五十两白银。”
北靖王倒抽了一口冷气,苦笑:“这小丫头的胃口可真不小,这足足是一个大府一年的税利了。案子实在重大,何况又是铁面这小子办的案!他经手的每一案,主凶没有不定罪处死的。只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爷若是为难,就当在下没说此事。告辞了。”
“且慢!”北靖王一手拦住了他,神色郑重:“小寒之事,本王自当一力承担,尽心尽力而为之,金兄请放心。只是……本王不宜直接出面,许多事可要拜托金兄你去办了。”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谢小王爷应允。但有所托,无论杀人放火,无有不从。”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他的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而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死,也许是一种解脱。
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却没有过恋人。她厉思寒一向随意怡人,与周围相处甚好,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石下井,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天津卫,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鱼网。阳光,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刹时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
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恶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人们的欢乐与生活。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了。
夜,很静的夜。只有远远的滔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明天就要入京了……死亡?大概是吧!可她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
她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
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征,对白蜡而言,他的责任,他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心泪中么?而蓝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蓝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只见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这一切,可什么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海静静的,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的坚定与沉稳。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以戒备的心态对付以后的一切,“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刚开始没有答话,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自己会逃跑?
“可我还欠着你一条命。”他陡然道,语声已不再淡然,“我从不欠别人的情,更不能欠你的情。告诉我,你准备让我如何偿还这笔债?”他霍然回头,看着两丈开外的厉思寒。
厉思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它吐了出来。摇了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我觉得你没必要偿还。别忘了,你也在杨知府那儿救了我一次。”
“那不一样,保护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师是我的责任;而救我却不是你的责任。”铁面神捕摇头,钢铁般的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眉头已微微蹙起,“明天就要进京了,你……你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我可以帮你完成。我不想一辈子欠着这笔债。”
过了许久许久,厉思寒抬头看他,突然笑了:“我想看看你的脸。”
震惊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厉思寒一会儿,终于缓缓低下头,除下了左脸上带了十六年之久的铁面具。
面具缓缓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肌肤似乎不习惯这突然的显露,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星光与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海风轻轻吹在他脸上……他心中莫名地一阵轻松,仿佛长久禁锢的什么得到了释放。
从来没有人在他成名后看过他的真容,只有这个曾通过他满身伤痕来读他人生的女盗,第一次让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显示在她眼中。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失去了锋芒与冷漠,甚至带了一丝温暖与柔和。
厉思寒站在他对面,静静仰头凝着他,突然问:“你额上的是什么东西?”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开他垂散在额前的长发。突然间她的手被他闪电般握住。
铁面神捕眼光变了数变,终于缓缓放开了手。厉思寒仍继续拨开了乱发,目光突然一变。她触电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声问:“跖之子?是你?”
铁面神捕全身一震,一向不动声色的脸突然起了难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头,似乎额上那一处烙印火一般地烫着他:“不错。这世上本没有会知道。”
跖。这是几十年前几乎是神话的一个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天下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大盗,死在他手下的黑白两道人物已不可胜数。他生性残忍,酷好敛财,一生中做案无数,被称为“盗跖”。
终于有一日,他在一次做案中失手,被几十位六扇门好手当场击毙,他财产全数抄没,妻子儿女也全被卖为奴婢。还听说,在官卖他的家小前,他三个儿子每人额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惩罚……可毕竟,二十年过去后,几乎已没有他后人的任何消息了。
盗跖作为近五十年来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厉思寒自然不会不了解,可她却从未想到过,当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会是盗跖的后人!
“你现在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带这铁面了吧?”铁面神捕语音中无不苦涩,这铁面具一摘下,他仿佛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与无情,显出了一丝常人都有的软弱,“我原以为这会是我自己永远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摇摇头:“原来这世上真没有永远不为人知的事情。”
厉思寒目光由震惊转为惊疑,可她最终还是确信了眼前的事实,这就是——铁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着盗跖的血!她不由自主喃喃道:“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并不是存心想揭穿这个秘密……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脸。”
“没什么,这是我答应你的要求。”他吐了口气,淡淡道, “其实我姓岳,叫岳霁云。”
“岳霁云?”厉思寒喃喃复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从来没听过……”
铁面神捕微微摇头:“自从被卖为奴仆以后,十六年来,我从未用过这个名字。”
“卖为奴仆!……你是说……”厉思寒身子一震,脱口低呼,目光震惊。
“不错。盗跖被诛之时我才八岁,被官卖后,一户人家买了我去做奴仆,一直干到十二岁,我才偶然间入了公门。再以后的十六年中,世上才有我这个人。”铁面神捕不由抬手抚了抚额头的烙痕,目中痛苦之色更深,“盗跖活着时,好色残忍,从未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后,我们全家却为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有今日,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亲与两位姐姐被卖入了青楼,后来听人说母亲与大姐被蹂躏至死,二姐被卖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还有弟弟,额上被烙上了这个印记,从小在白眼与凌辱中长大,被人当牛马一般地使唤……从懂事以来,这记号就象火一样烫着我,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开我——因为我是盗跖的儿子!”
他平视远方海天相交处,海水在月下泛着万点波光。他语声再次平静下来:“弟弟在十岁时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亲的老路!十二岁,我入了公门,拜当时大内高手为师。因为我已下了决心,要尽自己一生去申张正义,匡扶律法,让天下不再有一个盗贼。”说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厉思寒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为了忘记童年,我铸了这个铁面具,用它盖住烙印。”铁面神捕轻轻抚着手中的铁面具,“戴上它,我仿佛就忘了以前。十六年来,我只摘下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岁那年,我破了‘血梅案’,可擒获的主凶竟是失散九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场时,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今晚是第二次了……”他长长叹息。
厉思寒看着他的高大挺拔的背影,虽历经了诸多风霜困苦,却依然傲然不屈。她第一次明白,摘下面具,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真实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再现——
这一个人,虽然在初见时自己认定他是个该千刀万剐的人,可在此后一路同行中,她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气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从排斥、反抗、平和、亲近到倾慕,这三个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尝不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路历程!
无言的寂静中,在满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这世间万事,耳边只有海风的轻轻拂动,以及那永无休止的海潮之声。
厉思寒突然想起以前问过他这样的话——
“你有兄弟父母么?如果他们也犯了法,你会抓他们么?会把他们送上刑场么?”“你为什么要戴这个面具?怕别人看见么?”
言犹在耳。她突然热泪盈眶!
也许身边这个男人就象是这片大海,深邃、宽阔,却又不可捉摸。
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正看着大海出神。海风吹动她一身白衫,在夜中仿如一朵盛开的百合。他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大海……他发觉摘下铁面后自己居然比平日软弱了很多。也许……今晚叫她来这儿,讲了这么多,本来是一个错。
厉思寒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抬起右手,轻轻抚着他额上那一处烙印!她的眼中有泪光。泪水掩住了她眼中其它的神色。
“岳霁云……”她轻轻叹息般地唤道。
他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震动。也许是惊异,也许是恼怒,也许是感动……
“她真的不该被处死!可她千真万确是犯了死罪。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象她,以后也不会有……难道……真的是我错了?真的……是我做错了?什么是善与恶的标准?……是大明的刑律?”他的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在挣扎着喊,说的是他从未想过的话。也许它本来就在他心里,只不过今天才第一次说话而已……
这样过了片刻,却仿佛过了几百年。她真想就这样无言相对,直到海枯石烂……可她看见了一线亮光从铁面神捕的眼中掠过,他的眼神刹时一清,仿佛是个优秀的骑手果断地制住了一匹后蹄立起的怒马!
她一惊,手立时缓缓落下。
抬头望望天空,那一轮月已沉入海中,天色已泛白了。厉思寒什么也没说,转身立时就走。一切该结束了。她对自己道,从今天起,一切该结束了。
入暮时分。京师。大理寺。
“什么人?这么晚了,不准进去!”大理寺门口两名差役拦住了欲进入的两人。可当那人一摘下斗笠,那差役的脸色立时变了:“神捕?……哎呀呀,您老人家来了!快里边请,老爷等了您一整天了。”
铁面神捕只点了点头,便带了身后那人往里走。走入大理寺不到十步,便听寺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铁面神捕,辛苦了!人犯带到了没有?老夫可等到你了。”寺监忙忙地迎了上来,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厉思寒,不由狐疑地看了看铁面神捕。
“她就是……雪衣女厉思寒。”铁面神捕的声音很平静,“人犯我已带到了。”长着鹰勾鼻的寺监在心中暗骂他居然不给人犯上镣铐,可表面上仍笑道:“神捕千里追凶,真是神威盖世!来了哪,把人犯给我押下去!”
左右一声答应,“咔咔”两声,两副沉重冰冷的手镣脚铐已锁住了她的手脚。厉思寒什么也没说,目光只瞥了一下他,便随两名差役走了开去。这也许已是诀别……可她方才却只看见他带了铁面具的那半边脸,那么冰冷无情、威严与不可接近……
“神捕,里面请!下官已准备了酒席为你洗尘……”寺监讨好地陪笑,他可真不敢怠慢这传奇人物,若没他接二连三地破了一大堆重案要案,他这个大理寺监的职位早保不住了。这次他又押了巨盗雪衣女归案,他周昌又立了一功,说不定朝中还另有奖励呢。
铁面神捕并没答话,剑眉微蹙,冷肃的面容中透出一丝忧虑,左手下意识地抚着铁面的额角处。那里仿佛有火在烧……让他的灵魂在火中挣扎呐喊!为什么?为什么带了铁面还有这种反应?
铁面神捕蓦然一惊,转头道:“寺监大人,酒席就不必了……不过,在下有一事相求……”
室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美仑美奂的房间内,一名白衣贵公子正在灯下执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剑眉紧蹙,眸中闪着烦乱而焦虑的神色,带着汉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轻叩桌面。“那丫头今晚已入京了,事情越发棘手唉……父皇又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这上面。”他苦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一名黄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亲自出面,只有劳烦你了!”
金承俊疲惫而又寂然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关切与焦急,立刻道:“我说过,只要能救小寒,无论任何事我都肯做,无论任何代价我都肯付!”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轻抚横放在膝头的名剑“明月天山剑”。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用钱先稳住大理寺寺监。”他淡淡说着,眼睛里忽然有隐约莫测的深意。
南安王府内,一片肃静。
南安王给供在中堂的佛像上过香后,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在书房内捋须沉吟。父皇已病入膏肓,太医们会诊后认定皇上病势已入脑,腑脏已无生机,连以银针刺入膝中跳坏穴也无丝毫反应,唯一不入棺的原因,只是皇上的心脏还在跳动。
虽说皇上实际上已归西,可他这一口气不断,属下臣子们自是万万不敢立新帝。于是,这一个月来国中无人,万事乱成一团。南安王不担心这个,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一旦父皇鹤驾归天,这帝位之争必不可免。而自己虽是诸皇子中的长子,可被废去太子之位已有四年。这次听说皇上病中已下了遗旨,立下了太子。一旦父皇病逝,遗诏公开,便……极有可能他最宠爱、又是正宫娘娘所出的三皇子为帝!
南安王不断地捋须沉吟,眉头几乎皱在了一块。他与其他诸皇子不是没想过扳倒三皇子这共同的敌人,只是三皇子为人深沉老辣,做事周密,让人没有丝毫把柄可抓。
“禀王爷,大理寺监周昌在外边求见!”贴身小厮允福轻轻禀告。因为他明白,这大理寺监可是王爷这一方的支持者,眼看皇上越来越不行了,他一定是来与王爷商量对策的。
“快快请见!”南安王象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
周昌进来,拜见完毕,便坐下喝茶。“周大人此次夜访,不知有何要事?”南安王沉不住气,首先放下茶盏问道。
“王爷可否听说,曾在泉州、汉阳等地犯下大案累累的女盗‘雪衣女’已被押解回京了?”周昌笑问。南安王见他所说只是如此一桩小事,不禁大失所望,随口道:“这等事体,自是刑部与你们大理寺主办,本王又如何得知?”
周昌捋须摇头,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王爷,这个女盗可不简单哪!先不说她所窃银两有一百五十万之巨,而且……连铁面神捕都为她向我求情,要下官在狱中不可为难她!你说,这女盗不简单吧?”
南安王一口茶咽不下去,怔怔地点点头,方才道:“真是不得了!”
周昌肃然正色道:“王爷,下官今夜此来,有要事相告——这女盗背景的确不简单,昨晚,有人秘密来访,赠与下官白银万两,要求下官把此案尽力往后压,不要开审。”
“哦?出手就万两,好大气魄!”南安王也不由一警,脱口道。
周昌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受三皇子所托,要下官依此行事,承允日后……日后三皇子若登位,必当有重谢。来人还出示了三皇子随身佩带的‘承平恩赐玉玦’为信物!”
南安王面色一变,冷笑:“好个北靖王!风流念头动到女盗头上去了,看我明天奏他一本,这丑事一抖出来,他还有没有资格当皇帝!”他越说越激动,好不容易有对方的把柄,他岂会放过?
周昌在一边急忙道:“王爷,此事心急不得!现下咱们还没有证据,光凭那一万两银票,奈何得了三皇子么?万一被他反咬一口就不妙了。要从长计议呀!”
南安王渐渐平定下来,点点头,目中露出一丝狠劲:“好,咱们慢慢来!周大人,你给我严刑拷打那个女盗,借口逼问赃银下落——有可能的话,就说她与三皇子狼狈为奸,盗取库银!哼,看北靖王知道了急不急!他若一个按捺不住,本王就抓着把柄要他死!”
“呀,我倒是忘了,你们江湖中人有武功,这竹岁指又奈何得了你?”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狱吏,看着断在地上的一付竹岁指,冷笑道。刑讯室中,只燃了一盆火,火光明灭中,映得他的脸如同魔鬼!
厉思寒自从昨日突然被押入这房间,已整整十个时辰没闭眼了,各种酷刑接二连三地加在身上,她先是咬牙不作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呼号出来——在这个所有犯人都闻声变色的酷吏手中,任是铁打的金刚也会屈膝,何况她一介女流?
方才他用岁指夹住她的十指,收紧时,她觉得连心地痛!她叫骂,她呼喊,她流泪……可始终不曾开口求饶!
“你说呀,那些赃银哪儿去了?是不是窝藏在北靖王府里?”酷吏葛一索晃着明晃晃的钢扦,阴阳怪气地问。厉思寒断然摇头:“ 不是!”
钢扦瞬间已插入她右手拇指,掀掉了整个指甲!
她痛得几欲昏过去,耳边又听到葛一索问:“那么,赃银去哪儿了?”厉思寒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全被我花光了。”语音未落,她右手食指又已血肉模糊!她不作声,任凭十指一个个被撬掉,终于忍不住昏了过去!
“哼哼,别以为装死就能对付过去!”葛一索冷笑,“对付这种江湖大盗,我可是见得多了!来人,用冷水浇醒她,再吊起来,给我狠狠地打!”他啜了口茶,把满是鲜血的双手往衣袂擦了擦。
“禀葛爷,犯人又昏过去了!”一名狱卒过来,嚅声道。葛一索又冷笑了几声:“喝,这女贼很硬气么!死去活来都不肯招?我倒看看这女贼能撑多久!”
她在昏迷中忽然喃喃说了一句什么。“停手。”葛一索吩咐,走到了她面前,忙凑上去细听。“岳……霁……云……”
只听得几个微弱之极的字,他如获至宝,忙转头令手下记下:“这个叫‘岳齐云’的人必是同党无疑,快上报寺监大人,从速捉拿。”他得意地扬扬手中的鞭子阴阴冷笑:“我葛一索,只要犯人有一丝气,管他是铁打钢塑,我也要他开口招供!”
“你说什么?思寒被秘密审讯?还是葛一索这老狗?”北靖王大惊失色,手中茶盏跌得粉碎!他顾不得王爷的身份,一把拎住了传话的手下衣领子,厉声问,“这是真的?你这奴才为什么不早说!”
那青衣童子一看主人铁青的脸,吓得结结巴巴:“王……王爷那时……正、正在见王、王宰相,小的……小的不、不敢……进去禀告、后来……后来……”
“后来你就忘了,自己去睡了是不是?”北靖王几乎是咬牙一字字地问,“所以他们就……就折磨了思寒两天一夜!”他反手一掌,青衣童子被打得直飞出去!
金承俊不说一句话,双手用力地握着剑,大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北靖王一把拉住他,平定着自己沸腾的情绪,问道。 “我去劫狱!”金承俊一字字道,“你根本救不了她!我只有自己来!”他目光亮得可怕。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去送死!”北靖王喘息平甫,“一定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不然思寒区区一个女盗,又怎么被严刑拷打?一定有人针对我,要我为救她而……你此时去了,是自投罗网!”他年轻英俊的脸上,虽激动难抑,却仍有着惊人的敏锐与精明。
金承俊霍然回身,冷冷问:“那么,是要按兵不动,等他们慢慢折磨死了思寒,等你登上了皇位,再下诏救她?”他语音中有入骨的讥讽。
北靖王一怔松手,跌坐回椅中,目中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霍然抬头,一字字道:“好,我救她!”他在金承俊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金承俊的脸色突然变了!他震惊至极地看着北靖王,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么?”北靖王缓缓道,声音中有一丝奇异的颤抖。
金承俊这才回过神,问:“你……你说真的?”
“不错!”北靖王斩钉截铁地道,“只有这样才能救她了!”
过了良久,金承俊缓缓点头:“你都愿意,我当然肯做。”他目光蓦地一热:“你……你很爱小寒。如果以后小寒有你照顾着,我……我也放心了。”北靖王点点头,一字一顿道:“你放心。”
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悲凉,仿佛已是在诀别。因为北靖王那一句话是说——
“替我杀了父皇!”
“听,这女盗又在唤了!”张牌头摇头叹了口气,把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人都没几口气了,还没日没夜地叫,真烦死人了。”旁边一同当值的小赵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老是叫什么‘岳齐云’,还有什么‘承俊大哥’?整天反反复复地叫,我看这两人八成是同伙。”
张牌头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正准备扔进嘴里,突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赵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一看,忍不住也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口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一袭斗篷直披到踝,半边脸上戴着寒光照人的铁面。“铁面神捕,您、您老人家来了?”好半天张牌头才反应过来,忙上来招呼。小赵则仍直盯着他看,满脸又是崇拜又是兴奋的样子,他年纪轻,还是在崇拜英雄的时期,干公门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把铁面神捕当作心中至高至上的神?
铁面神捕的目光却没有看两人,一向凌利泠洌的目光里充满了极为复杂的东西。他急步走到牢前,也不答话,用手一拉,铁锁应声而断!
小赵在一边看直了眼,对心中的英雄更敬佩到地了。
“岳霁云,岳霁云……”躺在稻草堆中的厉思寒仍在不断地重复唤着,“承俊、承俊大哥……”铁面神捕目光又变了,一丝明显的痛苦在脸上一闪即没。——这还是她么?几天不见,好好一个人,怎么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俯卧在稻草堆中,整个后背血肉模糊,药味、血腥、腐臭,引得一群绿头苍蝇围在伤口上吮血,伤口上还杂着碎石沙粒!
一种无法言传的痛楚撕裂了他铁一般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门口听到那一声“岳霁云”的呼唤时,心中又会泛起深深的震动——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而今,在一眼看到她的惨景时,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痛楚会撕裂他的心!
“厉姑娘。”他的声音有一丝发颤,他几步上前,把手中盒子放在低上,不顾秽臭,俯身轻轻把厉思寒扶坐起来。左手扶着她,右手闪电般地点了她几处大穴,反手印在她顶心百汇穴上,一般强烈和煦之极的内力立时从顶心透了进去,传入四肢百骸。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神捕为什么要对一个女盗如此关切。在他们看来,捕头与盗贼根本是完全对立的,何况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
过了片刻,只见厉思寒苍白的面色透出淡淡的血色,连脉搏也有力了不少,慢慢睁开了眼睛。铁面神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又茫然、苦痛,转为惊讶,他锐利的目光甚至还捕捉到了刹间的喜悦,只是最后又变成了一片疲惫。
“多谢神捕来看望小女子。”她声音微弱地道,苦笑不觉漾满了颊边。够了,一切在她被关入死牢时就该结束了,又何必多生枝节呢?他这是为什么了?来巡检一下被他亲手缉拿地犯人么?或是同情她,对她曾经救过他心存一丝感激?
“怎么会变成这样?”铁面神捕冷冷问,一边解下斗篷,盖上她流血地背部。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让厉思寒心底一震,她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可他地左手铁一般环着她的肩扶着,让她动弹不得。
“很简单,他们要我招出赃银下落,我不招,又不肯顺他们意思栽赃给猪一只,只好认打了。”她说得很轻松,可一笑就痛得龇牙咧嘴。
铁面神捕心知她是被卷入朝廷的争位之斗,才无故受害,心下雪亮。一种更严重的信任危机再次涌现心头——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官,什么又是贼?大明的律法,就代表了公正么?
他自小立下的人生准则,再一次摇摇欲坠。
“你有没有承俊大哥的消息?”厉思寒蓦地开口问,急切地道,“他应该早已到京了的!”铁面神捕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涩声道:“我从没听过他的消息。”
“连你也没消息?”厉思寒唉了一声,忧心忡忡,“那不对劲,他若到了京师,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呢?除非他故意躲起来了。老天保佑……他平安无事,也别做傻事。”
她费力地合十祈求上苍。铁面神捕的目光沉了一下,因为他看见这双手已没有了指甲,一片血肉模糊!
他忍不住回身打开药盒,一把拉住她的手,上药包扎起来。他敏捷而老练地包扎着,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多谢神捕费心。”厉思寒的声音轻微而又渺茫,仿佛从远处传来,轻轻一笑。笑得她全身伤口都在痛,彻心彻骨地痛!
她笑容中依稀可见往日的天真妩媚,但充满笑容的脸上都又带着无尽的凄凉。不仅仅为她自己,也不仅仅为了无法言明、即使言明了也永无结果的感情,更是为了这世间虽不公正、却是人力无法改变的际遇!
泪水几乎么溢出来,她终于咬牙忍住,低下头,看着在为自己包扎的铁面神捕,她目中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感情。不错,这个人使她倾慕,使她敬重,使她觉得安全,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完完全全不同于对其余朋友们的。也许……这就是爱。
可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口。社会地位的悬殊,身分的差别并不足以一向倔强坚强的她退缩,可心灵上的差异,思想上的分歧,甚至对人生、事物的看法,却是一道永远不可弥补的鸿沟。厉思寒是无法接受他那种是非善恶观念的,他又何尝能真正懂她?
他与她两个人、出身地位并无多大差别,可以后人生的路,走得却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后,却仍然不得不沿着各自的路各自分开……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作声不得,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官与贼也能这样相处吗?要知道,一个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个却是犯案累累的女盗啊!
北靖王府的夜分外静谧。在密室中,北靖王亲手将一瓶东西递给金承俊,两人面色均极为肃穆。
“这是我亲手配的药,拨开木塞后药水化汽而出,让人闻后毒便入腑,半日气绝。不会留半点痕迹。”北靖王脸上一片庄严与郑重,缓缓道,“父皇其实早已必死,一口气不断,拖至今日以致朝野混乱。身为人子,此事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关重大,金兄务必马到成功。”
金承俊目光闪了一下,本已苍白瘦削的脸上显出淡淡笑意:“王爷放心,无论成败,绝不会连累王爷。王爷……若不是为救小寒,也不会出此下策。要知道今上一死,皇位八成也会传给王爷,王爷肯为小寒冒此风险,在下真是铭感于心。”
北靖王长长叹了口气,苦笑:“我这次也忒大胆了,只盼事情顺利。否则轼父、轼君之罪,我也够受的了。唉……这丫头,要是老实一点就好了。”
北靖王微微一笑,顿了顿,又转过话题,郑重道:“听说大理寺已准备从速处死厉思寒及一干同党,所以我们也切莫慢了手脚。明晚你就下手罢。宫中路线我已绘出,沿路守卫士兵宫人,我自会借故调开,你自己小心。此事关系重大,切莫对任何人透出一点风声!”
金承俊缓缓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
看着他的背影,北靖王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是利用了金承俊!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以他的精明,如何会做出贿赂的这一步臭棋?他,只是想借此将厉思寒推入险境,从而可以假手金承俊除去老皇帝,早日巩固自己得帝位罢了……
他要这个天下!就算是为了这个玷污了自己的手,也在所不惜。
近日传出的消息,皇上垂危弥留,遗诏已经封入密函,不再改动。周昌与南安王心知三皇子必承大统,便决意要除去厉思寒,以免当日欲栽赃三皇子之事永不泄漏。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处理了一批案件,厉思寒与天枫十一杀手均定于明日午时斩首。
“厉姑娘,多吃一点罢。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别空着肚子呀。”张牌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凭良心说,他还真服了这女娃子,样子娇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钢铁般的性子!他干了二十多年牢卒,看过多少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可这个女飞贼却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难怪……难怪连铁面神捕也这么看重她。” 他暗自思量。
厉思寒笑道:“张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费!这么好的菜,张大叔不妨拿去与另几位差爷用吧,免得浪费了。”她在草上侧身而卧,不一会儿已酣然入梦。
同样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密室中的灯火通宵不熄,灯下,北靖王正注视着滴漏,脸色凝重地等待着什么。突然,西墙传来轻轻有节奏地三声叩击,北靖王脸有喜色,霍然起身,转动了壁橱地把门。墙无声无息地移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处。
“办成了?”北靖王低低问,语声中有掩不住的兴奋与激动。金承俊点点头,拉下面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目光却亮如寒星。毕竟,要做弑君这件大事,无论谁都会高度紧张的。
“一切按计划,没有惊动一个人。”金承俊语音有些疲惫,从怀中取出那只药瓶,手竟有些颤抖。北靖王展颜笑道:“好身手,不愧为天山剑客。”他如释重负地接过瓶子,随手一摇,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一瓶全用光了?”
金承俊不答,在桌边坐下,静静凝视烛光,突然道:“希望你言而有信,明天一定要救小寒。”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还以为小王是背信弃义之人么?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当。如有意外,在下不惜一切也要保住她!”
辉煌的光线下,金承俊苍白憔悴已久的脸上突地显出了奇异的光芒,他微微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请三皇子代为转交小寒。”
北靖王一怔:“明天……明天你们便会相见,你……”这时,他面色大变,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发抖!“你、你……你也服了这瓶毒药?”他震惊之下,已手足无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几处大穴,以免毒气上攻,“为什么!”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给今上用了足量的药,剩下的……我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这可怎生是好?这药没解药!”北靖王焦躁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你怕我信不过你,要灭口么?我是这种人么?”他一口气反问下去。
“皇子陛下……误会了。”金承俊脸色愈见苍白,连指甲也成了诡异的紫色,“弱兰死后……在下已有弃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脱险,再无所念……”北靖王连忙扶住他欲坠的身形,虽然自己已经要如愿以偿地君临天下,但是看着他,心中一阵悲痛莫名,目中垂泪:“金兄……何苦如此?日后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处?”
“小寒……不会知道的……”金承俊挣扎着说道,指着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给她……以后请好好对待她!记住,信……”他语声终于缓缓低了下去。
终于到这一刻了。厉思寒在囚车中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阳。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来就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呀?
忽然路边人声嘈杂,人群中几十个平民正在哭叫着挤上来,为首一名老汉他一手挽着篮子,另一手拖着一个女子,来到囚车边,攀着栅栏哭道:“恩人哪,你是个大好人!老天咋地不长眼呢?”“你是……”厉思寒奇怪地沉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灾中还活下两个,全亏了恩人您呀!俺姓刘,您忘了?”老汉跟着前进的囚车边走边拭泪,他身后几十个人齐声道:“恩人!您忘了么?咱全是射阳县的百姓哪,前年那场旱灾……”
“还有我们,恩人!我们是从潮州来给您送行的!”那群人纷纷嚷了起来,连哭带叫,乱成了一团,跟随的差役怕出乱子,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让跟进场中:“下去,下去!穷鬼们,再乱叫可要全关进牢里去!”
“众位乡亲们,你们回去吧!”厉思寒怕百姓们吃亏,忙发话了,“你们……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她声音已哽咽,心中热乎乎地。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有回报的!并不是没有人理解她、站在她一边。这已足够了……
囚车已驶近了刑场,厉思寒狠狠心扭过头去,不再看百姓们一眼。突然,——“恩人,路上走好!”她心中大震,回头只见几十位百姓齐齐地跪在身后,对她重重磕下头去!
她连忙在囚笼里叩首还礼。泪,从心底漫出。这不是恐惧,而是欣慰,是欢跃……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囚车停下。发话的是个高大的布衣青年,他从人群中走出,向囚车走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人犯讲。”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威严而淡漠。几名官兵怔了一下,随即大骂:“小子,你找死啊?你以为你是谁?”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平乱玦!”几名官兵大吃一惊,立时闭嘴退到了一边。
“厉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来到囚车前,轻轻唤了一声。
厉思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问:“你?……岳霁云!你的脸上……面具呢?”不错,眼前这个俊伟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面神捕!他脸部的线条刚毅而英朗,只是左边脸上的肤色略白。她从没想过……他会以真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这是为什么?”她颤声问。
铁面神捕苦苦一笑,涩声道:“现在,没人认识我了。其实……他们认识的我,也只是我的面具罢了……”他举手,指尖轻轻移过额上烙的字,声音又有一丝发抖:“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对的,你并不是女盗,更不是什么贼。朝廷的律法并不代表绝对的公正,因为它不代表百姓。”他脸上又现出了极度苦涩的笑容,“抓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错。不过,也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谢谢。对不起。”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
“以后,我就是我,跖之子。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
“岳霁云,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岳霁云的手。他缓缓回身,厉思寒看见有两滴泪水从他眸中滴落!只是一刹间,泪水已消失在尘土中。厉思寒拉着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腕上深深的牙痕中渗出来;血,染血了她原本苍白的咀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岳霁云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蛮了不起的吧?”“你会不会记住他们一辈子呢?”……反反复复地问。
在脑海中,在心灵深处,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他终于转身离去。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几十年中,他就像一去杳不复返的黄鹤,永远失去了踪迹。但有关他的传说仍是很多,却没有一个有凭有据。直到十年后,才有人亲眼在十三陵的墓地看见过他,只是那一次后,他彻底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为盗的女子却化成了一把剑鞘,禁锢了他的心灵……永远、永远地封印住了这把曾象征正义的利剑!
厉思寒是第一个行刑的,周昌怕夜长梦多,让刽子手先处死她。
但下斩的屠刀没有落下,因为圣旨已下。哲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宫中,按其遗旨所嘱,三皇子北靖王朱胤爔即位,是为孝宗,当即下令大赦天下,派人飞马来报。
大赦令到处,厉思寒及十一位义兄刀下还生,众人相拥而泣。
当夜,厉思寒被秘旨传入宫中,看着宫中冷月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她忍不住哭了。“猪一只,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道,她最最感激的,还是他救了十一位义兄,这比救了她自身还让她铭心刻骨地感激。
孝宗皇帝忍不住轻抚她一头的秀发,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看完信后,厉思寒很久没有出声。“信上说什么?”孝宗忍不住问,他也很想知道。“承俊大哥说他要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他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找他了。”厉思寒长长叹息了一声,“他还说,如果可能,托你……托你代他照顾我。”她目光有些迷惘。
“那……你的意思呢?”孝宗轻轻柔声问,生怕惊动了什么。
厉思寒抬头,看见皇帝的冠冕下那双眼睛,她明白了。也许以往的她会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这种目光的含义。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 情绪包围了她。
“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认了,他也死了。”蓦然,岳霁云走时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铁面……死了?也许,铁面一旦摘下,也代表了一个人的永不复返。
她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他弥补鸿沟,达成共识。可她也终于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思想,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也没有那正义化身般的英雄。因为他自己也迷失了。她所爱的那个铁面,已在这世上消失了……
但迎着年轻皇帝那深情而又霸气的目光,她仍轻轻道:“让我多想一会儿,过一段日子我再回答吧。”她并不死心!
以后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几乎踏遍了神州在寻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霁云,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是否留着让她眷恋的东西……
可厉思寒从未找到过他,甚至也没听到任何他的消息。
也许,上天注定了她一生中的情缘只有短短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押解之途!
孝宗熙平二年,宫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贵妃。貌美却不艳压后宫的她,却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兴建了披香殿,封为西宫之主。
但关于南贵妃的出身,众人却传说纷纭,隐隐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贵,可从未有人敢提起。宫女侍从们都说这南贵妃虽开朗活跃,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更有人私下传言,说南贵妃虽得独宠,却不专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寝……
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见见旧日老友,“南贵妃”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可这……就是“照顾她一辈子”么?有时厉思寒不禁自问。
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经不起风浪的冲击。她是真正感激“猪一只”,也愿意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可他却是清醒的,他对厉思寒借着庭中的白玉兰说过一段话:“我喜欢白玉兰,但我如果摘下它,它几天后就会凋谢;与其如此,不如让它在枝上静静地开,我也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在政务繁忙之时抽空与她赏春,不由说出了一段心里话。
厉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铁面?他已不复存在了,她甚至没有对他真正表白过心迹。当初她是死囚,不能说;如今,她是贵妃,更不能说了。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只有在威海海滩上,那相对无言的一夜……
孝宗也先后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厉思寒看在眼里,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其实她与众妃又有什么真正的不同?宠爱是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
但孝宗真正打动她的,还是那一夜……
深夜的夜,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习惯晚睡,一个人静静地对灯想心事,想那三个月中的一点一滴,他的一言一行。
已四更了,她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却未料到是他。
孝宗朱胤爔居然此刻站在庭中,静静地看着她。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紧身袄儿,却未加外袍,她忙拿了一裘狐大氅,从窗口轻轻跃入中庭。“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身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加上了大氅。
“小丫头,”孝宗突然笑了起来,“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厉思寒面上一红,心知以贵妃之尊行为已不检,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
可孝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么?”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孝宗抬手让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他淡淡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但看你坐了很久,也没哭,只叹了不少气而已……”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孝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匆匆过来的。厉思寒不由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么?”
孝宗年轻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淘气的笑容,得意地道:“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他威严霸气的脸上,突然间象个小孩子。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的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她忍不住轻轻唤了声:“朱屹之……”“大胆,居然敢呼朕为猪一只?”孝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一刹间,感激转成了爱。
孝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孝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孝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痴痴地看着庭中的花木。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与爱情了,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她却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在用完早膳,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她的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这儿,快!”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毒,她中了毒!
“思寒,思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孝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呼喊。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犀清露”!
当年,为了早日巩固自己的地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他却故意去贿赂他,在思寒陷入险境的时候,利用了金承俊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是天遣?是天意?
孝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终于厉思寒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孝宗心神俱乱,他这时才发觉,他最爱的原来不是权利,不是王位,而是怀中这个垂危的人儿!他曾那样地看重过手中的地位和权力……但是时至今日,他却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是,却已没有机会了……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宫闱斗争的残酷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厉思寒神智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孝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察此案。
一个月后,皇后与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胤爔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孝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国丧,以皇后之礼丧于十三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孝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呆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孝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孝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孝宗入葬于十三陵,与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据说,在某一天,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黑色斗篷的人在奠基,很象已失踪很久的传说中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奠谁。
这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谁也没再见过他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故事到此也结束了,曲终人散。悲也好,喜也好,你如果当它是个故事,那就置身局外地看完它;如果你不仅仅当它是个故事,你就去懂它、理解它,明白在故事背后我想用文字说明,却又道不明的内涵何对人生、对爱情与友情的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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