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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水,只有砖.砖也有水分嘛,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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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5-2-28 16:35:3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飞 天 (上)

  □ 沧月

  -舞姬-

  又一阵砂风过去,漫漫的大漠无声无息地延展着,无边无际。

  被沙暴惊散的驼队慢慢聚拢回来,但是骆驼背上大都已经空空荡荡。落满了黄沙的革囊沉甸甸地拍击着驼背,不时有茶砖和缎匹从囊中散落,凌乱丢了一地,随即被风沙掩埋。瞬息万变的大漠如同吸收一滴水珠般、悄无声息的吸收了那些货物的主人们的性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无主的骆驼群自发地汇集到了一片枯死的胡杨林下--沙暴之前还看不到这片胡杨林,而一场大风移走了整座沙丘,才将这一片死去的树露了出来。

  沙尘方定,烈日继续透过黄蒙蒙的空气射下来,将大漠上的一切灼烤。

  这支驼队从交河出发,经过丝绸之路上的一座座古城:楼兰、龟兹、于阗、舒勒,在敦煌进行了最后一次修整,雇佣了刀手和引导者,还捎带了几个顺路的旅人,然后沿着天山山脉北上。但自从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以后,遇上了连日剧烈的沙暴,即使雇佣了最精通沙漠的引导者,还是几度迷失了方向。陷于荒漠戈壁中,饥渴交迫,这支驼队无法支撑到下一个绿洲就已经遭到了灭顶之灾。

  驼铃摇响,背上空无一人的骆驼蹒跚而来,软而厚的脚掌踩踏着滚烫的砂子,凭着直觉重新聚拢到一起来。其中有一头骆驼脚步有些拖拉,落在了同伴后面。缰绳绷得笔直,另一端则被埋入了黄沙底下,随着骆驼迟缓的脚步,“哗啦”一声响、一具裹满黄沙的躯体被拖了出来,滚落在日光直射的砂子上,许久不动。

  那头骆驼闻到了一丝丝湿润的气息,便回过头来凑上去、鼻翼翕合。

  有汩汩的血,从那个人的手腕处渗出来--缰绳的另一端捆着双手和腰部,一连打了几个死结,牛皮的绳子已经勒入了肌肤。骆驼凑过来伸出舌头舔着,从驼鼻中喷出的气息吹散了那人满身的沙土。

  “阿嚏!”应该是有一粒沙土钻进了鼻腔,那个死去般的人忽然动了起来。

  一动,满头银色的铃铛就跟着发出流水般细碎的声音,回响在这空阔无人的大漠上。

  骆驼吓了一跳,往后踏出几步,缰绳再度绷紧了,将那人拖出几尺,血从破裂的腕部滴落,渗入黄沙。那双手腕纤细美丽如同琉璃,带着重重叠叠的钏子,样式各异,举动之间叮当作响,宛如流水。

  舞姬从砂子里挣扎出来,努力踉跄站起、用小刀去割断那根缰绳--沙暴来临的时候、也只来得及将自己和骆驼绑在一起,避免被沙暴吹走。这个下意识动作,果然救了她的命。

  砂风猎猎,吹得她睁不开眼睛。随着她的站起、砂子顺着纠结的长发唰唰滑落,漏入她褴褛的衣饰中,被日光灼烤得炽热的沙砾仿佛小刀子般凌迟着她娇嫩的肌肤。牵着骆驼来到胡杨林里,当发现方圆百里内没有丝毫人烟和水气时,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了张,膝盖一软、跪倒在枯死的胡杨林中。

  这几年来奔走于西疆,出入戈壁大漠,她在半途上看到过很多旅人的尸骸--其中多半就是因为焦渴而死去。活活渴死的人们保持着死前痛苦的表情,睁着的眼睛看着上苍,嘴唇干裂,皮肤干燥而薄脆,宛如风化蛀洞的羊皮纸。不多久,那些尸体的血液和肌肉就会被各种动物争夺殆尽,只余下蜥蜴和蜘蛛在空洞的尸骸间隙中舔着残渣。

  她自己……也将会成为那些堆积在丝绸古道上的尸体之一?

  --如果那样倒地死去,还有谁会认得出这个酒泉郡闻名遐迩的舞姬?

  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假面饰金银,盛装摇珠玉。

  曾一舞惊动边塞二十城,被誉为“天舞妙音”的她,是酒泉郡方圆数百里最出色的舞姬。起舞时,身体轻盈宛如御风,浑不受力。如果一名力士捧起金盘、她就能在三尺金盘上临风起舞,全身关节灵活如蛇,动作飘曳如梦。

  每到边塞的节日,她便会盛装艳服地出来,全身缀满珠玉和铃铛,在高台上婆娑起舞。而戴着金银装饰的假面背后,舞姬湛黑的双瞳如同幽深的古泉,泛着隐隐的深蓝色波光,连天上的星辰都会被吸引而坠落其中,不知道勾起了多少双渴慕贪婪的眼睛。那舞姿和乐曲,有几分像龟兹古曲,又有几分类似东土遗风,庄严而妖娆,灵动而凝滞,仿佛水和火被揉到了一处一起绽放开来,妙不可言。她的动作惊人的轻灵迅捷,据一个自称是中原来的剑客的人说,她的足尖在一眨眼之间、居然能十次点踏金盘各个方位,而她的手指和腰身更是曼妙无双,流雪回风,宛若惊鸿。

  舞到极处,金盘上已经看不到人,只有流动不息的风和叮咚如泉水的银铃交击声。

  西疆本来是鱼龙混杂的地方,云集的各方人士都是见惯了市面的、眼界自然也不低。可无论是东边咸阳来的茶叶绸缎商人、还是波斯来的珠宝商人,甚至拜占庭帝国过来的传教士,在看过她的舞姿之后都异口同声地称赞:那样的舞蹈非人间所有。

  王公贵族说:即使中原皇帝的后宫中、草原可汗的金帐里,都无法找到这样绝世的舞姿;

  僧侣说:那是飞天之舞。是天女捧花佛前,闻佛陀妙音诵经而飞舞盘旋,散落飞花;

  传教士说:那是落入凡间的天使,张开雪白的双翅起舞于耶和华面前,使主喜悦,期盼能重回天堂。

  然而此刻种种舌灿莲花的传说都毫无意义。烈日当头,风华绝世的舞姬仰起干枯的脸打了个寒颤。褴褛的衣衫无法遮盖她已经开裂的肌肤,她抱紧了自己开始曝皮的双臂,躲到枯死胡杨林的树影下,把身子缩成一团。

  不会……不会就这样死在沙漠里吧?

  干裂的嘴唇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丰艳,微微哆嗦着,湛黑色的眸子里泛出了亮光。然而雪白的贝齿猛然在枯萎玫瑰花样的下唇上留下一个惨白的印记,最终硬生生忍住了即将滑落的泪水。她如何……如何能成为半途上的枯骨?

  多少年来,那个声音一直在梦里唤着她的名字,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始终在某处渴盼地望着她--她若不找到那个人,怎可以死在沙漠里!

  憔悴的女子拉过骆驼的笼头,温柔地抚摩着这只陪伴她的唯一的牲畜,忽然间眉头一皱一咬牙、唰地一刀刺入了骆驼的颈下。不等骆驼惊嘶逃开,舞姬死死抱住了骆驼的颈子,一口咬住伤处,用力地吞咽着涌出的鲜血,生怕浪费一滴。骆驼负痛而狂奔,将她拖出好远,然而终于腿一软,跪倒在胡杨林间,张大鼻翼喘着气,眼里滚落一串泪水。

  骆驼有着类似人的大眼睛和浓密的睫毛,温驯而良善,此刻却因为痛苦惊惶而湿润。动物水气弥漫的眼睛里,忽然升起了一张女子美艳憔悴的脸--舞姬的双唇因为鲜血而染得艳丽无比,喝了大口血,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然而松开手、看到骆驼流泪的眼睛,舞姬陡然间也落下了眼泪。

  泪水坠入砂土,迅即湮灭无踪。

  “很痛吧?对不起……”她喃喃对着骆驼说话,一边无措地抬起手、试图堵住那个喷血的伤口--然而血还是继续涌出来,染红她双手和衣襟,热而湿。有经验的沙漠客在迫不得已取驼血解渴的时候、会注意下刀不伤到骆驼的血脉,而她那样经验不足的人,根本无法选准位置。这一刀,显然已经重伤了骆驼。

  手忙脚乱地堵着伤口,疲惫交加的舞姬满手是血,忽然间就抱着奄奄一息的骆驼失声哭了起来,感觉那样无边无际的荒凉和无助终将让自己埋葬。

  砂风呼啸过耳,宛如有无数死在沙漠中的幽灵嘶喊着。隐约间,仿佛有一丝什么声音夹杂在那些粗砺的风声里传来,丝丝缕缕的流淌,宛如清泉,忽远忽近。她在不知不觉间便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踉跄而去,带着满襟的鲜血,喃喃:“高昌……高昌古城,到底在哪里呀?”

  “高昌古城么?”在心力交瘁的恍惚中,忽然间那一缕清泉般的声音停顿了,代之以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然后回答,“不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

  一只清瘦的手抬起来,指给她看落日的方向--

  沙漠蒸腾的热气里,扭头之间透过胡杨林枯死的树枝,梦幻般地,舞姬看到了夕阳余辉笼罩着一座闪着金光的古城--那是在她梦中出现了几千次的情形:

  远处的天际,克孜尔塔格山在夕阳照射下焕发出火焰般跳跃的光,而山下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古城:高大城墙、马面、大殿、佛塔、僧房、可汗堡……历历在目,勾勒出一幅兴盛繁荣的景象,而城中却悄无人烟。

  一切都宛如梦中。那个十几年来一直不停重复着的梦。

  “支提窟,支提窟……”仿佛脱力般地,舞姬开启了染满血的双唇,梦呓般吐出了几个陌生的字眼,挣扎着向着天际头那座古城走去,没走几步就支持不住地跪倒在沙漠里,然而还是对着高昌古城伸出了伤痕累累的双臂。

  “那是蜃楼幻象--真的高昌城还要走一天一夜。”旁边,那个声音继续道,波澜不惊,看着她那样虚脱无力竟没有丝毫援手的意思,只是发问,“你为什么要找高昌古城?一百多年前的战乱后,那里不是早就没有人烟了么?”

  “不,不……罗莱士…罗莱士在那里。”舞姬幽黑的眼神仿佛看不到底的古泉水,上面神光离合,不知道是梦是醒,只是喃喃,“罗莱士在那里!”

  “吱呀呀……”那个名字一出口,极远极远处、仿佛暗夜里某处有一扇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了,黑暗陡然在转瞬压顶而来,淹没了她眼前夕阳下古城的幻影。

  “罗莱士?”将那个拗口的名字低声念过一遍,仿佛同样感受到了那种远处汹涌压迫过来德奇异的魔力,那个声音陡然一变,脱口惊呼,“你说罗莱士?--你居然知道支提窟?你去过那儿?”

  不等她答话,那个人转过身来看着她,注视着舞姬风尘仆仆的脸,仿佛认出了什么,蓦然变色,脱口:“迦香!”

  这一声低呼似乎有着剑一般的锐利,割破舞姬的耳膜,让已经瘫倒在砂中的她悚然一惊:是谁?是谁居然认得她?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大漠里,居然有人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舞姬勉力抬头,终于看到了那个和自己说话的人--青色的衣袂从千年胡杨树上流水般垂坠而下,逆着衣袂看上去,是一双修长的手,握着一支青色的洞箫。衣袖延上去,是平而宽的双肩,有一双眼睛亮如秋水,淡如水墨描绘的双眉斜飞入鬓。依稀间,居然有令人心悸的熟稔。

  --大漠的落日下,那个吹箫的人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困顿饥渴而产生了幻觉,在她抬起头沿着青色衣袂看到树上那个人时、忽然间眼前一切景象都变了:模糊中,枯死的胡杨树悄然绽放嫩芽、大漠涌出无数绿意,一切都变了--仿佛一轴水墨长卷缓缓在她眼前展了开来……

  隐约间,眼前峰峦叠起、奇峰苍翠入云,重重叠叠看不到尽头,宛如仙境。

  这……这是哪里?这忽然间是到了哪里?难道…又是蜃楼幻境么?

  为什么……有这样熟悉的感觉?仿佛前世里隐隐看到过。

  忽然间,重峦叠嶂中的白云分开了,一袭青衣飘然而至,驾着一道雪亮的电光--竟是一名青衣束发的仙人,坐在飞剑上从云中飞来,直到她面前。云雾和山岚忽然不再涌动,水墨画里的一切都凝定了,唯独那人清亮的眼神仿佛冷泉般垂下来,从云端看着她。

  “灵修!”猛然间,仿佛梦呓,她脱口唤出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

  某处的暗夜里,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一线的光,仿佛万年凝固不动的地狱最底层。墨色中,蓦然浮凸出无数双碧蓝色的眼睛,闪着狂喜的光芒。

  慢慢地,就像凝滞的空气被缓缓搅动,零落的话语声响起在黑夜里。那些话语的发声非常奇怪,舌头似乎僵直着,无法吐出清晰正确的语音。

  “该来了吧?我已经能感觉到了!”

  “一百年了,他们中土的一个轮回也不过那么些年吧。是该来了。”

  “快开门!快去把支提窟封印的暗门开了!”

  议论的声音刚开始是细细簌簌的,宛如地底下爬行动物的悄然滑动。但说到后来语声就渐渐急切起来,那些漂浮在暗夜的碧蓝色眼睛里放出了光芒,纷纷向着一个方向转过去。

  “等一下!”忽然间,一个女子的声音盖过了众人,让所有声音都停止了。

  “你们听,箫声!”暗夜里,那个女子示意大家安静地侧耳细听,“还有别人一起来了。小心为上,不要随便开支提窟的暗门。”

  “卡莲,那我们的‘救赎’怎么办?”暗夜里,有人不安地发问,“不等到罗莎蒙德的话--”

  “不许提这个名字!”女子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打断了对方。所有人噤若寒蝉。

  “让她自己来找吧--如果找不到,她也不是我们所等的人。”许久,女子冷笑着回答,然而童稚的声音里却有让众人不敢再质问的威严,“大家不要争吵了,继续睡吧。”

  墨色的背景上,那些碧蓝色的眼睛相互对视了一番,纷纷安静下来,一一闭上。宛如蓝色的星星,一颗一颗从夜幕上消失。

  死一样的沉寂又重新笼罩了这个已经万年照不到阳光的地底。

  迦香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天穹在她头顶笼罩下来,漫天的星斗如同细碎的钻石嵌在黑色的天幕上,宛如一双双眼睛、远远近近地注视着她。

  她忽然打了个寒颤:多少年来、每次仰望星空,她都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稔感觉--仿佛记忆的极深极深之处,有什么同样的眼睛再远远凝望着她。

  “醒了?”大漠入夜浓重的寒气里,忽然听到耳边有人问。

  迦香一惊回首,跳跃的火舌便映照上了她的脸颊。胡杨林里居然升起了一堆火,枯枝噼噼剥剥地燃烧着。一只手随便伸过去,一攀便折断了头上横斜的胡杨枝,一段段地扔到火堆里。明艳的火光跳跃在青色的衣袂上,映染出奇异的颜色。

  长箫已经收在腰侧,那个青衣客坐在火堆边,神色专注地拨着火,漆黑如墨的长发宛如流水般一直垂到沙地上--奇怪的是、在这样风沙里来去,这个人全身上下居然没有丝毫风尘仆仆的气息,就像坐在宫殿长廊下看着睡莲的贵公子。

  “你是谁?”迦香下意识地脱口问了一句。

  “我是灵修--你不是一见面就叫出我的名字了么?”青衣客停下了拨着火的手,却没有转头看她,只是专注地看着跳跃不息的火焰,微微笑了起来,“迦香,我在去往高昌古城的这条丝绸古道上,已经等了你很久、很久了。”

  “灵修?”舞姬愣了一下,茫然地反问,“灵修是谁?”

  青衣客的手猛然震了一下,这才回头,定定看着她很久,那眼神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悲哀。果然忘了么?所有灵气都散去了,凡尘俗世中的迦香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迦香--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认出她来!他只看到一个憔悴褴褛的女子从垂死的骆驼底下挣扎出来,枯槁的脸上、唯独双唇因为鲜血而反常地红润,妖异而魅惑。

  火光映着他的脸,笔直的眉骨和鼻梁浮凸出英挺的线条,宛如优美的石雕。然而、那样冷硬的线条忽然间柔和起来了:“灵修就是我啊。真的忘了么?”青衣客转过了头,不再看她,径自将手中的一段枯枝投入火堆:“果然什么全忘了--难怪一开始我都认不出你来。”

  “嗯?”舞姬迦香有些诧异地听着这个来客的古怪话,不明所以。

  这个人叫做灵修--他说他在这里等了自己很多年?她本该见过这个人的么?

  “你要去高昌古城?”然而不等她发问,那个叫灵修的青衣男子微微点着头,询问。

  “是的,是的!”她来不及想别的,迫切地追问,“高昌古城怎么走?还远么?”

  “为什么还要去那里?……什么都忘了,却还记得要去那里?”灵修怔怔地抬起眼睛看着明灭不定的火,手里的枯枝噼噼剥剥地烧到了他的手指上,居然丝毫没有反应,眉间涌起看不见底的苦涩笑意,“是要去找罗莱士么?”

  “罗莱士……是的,罗莱士。”因为寒冷,舞姬凑到了火边,然而听到这个名字眼里陡然便是一阵恍惚,“我从生下来起就记得这个名字--从小到大,都梦到同一个梦:我梦见…梦见一个人被关在一个漆黑不见光的地方,拼命拍着墙壁叫着四个字‘罗莎蒙德’。好厚的黄土和砖,就要窒息……不能死,也不能活!”

  喃喃的低语到了最后却变得分外凌厉,迦香陡然转过了脸,眼神里有什么雪亮的光一闪而过。唇上的鲜血已经凝固,发出暗紫色的黯淡光泽,灵修看在眼里,陡然一阵心惊。

  “我要找到他!我梦到过那个古堡,出生以来一直梦到。”舞姬拉紧了褴褛的衣襟,脖子上密密匝匝的项圈发出细碎的响声,然而眼睛却带着某种莫名的执迷, “这几年来我一个个边城的找,找那个梦里的古堡:酒泉、楼兰、龟兹、于阗、舒勒……但是,都没有看到梦里的那个地方。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认识我的姐妹都说我发了疯,为了一个梦、在那里上天入地的找。”

  灵修一直在安静地听着,眉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此刻才开口,淡淡:“所有事,一定都有前缘。”

  “是的,是的。”听得那样的话,迦香连连点头,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由衷的赞同,“我想,一定是前世注定--我也想过不理会那个梦,可却一夜一夜的失眠。我想,如果不把它找出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后来我从一卷破碎的羊皮纸,看到了一张古城的地图--那上面画出的一切、居然和我梦里看到的地方一摸一样!”顿了顿,迦香的语气慢慢激动,漆黑的眼里弥漫起了执迷和狂喜,宛如朝圣者看到了前方的圣殿,“我才知道那是高昌城……一百一十年前已经毁于战火的高昌古城。我要去的,是那里!”

  “是那里?”茫然地,灵修重复了她最后的三个字,语声空洞得有如回音,“是那里。”

  “你知道在哪里,对不对?”舞姬喜悦地叫了起来,想去抓住他的衣袂,却发现青衣客在一瞬间颤抖了一下,迅疾无比地滑出了一丈--甚至连盘膝而坐的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就这样一眨眼平地移出一丈远。

  “啊?--”看到这样不似人间所有的飘忽举动,迦香脱口惊呼--即使她以灵动迅捷而闻名于大漠舞者中间,却也远远达不到这样动静结合、宛然天成的地步!

  这个人、这个忽然间出现在沙漠胡杨林里的青衣人,难道是……神仙?

  “渴了么?”仿佛印证她的猜测,灵修移坐到了远处,忽然间抽出了他青色的箫,只是在指间微微一旋、便立时化成了一柄清光夺目的利剑!青衣客回转手腕,唰的一声、将青色的长剑刺入面前厚厚的砂土--那一剑拔出时、清澈的泉水居然随之涌出,如同晶莹透明的喷泉,洒落在万年干涸的沙漠上!

  青色的剑,长不过三尺--而这三尺之剑、居然能刺穿万尺深地底流淌的泉脉?

  那绝对不是凡人所能具有的力量……这个人,是仙人么?她在荒漠中遇到了神仙?

  水一波波地涌出来,平地里忽然间就凝聚了一个浅浅的池塘,碧水一圈圈荡漾开来,映着远处的篝火,倒映者天上无数的星辰。枯死的胡杨数根部,就在水底纵横交错,织出美丽的花纹。

  那样奇异的景色,让迦香一时间宛如置身梦境。

  “我从蜀山来。”青色的剑握在手指间,青衣剑客剑眉一轩,淡淡介绍,“我叫灵修。”

  “灵修……灵修。”再次听到这个名字,迦香心里忽然一动,有说不出的奇异感觉,看着那个站在枯树下的飘逸男子,心里想起多年前听过的关于中原的种种传说,陡然间、似乎有什么在她耳边低语提醒--她忽地明白过来了,又惊又喜地看着面前的人,脱口,“蜀山?……你、你是剑仙?!”

  ―――――――――

  -星夜-

  荒漠的苍穹下,一池碧水微微荡漾,仿佛一天的星斗碎了又合。

  离合的光与影下,迦香将自己的发辫解开,让如夜一般黑的长发垂下来,浸入荒漠里的那一池碧水中,小心地将已经破碎不堪的衣物一层层剥落下来,避开那几处已经焦黑开裂的肌肤。温凉如玉的泉水从地底不停涌上来,拥住舞姬美玉般的身体,砂土簌簌地从发间和肌肤上滑落,沉入水里。宛如明珠去尘、白璧重光,光洁的肌肤一寸一寸地被碧水洗出,恢复了平日的白皙。

  然而,解开了所有发辫,当手指接触到颈中那一大圈密密匝匝的珠子项链时、她却迟疑了一下,放开了手。然后,就带着项链沉入了水中,掬起了水。

  迦香的手指正探入碧水,然而一接触到神光离合的水面,眼前就出现了重重叠叠的幻影--那些影象是无穷无尽、无可抑制地涌入她的脑海中的,根本不由她不去想。

  她忽然间在倒影中看到了蜀山--那原本在川中一带的蜀山,她应该没有去过,可那个幻影一浮现在水面上,她就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蜀山。

  一垂下眼睛,透过洒满星光的碧水,看到的居然是白云萦绕的千重奇峰--那是和塞外的戈壁大漠完全不同的地方,湿润的、青翠的,带着烟水的气息,隐隐还有重山之间的离宫别院,飘出如缕不绝的仙音。

  白云千幻,有霓裳羽衣的仙人乘着飞剑、来往于云雾之间。

  她诧然地顿住了手,纤细的手指在水面上微微僵直,忽然间捂住了脸:一摸一样!居然和她做梦时的情形一摸一样!就像那个古堡荒漠的梦一样,这些云雾叠嶂的幻景也是如附骨之蛆一样跟着她,十几年来挥之不去。

  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样如同噩梦一样缠绕住了她?

  “迦香,不用怕--到了高昌古城,一切都会有个了断。”忽然间,耳边有个声音低声安慰,一只手按上了她赤裸的脊背,“不用怕,一切终归都会有个了断。”

  “啊!”迦香大吃一惊,放下捂住脸的手指,水面上就看到了灵修的倒影:无声无息地、青衣剑客就来到了水中央,低下头看着她,轻轻抬手将她拢在怀里。

  “你不是说到一边不看的么?”又惊又慌,迦香交叉着双臂抱住赤裸的肩头,在他怀抱中踉跄后退,睁大了眼睛看着青衣的剑仙,“你、你……剑仙难道也……”

  自幼被卖到教坊学习舞蹈乐曲,调教成容色绝世的舞姬,她并不是个没有见过市面的深闺女子--舞技名动边塞后,一有宴席开出,王公贵族、将军世子纷纷邀约,而作为一个教坊里的舞姬,她是不能拒绝的。歌舞陪酒,她是必须去的,若是遇到了身份显贵的主人,要承欢侍夜,她也是不得不去的。

  边疆多少歌舞伎,岁岁年年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即使舞技出众如她、又如何能例外。

  后来费了多少周折、好容易攒足了钱为自己赎了身,开始为那个多年来每夜困扰自己的噩梦、去寻找那一座陌生的古堡--一个孤身女子一路颠沛流离,苦楚更是一言难尽。比如这一次危急困顿,假如被一般过客旅人所救,若对方垂涎自己的美貌、她强烈反抗那便只有一死。

  然而此刻,看着面前的青衣剑客,她依然感到了震惊和恐惧,无措地垂下眼帘,僵着身子,知道终究无力反抗,缓缓将双手从肩头放了下去。湿漉漉的黑色长发如同水藻一样爬满了她的身体,黑色映衬下,洁白如玉的肌肤更加透出妖异的魅惑力。

  “迦香。”感觉到了怀中女子身体的颤栗,灵修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有些苦痛阖上了眼睛--眼前闪现的、又是白日里第一眼看到她的情形:骆驼在挣扎悲鸣,美丽的女子从血泊中仰起脸来、双唇殷红,有着说不出的妖娆。

  一百年一轮回后,怎么变成了这样?……怎么变成了这样!

  是什么侵染了她、种下了恶毒的诅咒,让生命的年轮发生了这样的扭曲!

  “迦香……”灵修再度低声唤了一次,那样的声音却让闭着眼睛惊惶失措的舞姬震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莫名的心悸。

  不知为何,她在那一刻忍不住抬起眼睛,看了一眼旁边的青衣男子。

  青色的衣袂如同浮萍般散开在水面上,那个叫灵修的剑仙眼睛里倒映着一池散碎的星光,璀璨无比--然而隐隐的,她忽然发现那不是星光、而居然是因为泪水。

  迦香吃惊地后退,然而灵修舒手解开她颈中那一串密密匝匝的颈链,手指按上了柔腻的肌肤,轻轻地抚摩,忽然间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迦香……迦香,你真的忘了么?蜀山的那些日子,你都全忘记了么?你怕我?我是灵修啊。”

  那个瞬间、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舞姬心头陡然一震,泪水夺眶而出。

  “你是灵修……你是灵修?”迦香喃喃重复,感觉按着她颈中的那只手浸透出冰凉的水波,直透入她心神,驱散开了浓重的迷雾。她忽然间又是一阵恍惚,抬眼看他:“你是灵修……我认识你。我是迦香……”

  “是的,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手按着舞姬柔腻白皙的颈部,灵修感觉手心里有什么力量在拼死抵抗着,不让他的冰心剑决透入这个女子的躯体,“我来让你把前世记起来吧,迦香。”

  他凝聚了全部修为,催加了手心的力道。

  迦香的眼里忽然间发出了妖异的光,他刚要将剑诀发挥到最大,手底下那个凡人的血肉之躯却已然抵受不住。一口血从女子嘴角沁了出来,吐散在碧水中。

  “迦香!”灵修大惊收手,抱住委顿的女子。

  “不,我是舞姬迦香……酒泉郡的,舞姬,迦香。”舞姬喃喃自语着,昏倒荡漾的碧水中,“我要去找罗莱士……高昌……古堡……飞天舞。”

  声音涣散,女子洁白的身躯如同一朵阖起的夜舒荷般沉入水中,长长的秀发飘散开来,妖异而美丽。灵修低下眼睛,看着水面下沉浮着的舞姬,眼神复杂。

  --还是没办法解开那个血咒么?那个咒语、那个合着血流入身体里的毒咒,已经和迦香的肉身同在、根本无法解除?

  罗莱士……罗莱士,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

  第一缕曙光照射在金色的砂子上时,迦香醒了过来。

  身上披着紫色的衣衫,柔软簇新,衣衫上点缀着细碎的紫色晶石,璀璨夺目,在晨曦中宛如天边朝霞般绚丽,竟似非人间所有。她有些诧异地拢紧了衣服,发现居然好像是比着自己身量裁出来的一般、无处不合身。

  哪里……哪里来的衣服?昨天她穿的那件……

  想到这里,因为刚醒来而有些混沌的脑子忽然清醒,她记起了昨夜的一切,陡然间下意识地拉紧了衣服,四顾--黄沙还是这样无边无际地蔓延,远处,被称为“红山”的克孜尔塔格山焕发出火焰般跳跃的光,山下依稀有古老的城堡。

  然而,她却是躺在一片干枯的胡杨林中,砂子宛如柔软的床垫。

  地下泉呢?那个剑仙……那个叫做灵修的剑仙又在哪里?

  迦香拉紧了紫衫,从沙漠上站起,只是一个举动之间、便发现自己神清气爽,一夜之间居然就恢复了元气。她在枯死的胡杨林里四顾,张皇失措,却发现一切都恢复到了昨天白日里的样子:沙漠依旧干涸,胡杨林依旧死寂,甚至骆驼依旧悲鸣……

  只是再也找不到那个在落日下吹箫的青衣男子:剑仙灵修。

  “是梦……一定是梦……”脑海里又开始了翻天覆地的痛楚,完全不顾身上还穿着那件紫色的霞帔,迦香似乎说服自己般喃喃自语,捂着脖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蠢蠢欲动。眼前忽然晃过黯淡的一幕:厚实密闭的空间,苍白流血的双手,湛蓝色的眼睛,绝望的呼唤和挣扎,叫着她的名字……宛如十几年来的每一夜。

  “罗莱士。”她扶住胡杨树,脱口说了一句,大口地喘着气,“罗莱士……高昌……”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舞姬踉跄地转过身,向着天际火红色的克孜尔塔格山走去。

  一只骆驼踏着软沙跟在她身边,驯良地用鼻子闻了闻她的手。

  “啊……?”舞姬抬起头,恍然认出了是昨日那只被她刺了一刀的骆驼,不禁愕然--那只骆驼似乎已经忘记了昨日的痛苦和惊惶,一路只乖乖的跟着这个紫衣女子,仿佛被谁叮嘱过一样。

  迦香走出几步,看着前方茫茫的黄沙、终于还是爬上了骆驼背。

  骆驼踏着厚实的黄沙、无须控缰就向着克孜尔塔格山下的古堡走去,然而坐上驼背的女子的视线忽然触到了一件东西,脸色瞬间苍白:颈链!背囊里,放着她平日里带着的颈链!

  舞姬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自己的脖颈,这才发觉原先一直戴着的密密匝匝的颈链已经被人取下,白皙的肌肤裸露在砂风里。她急急重新戴上那串颈链,抚摸着自己的颈子,忽然间全身微微发抖。

  是灵修……是那个叫做灵修的剑仙做的么?

  是昨夜那个青衣剑仙,在日出前悄然离去之时、给她打点好的一切?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他昨夜那些话,都是真的?

  “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灵修,而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

  那个声音恍然回响,然而刚一凝神去思考这个问题,胸口陡然便是一痛、让她不自禁地弯下腰去,按住那个紫色印痕剧烈地喘息,再也无法继续思考。

  “只是做梦……只是做梦而已。高昌古城……罗莱士。”

  冥冥中,那个梦里的声音又在对她说话,苍白的手继续拍击着那个黑暗密闭的空间,手指间流满了鲜血,绝望挣扎的眼睛,孤独、荒凉和恐惧。

  罗莱士!她忽然忍不住叫出了声,三个字出口,胸口的疼痛忽然间就消失了。

  驼铃叮当,摇响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她不敢再去想有关于昨夜的一切,闭上了眼睛,一任骆驼前行,将手伸入囊中,想去取出水袋。蓦然,她的手臂触电般震了一下,僵硬了--舞姬的手指在背囊中缓缓握紧,感觉着手中物件的熟稔手感,全身激烈地颤抖起来。那是,那是--!

  她甚至没有从囊中拿出那件东西,直觉却已经告诉她那是什么。

  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她根本不用看、就能感知到。

  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迦香深深呼吸着,支持着不倒下,她的手蓦然从囊中抽出,铮然拔出了那件东西!--一把雪亮晶莹的紫色长剑,在她手里流转出清光万千。

  “紫电。”迎着旭日拔出了那把剑,舞姬脱口喃喃。然而胸口上的剧痛很快让她无力握那把剑,迦香颓然松手,让那把剑重新滑入了驼背上的剑鞘。

  原来不是梦……昨夜的一切并不是梦。

  “你是迦香……蜀山的剑仙迦香。”灵修的声音响起来,伴随着胸口无以名状的痛。

  她是剑仙?怎么可能……她一生下来、就没有踏上过关内的土地,罔论蜀山。

  然而奇怪的是那个人是如此的熟悉莫名,似乎在某处看到过……似乎前世就已经认识。--舞姬迦香的前世,是蜀山的剑仙迦香?……

  她捂住胸口和脖子,剧烈地喘息着,想要努力去思考昨夜灵修留下的那些话的深意,然而每次一想到那些、身体内的疼痛便会铺天盖地而来,让她的意识慢慢变成空白。她不能思考,仿佛有什么禁锢了她的记忆,不能让她思考。

  “不用怕--到了高昌古城,一切都会有个了断。”隐隐中,记得灵修曾那样说。

  驼背上的舞姬抬起头来,看着朝阳下金色的古城,砂风吹起她的长发,猎猎。

  无论如何,即使孤身一人、她也要去高昌古城,将一切做个了断。

  胡杨林中,最高一枝枯枝的末端,一袭青衣如云般翻涌。负手看着孤零零的一骑远去,灵修低垂着眼睛,脸色复杂。许久的沉默,等到紫衣女子都走得快要看不见了,他才抬手一招,青色的箫忽然跃出,化成了一柄雪亮的长剑。

  “青霜。”踏上那柄剑,剑仙唤了一声。青色的剑宛如一道电光,向着克孜尔塔格山下的高昌古城掠去。

  ―――――――――――――――――――

  -古堡-

  黄昏的时候,迦香在古城塌了一半的门洞前下了驼背,怔怔地仰起头、注视了黄土夯就的城墙半日,仿佛极力回忆着什么,最后终于弯腰进入了高昌古城。

  群鸦惊起,一阵砂风卷过,破败荒凉的气息拂面而来。

  一百多年前,丝绸古道上这座以“地势高敞,人广昌盛”著称的城市、被十二万大军围攻达半年之久,最后海都、都哇率军攻占高昌城,高昌王火赤哈尔的斤战死。高昌城在这场战火中被毁坏大半,城中幸存的百姓跟着王族迁往永昌,留下了一座空城。

  一切都保持着一百年前城破时的样子。无数刀兵乱扔在地上,所有房子都有被战火焚烧的迹象,户牖破败,箱柜凌乱。那些街道、铺子、坎儿井都还井然有序地列在那里,水声咚咚,滋润着沙漠中难得一见的绿洲之地。然而街巷中空无一人,长满了乱生的沙枣树和胡杨树,到处都是一片失去控制的疯狂蔓延的绿意。绿色和土黄色中,间或夹杂着一点点的惨白--那是多年前留下的满地尸体,大都已经风化,褴褛的衣衫搭垂在惨白的骨架上,触手便成为粉末。

  迦香站在门楼下,做梦般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好熟悉……一定是这里。她来过这里,某个年月里、她一定来过这里。

  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推着,她闭上眼睛,往前走了十几步,然后左转,再走了二十多步,停下。是这里……该是这里罢?耳边水声更加清晰,迦香缓缓地睁开眼睛,看见了足边涌出清泉的坎儿井。坎儿井旁边草木更加茂盛,除了疯长的沙枣树和红棘,还有一大丛带着刺的野玫瑰,浓绿上面正怒放着血一样鲜艳的红色花朵。

  “这是从情人血中开出的花。”

  她从未见过这种花,然而第一眼看到时、莫名就跳出了这样的低语。

  迦香忽然间就是一阵恍惚,催眠般地伸出手去,折了一枝红玫瑰。尖利的刺扎破她雪白的手指,沁出了鲜血--刺痛让她陡然清醒。将玫瑰放到井台上,舞姬把流着血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了一下。那样腥甜的味道让她胃里陡然一阵奇异的痉挛。舞姬皱了皱眉、走下踏步、弯下腰将破了的手指放到清凉的沙漠之泉中。

  波光离合,水里忽然映出了一双湛蓝色的眼睛,漂漂浮浮地看着她。

  “罗莱士!”她脱口低唤,想伸出手去。就在那一瞬间,“啪”地一声、那朵野玫瑰从井台上落了下来,打破了水中的幻象。鲜红的花瓣散落在水面上,宛如血般艳丽。绿叶丛中,陡然传来一阵轻微的簌簌声。

  “谁!谁在那里?”迦香震惊地回头四顾,然而背后空无一人。远远的、只有一阵风掠过空城,发出了荒凉的回应。

  夕阳已经挂在了克孜尔塔格山上,空无一人的城市即将迎来漫漫的长夜。紫衣舞姬陡然感到了一阵恐惧,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那把紫色的剑贴着她的腰身,在夕照下折射出一道亮丽的光芒。

  落日的光渐渐隐没在红山背后,越来越冷的风预示着沙漠里又一个暗夜的到来。在这个诡异的空城里,对着满地的尸骸和无所不在的莫名熟悉感,迦香有些紧张地握紧了紫电,一时间居然不知该往那一边走去。

  绿树下,掩映着清一色土黄色的建筑。街道的路面都是由黄土夯实的,沿着街散布着一些类似于“坊”的房子群落,排列整齐,房屋长筒形,纵券顶。“坊”的四角都有巷口,与外相通。暗泉从街道下面流过,坎儿井的竖井从深达数十丈地底将泉水引出地面,流入明渠。她站在坎儿井的竖井旁边,茫然地四顾着,忽然间感觉头又剧烈地痛了起来。

  她来过……她来过这里。

  陡然间,一阵轻微的簌簌声将她唤回现实--有什么东西穿过茂密的沙枣枝叶,向着她靠过来!说不出的邪异感觉,让迦香下意识地将手按在紫电剑上--却忘了自己根本没有学过技击之道--然而,就在她低头的瞬间,她诧然看到佩剑发出了亮光!

  浓绿的树叶悄无声息地分开,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急速逼来。舞姬在惊惧交加中后退,手指僵硬在剑柄上,根本无法动弹一下。草丛中陡然闪现了一双湛蓝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忽然纵身“唰”地扑了过来。

  “呀--!”迦香大惊之下扔下了佩剑,抬起双臂挡在面前,却将全身空门都露了出来。

  利爪向着她胸口抓了过去,撕破衣衫。

  就在这一瞬间,一道紫色的闪电凭空腾起,迅疾无比地斩向那双利爪!根本不需要人操纵、那柄跌落在地的紫电凌空跃起,挡在迦香面前,一剑切下了当先升来的爪子,一击之后便退回,冷冷悬在半空。

  “咪呜!”黑影在半空打了个滚,伏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哀嚎。断爪流着血,湛蓝色的眼睛冷冷盯着这个外来闯入的女子,跌落地面的居然是一只纯黑色波斯猫儿。

  “啊?”迦香拢住胸口破碎的紫衫,诧然看着这个偷袭者,惊魂方定,忍不住笑了起来--是猫儿?居然是猫儿……这座空城里,居然还有这样可爱的野生猫儿?看到黑猫流着血的断爪,迦香油然而生怜惜之意,弯下腰去拍了拍手:“痛不痛?过来,帮你把爪子包起来好不好?--你怎么可以乱抓人呢?”

  纯黑色的猫咪伸出赤红的舌头,舔着断爪,舌头更加染的猩红可怖。

  然而,在听到女子低唤时,黑猫充满了敌意的湛蓝色瞳孔陡然收缩了一下,闪电般扭头盯了正在发怔的迦香一眼,忽然裂开嘴角,轻轻“喵”了一声,忽然串进了紫衣女子僵硬张开的双手,谨慎地嗅了嗅,仿佛确认着什么,冰冷湿润的猫鼻子从迦香的指尖一直凑到了她的颈部,忽然停住。冷漠的蓝色瞳孔抬起,端详着女子的脸,猫眼变成了一线。

  “嚓!”没有任何预兆地、黑猫忽然向着迦香的颈子里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啊--”迦香的惊呼尚未发出,头顶上悬挂着的紫色闪电再度下击,准确地刺入黑猫的头部,黑猫发出了一声惨叫,旋即从她的怀中逃离。奇怪的是、分明被利剑刺穿了颅脑,断了前肢的黑猫居然灵活如常,一个打滚便到了树丛边,回头恨恨盯了她一眼,旋即钻入枝叶间。

  紫电挽了个剑花,停在半空中,晶莹的剑身上缓缓流下黑色的血。

  一切都快如闪电。迦香定定抬起头,看着面前凝定在空气中的佩剑,流着黑血的剑身雪亮,反映出一个紫衣女子的脸--空灵安静得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眉心点着一点朱砂,低垂着眼睛,容色悲悯中透着说不出的倦意。

  那是--蜀山的剑仙迦香?

  舞姬迦香诧然抬手,然而在接触到她手指的瞬间、半空悬着的紫电忽然坠落入她手心,剑身上那个女子的幻影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睁大眼睛的诧异神情。舞姬美艳的脸,带着惊恐、映照在那一把神兵上。

  在握住那把剑的时候,长剑忽然透过她手指的缝隙、直坠向地面。

  迦香一声低呼,想也不想地并指点出--仿佛无形的引线牵动那柄紫电,长剑半空一个轻灵的转折,跃了起来,稳稳停在她手指尖端一寸之上,发着微光,流转出霞光瑞气万千。那是她的剑……千百年来、与她同在,合为一体。

  夕阳从克孜尔塔格山后完全隐没,光线慢慢黯淡。

  然而,在这座荒漠的空城中,舞姬迦香宛如梦幻地站在那里、张着双手,手指尖端悬浮着那把紫色的长剑。紫电在暮色中发着空蒙的光华,她一动也不敢动,手心托着那把长剑、怔怔地抬头,看着剑光里缥缈的彼岸--

  空朦的光华中闪烁着一片的绿意--然而不同于高昌古城里这种荒漠之绿的恣肆倔强,那样的绿意却是饱含灵气和湿润的,仿佛蘸饱了靛青,一笔泼墨画出峻岭险峰万千。水墨长卷缓缓展开,画中千重云气萦绕,千峰竞翠,碧落云雾间依稀可见仙风道骨的化外人士独自往来,朝游北海、暮栖苍梧。

  云中,一羽白鹤忽然飞过--随之云散、云开;山转、水转。忽见一奇峰高耸入云,峭壁上,三个字隐隐可见:梦华峰。

  峰顶,明月高悬,箫声依稀在耳,悠远清幽。古松上一位青衣人持箫而吹,眼神却有如清冷的泉水般。天风吹动他的鬓发,也吹起花树上女子的衣袂,如同朝霞灿烂。

  孤峰的云雾之中,有紫衣的女仙合着箫声,翩然起舞,轻得如同被风托起。动作迅捷得宛如电光,脚下踏着盛放的云锦杜鹃花,辗转回旋,如惊鸿飞燕。紫衣女仙舞到极处,已然物我两忘,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色,转身之间望了一眼古松上的青衣人,而对方只是自顾自吹着洞箫,遥望着蜀山千重叠翠,竟没有对那样惊世的舞姿看上一眼。

  “灵修。”剑光里映照出那个青衣人的脸,舞姬梦幻般地蓦然脱口。

  宛如醍醐灌顶。

  站在这个空无的高昌古城里,遥望着似乎是千百年前的蜀山梦华峰,似乎有闪电在心中划过,舞姬迦香陡然间喃喃脱口,对着剑光中的幻象伸出手去。

  紫电陡然收敛了光华,沉沉坠落她手心。

  一切幻象都消失了。

  “都到了高昌城了,轮回结束,那个咒语也该开始解除了吧?”在她头痛欲裂地抱着紫电时,耳边忽然听到了熟悉无比的语声,“你还不记得么?”

  诧然地、迦香抬起头,看到了踏着飞剑停云般栖在晚霞中的青衣人--应该是方才所有都收入了眼中,而那人却直到此刻才开言。垂下清冷的眼光看着紫衣带剑的女子:千百年来,他那样水墨画般清俊的眉目,居然丝毫未变。

  “灵修!”身体里的血似在沸腾,硬生生将什么东西融掉。看着半空中的青衣剑仙,舞姬终于忍不住脱口低唤,对着半空中的人伸出手去,带着惴惴不安的表情:“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梦华峰……我们不是一直在梦华峰修炼的么?我、我为什么到了西域?”

  蓦然间,她眼前闪过几个破碎的片断:飞天壁画,古堡,以及……

  然而,神智清明不过闪电般地一刹,随即血冲上了舞姬的脑,让她再也不能思考下去。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痛得她捂着脖子弯下腰去、用力喘息。

  “咒语还没到完全解开的时候。”青色的衣衫覆上了她的背,灵修降落到地面、扶住了她,然而神色却是淡漠的,“迦香,先不用急着想起来--因为就在这个地方、你的力量被人封印了。所以,我们得回到这里、解除封印你的咒术。”

  ―――――――――――

  -蜀山-

  一青一紫两柄剑,映着黯淡的夕照焕发出空朦的光彩。上面蝌蚪形的文字连珠而贯,迦香怔怔看了半天,也无法认出来。直到灵修回来,俯身指给她看,修长的手指比划着写出四个字:“青霜”和“紫电”。

  “青紫双剑,是梦华峰绝顶上汲取日月精华千年炼成的宝物--蜀山千重,无数的剑仙里面、也没有比这两把剑更厉害的。”采回的满捧沙枣滚落在迦香衣襟上,灵修的话语同时淡淡地散落,“你--或者说你的前世,就是蜀山梦华峰上的剑仙迦香。”

  舞姬愣了愣,依稀间相信了这样的过往,然而刚要努力继续想下去、脑海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她扔了手中的枣子捧住了头,不停的扯动着颈中的项链,似喘不过气来。

  “不要想,不要去想!”灵修的手探过来、按住了她的肩,他的手心里忽然冒出一粒青色的灵珠,闪着柔和的光、贴上她的眉心。刹那间,迦香感觉脑海中一片清明安定,心中的不安和黑暗都悄然隐退。

  “你还被血咒禁锢着,千万不要妄动念力去强行回忆前世。”灵修将灵珠按在她眉心,看着紫衣的女子,一直淡漠的声音忽然带了一丝愤恨,“一百年来你流离在俗世里、吃了不少苦吧?等杀了罗莱士,你身上的血咒就破除了。”

  “罗莱士?”虽然有明珠按在眉心,但是那个名字依然有奇异的魔力,迦香只觉心中陡然有什么簌然抬头,甜蜜、恐惧、震惊和错乱--刹那间宛如洪流冲入她混沌的脑海。她不自觉地脱口:“罗莱士!我、我记得……”

  “不要去想!”看到了女子的眼神,灵修立刻喝止,同时念动咒语,压制下迦香眼中隐秘的黑暗,等到她慢慢平静,青衣剑仙才放下了手,幽然:“我来告诉你,一切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会从蜀山来到这个地方?为何你会沦落红尘?罗莱士又是谁?我都告诉你--你不要去想,只当作听一个故事罢。反正,等破解血咒后,你自然都会记起来。”

  “嗯。”依稀间,迦香已经将灵修看作了值得信赖的同伴,抬头看着他,等待。

  然而青衣剑仙看着她,清冷的眼神慢慢改变,变得空茫而遥远,看着最后一丝光线从克孜尔塔格山背后消失,他缓缓吐出了一句话:“迦香,其实我很失望……我们在一起修炼了两千年,但一个血咒居然就让你彻底忘了我。难道是我们两千年的修为不够?不能和罗莱士的黑魔法相比么?”

  “两千年?”舞姬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不过二十多岁相貌的男子。

  青色的灵珠在灵修手心流转出光华,在渐渐浓重的暮色里宛如明灯,灵修注视着手心的灵珠,唇角慢慢浮现一个淡漠的笑容:“两千年。--没有两千年,我们怎么能修练出这颗灵珠呢?迦香?我们在人间的时候就是一对侠侣,一起拜了天极峰上的光华真人为师,修仙练剑,羽化飞升上了梦华峰,成了蜀山上的神仙眷侣。”

  “是……是么?”舞姬甚至没有顾得上吃枣子填充饥肠辘辘的肚子,茫然反问,看着面前这个清俊宛如神仙中人的男子,讷讷,“但是……没有觉得我和你……和你…很熟?”

  那是完全淡漠陌生的感觉,无论记忆中闪现的片断还是眼前这个人的眼神,都是漠然的,根本没有眷侣间应有的热切和亲昵。

  “神仙眷侣和俗世里的小儿女当然不一样,”看到迦香那样疑问的眼神,灵修依然只是波澜不惊地淡然笑笑,“飞升以后,我们从此非妇亦非夫,各自修得真面目而已。万丈软红中那些恩怨痴缠、几千年修炼后当然都已经看得空了。心如止水,太上忘情。”

  “嗯……这样啊。”迦香似懂非懂,只是喃喃,终于咽下了第一粒枣子。

  “后来剑道大成,你我空闲了下来,那时候我们遇到了修练中的第一个‘障’。心神无主,无所事事,空茫和虚无让我们各自变得孤僻。”灵修将那粒青色灵珠托在手心,眼睛却凝视着极远的地方,“有一次,你我联袂赴了碧霞元君的寿筵,席上有西天来的天女起舞献寿,你一见那舞姿就深为沉迷,回来后就发愿要创出天上人间最美的舞蹈。”

  舞姬诧然,忽然忍不住失笑:“是么?……我、我居然发下这样的宏愿?”

  “你做事,向来说到做到。”灵修却没有笑,回答,“千年来从未有例外。那时候你独自在梦华峰上闭门苦思十年,未有突破--想起飞天之舞的起源,就准备下到凡界,游历各处名山佛窟,观摩所有壁画,以求编出惊天一舞。”

  仿佛在听一个极其遥远的故事,迦香睁大了眼睛,美艳的脸上浮出笑谑的表情:“所以,我就下凡投胎到了酒泉郡的教坊,做了一名舞姬?--不对啊,如果我要看壁画才能编出飞天舞,应该做一个游方僧人更方便点吧?”

  “莫乱说笑。”看到舞姬那样带着风尘气息的笑容,灵修的眼睛陡然凝聚,沉如铁,冷冷道,“迦香毕竟是剑仙,怎可轻易脱离仙籍乱入凡界?--她不过以剑仙身份游剑天下,访遍各方而已……”

  “你没陪她……不,没陪我去么?”舞姬诧异地脱口,随即看见灵修淡漠的眼神,恍然,“啊,我忘了。神仙眷侣么,是不像俗世那些小儿女的。”

  “其实,我们那时候已经有三百年没有说过话了。”灵修漠然道。

  “三百年?”迦香总是被那些数字吓一跳,时光如果被百倍的放大、在她这个红尘中人看来根本不信那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你和她……不,我和你吵架了么?”

  “我们早就没有可以吵的架了。”青衣剑仙淡然回答,“两千年,什么都看得空了。”

  “神仙原来是不吵架的……怪不得我对你感觉那么陌生。好像我不见了,你也不见得有多少担心啊。”舞姬有些感慨地抬起头,看着身边的灵修。浓暮如墨泼下,笼罩了两个人。灵修持着明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两人的侧脸,然而光芒却是清冷的、没有一丝暖意,如同灵修的声音:“没有什么好焦急的--那只是修行中遇到的磨炼,是迦香你命里注定的劫数。时间到了,一切自然会回到最初的模样。”

  最初的诧异慢慢淡去,饥饿让舞姬迦香开始加速吃掉那些枣子,然而听到剑仙那样淡然的话语,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小小声地嘟囔:“真是沉的住气啊……几十年来我可是一直被那些贵人老爷们欺负,那时候也不见你来帮我--真不相信我居然和你是……一对?”

  “那只是你修练中遇到的‘劫’,对你是有好处的。虽名‘双修’,却是谁也无法帮谁,各自证得各自的因果罢了。”这样的小声抱怨依然被听见,灵修的声音波澜不惊,“蜀山,甚至天界所有仙人,哪一个不是这样?--既然你要修炼自己的舞技,我自然不会干扰。就让你带着紫电去了凡界……谁料十年后紫电径自返回梦华峰,你却一去不回。”

  “我再怎么求访,也只查到你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克孜尔塔格山的千佛窟里,然后下山到了高昌城、你就失去了下落。”手指轻轻握紧灵珠,灵修的眼睛慢慢尖锐起来,“后来我不得已,返回天极峰求了师尊光华真人,请他开了天镜,才知道你居然沦落入了下界,成了一名酒泉郡的舞姬!”

  “啊……为什么会这样?”舞姬听得入神,忘了那是自己的事情,脱口饶有兴趣地问。

  “师尊推算出,你大概是在高昌城里遇到了邪魔,结果在斗法中不敌、中了血咒被封印,最后落入俗世轮回。”灵修嘴角微微一扯,有一个凌厉但是淡漠的笑意,“就是那个叫做罗莱士的人……从西方拜占庭帝国远道而来的邪魔。”

  “罗莱士……”那个名字一被提到,迦香就觉得身体里的血有燃烧般的炽热,她的头又痛了起来,却被一种不甘指使着,蓦然脱口大叫,“罗莱士怎么会是邪魔!”

  “迦香!”舞姬的神色一波动,青色的灵珠瞬间按住了她的眉心,镇住她,灵修双眉一轩,贴近她的脸,漠然重复,“罗莱士当然是邪魔!是西方来的邪魔--”

  青衣剑仙伸过手去,轻轻摘下了眷侣颈中密密匝匝的项链:“你看,这是什么?”

  密密匝匝的项链一圈圈地除下,白皙颈部纤细如瓷器--然而那样美丽的颈项上,却赫然有着两个深深的黑洞,直刺入血脉。

  项链一被摘下,迦香陡然全身僵硬,喘不过气来般捂着脖子弯下了腰。

  身体里的血仿佛一下子涌到了脑里,幻觉再度浮现:黑暗。狂喜。红色的野玫瑰。湛蓝色的眼睛。火一样的话语。……然后黄金一样的发丝垂落下来了,猝及不防地淹没了她。剧痛。震惊。恐惧和下意识的挣扎。血的腥味……

  “罗莱士是邪魔!”忽然间,仿佛喘息着挣扎,迦香吐出了一句话,项链在手中四分五裂,珠子滴滴答答跳落,她震惊地仰起脸,恐惧地看着灵修,“罗莱士他的确是邪魔!我记起来了……”

  “不要再去想,迦香。”青色的灵珠揉动在女子的眉心,极力驱赶着她体内翻涌的污血,灵修伸出手揽住迦香的肩膀,“他当然是邪魔--他把你变成了这样子,在你身体里下了血咒,让仙人的血污浊,沦落红尘轮回中不能解脱。我在高昌城外等了你一百年,现在终于找到你了。只要杀了他,破除血咒……我们就能回到蜀山去,迦香。”

  最后一句话,是极轻极轻吐出来的,灵修漠然的呼吸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手指凌空一抓,青色的长剑跃入他手心。

  “天快黑了,他也该出来了--我们走。”灵修拉起了她,不容她反对地将紫电塞到她手心,“找到了那个邪魔,你必须亲手结束一切,血咒才能被解除。”

  “要……要我杀人吗?”舞姬的手触电般地抖了一下,讷讷。

  “那不是人,那是邪魔。”蜀山剑仙定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回答,“吸血的邪魔。永远和黑夜为伴的、杀人为生的魔王的子民。”

  “魔王波旬?”迦香诧异地问,眼前浮起的四寺庙里壁画上的地狱变相,狰狞的厉鬼。

  “魔王撒旦。”渐渐浓厚的夜色中,灵修头也不回地淡淡回答,手里的灵珠发出青碧色的冷光,照亮方圆一丈,“极西之处的那些人,管他们的魔王叫撒旦。”

  “傻……傻蛋?”舞姬生怕被落下,连忙抱着紫色的剑跟了上去,满脸诧异,一边因为入夜的寒冷而哆嗦,一边喃喃,“那些人的想法还真奇怪。”

  喃喃的嘀咕还未结束,迦香差点撞上了前面带路的青衣剑仙。灵修蓦然止步,回过头看了一眼,一直淡漠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涌现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拿明珠照着她的脸,注视:“迦香,你居然变得这么多话了。”

  “嗯?”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舞姬迦香低下了头,忽然笑了,“一天说的比以前的一百年还多么?”

  灵修脸色一沉,又恢复到那样的淡漠。不知为何,迦香心中微微一震,忽然哑口无言。

  “月亮出来了--我们得赶快去支提窟。”沉默中,依稀熟稔莫名的窒息气氛笼罩了两个人,最终灵修开口,转过身遥指古城西南。那里,虽遭战火侵袭,依然依稀可见佛科塔夫寺院嵯峨。

  “支提窟……”那三个字让迦香心里莫名一跳,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呼唤,陡然加快了脚步,一时间居然赶在了灵修前头,“支提窟……飞天壁画……罗莱士。”
沙发
发表于 2005-2-28 16:36:35 | 只看该作者
滴溚滴溚滴溚,三十秒,发
飞 天 (中)

  □ 沧月

  -支提窟-


  “来了……来了呀。”黑暗中,一双双狂喜的眼睛睁了开来,湛蓝,闪亮,犹如天幕里的星辰--然而每一双眼睛里,却是带着极度的贪婪和渴望。

  月光从极小的孔隙中射落,随着月亮的上升缓缓移动,爬向一面油彩剥落的墙壁。

  “快了,快了,”一个人将脸贴在墙壁上,似乎聆听着什么声音,眼里射出狂喜的光,声音颤抖,“在动、在动的越来越厉害!是‘那个人’就要来了!我们都有救了!”

  “卡莲,开门出去吧!”无数的眼睛射出了渴慕的光,向首领提议,“去迎接她吧!”

  “不许!”陡然,女首领的声音严厉地响起,镇住了众人,“那个人手上的剑还有魔力,不许就这样贸贸然地出去!”语声方落,暗夜里,有什么扑簌簌地从顶上的孔隙中飞了下来,翩然在黑夜中飞舞,最后止于那个名叫卡莲的女子肩头,发出了奇异的吱吱声,却是一只黑色的蝙蝠。

  仿佛侧耳倾听着那只蝙蝠的声音,卡莲的蓝眼睛里忽然闪过了冷光。

  “我们的信使带来了新的消息--随同‘那个人’前来的,还有一名该死的东方男人……”女首领的声音在黑暗中缓缓响起,让众人狂热难耐的心冷却下去,“那人身上有强大的力量,我们必须小心。”

  “是,女王。”显然卡莲在众人中享有极高威望,所有人此刻是低声领命。

  “不许点灯!”泼墨般的黑夜中,忽然注意到了有人想点燃四壁上的灯火,卡莲立刻严厉喝止,“想让那个人立刻发现这里么?”

  “区区一个汉人男子,怕什么?难道还是我们卡莲女王的对手?”有人不服,半是讥笑半是挑衅地出言,“而且,就算女王不乐意,罗莎蒙德也必须来这里和罗莱士会面……”

  “高登,不许提这个名字!”卡莲的声音忽然尖利了起来,甚至带着杀气,“那该死的贱人不配叫罗莎蒙德!你快点给我滚出去、想法子引开那个男的,剩下的女的我来对付!”

  “啧啧,卡莲小乖乖,发那么大的火啊?”暗夜里,另一双蓝眼睛讥讽地微笑着,却是轻轻一纵身,便从数十丈高的窗口跳了出去,悄无声息地融入黑夜。

  “咪呜……”暗夜里,陡然传出一声凄楚的猫叫。

  -

  所有的路仿佛都生长在脑海中,迦香踉踉跄跄沿着记忆前行,根本不需要人带领。

  脚下踩踏着厚实的黄土路,破碎的陶片割破她的脚心,死人骷髅散落在前行的路上……然而舞姬已经完全不能顾及。脑海里的幻象越来越清晰,那双苍白的手不断的拍击着沉重如铁的墙壁,大声呼唤。她越来越快地往前走着,到后来几乎已经是在飞奔。

  而无论她如何用力奔走,灵修始终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手中持着明珠,为她照亮前方的路,步履沉稳飘逸,几乎看不见他举步。

  然而,看着前面仿佛被什么驱使着、不顾一切飞奔的女子,灵修眼里蓦然闪过说不出的杀气,手指无声无息地握紧了青霜--罗莱士,终于可以找出你了!

  一百年来,你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消弭了所有存在感,连我都无法找到?

  明月当空,荒凉的古城空空荡荡,如同浸在冰冷的水银中。一切都是萧条的,建筑的残骸矗立在夜色中--迦香的脚步,就直奔着西南角上的大佛寺而去。

  虽然经历了战火,这座占地十顷的寺庙还依稀可见当年最繁华时期的外表:寺门、天井、殿堂、藏经房、僧房等基本完好无损,殿堂正中有一座多层佛龛的中心塔柱,龛中还可见到有残存的彩塑佛像,藻井的斗拱上,精致的飞天女仙栩栩如生,戴着羽冠,持着各式乐器翩翩起舞。

  迦香冲入大殿的时候,一直急促的脚步莫名地迟疑了一下。仿佛被另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她缓缓抬起头,视线移过大佛剥落油彩的脸,停在斗拱上诸位飞天女仙雕塑上。

  “是乐天紧那罗,和乐神干达婆啊……”恍然间,仿佛神智中另外一面也渐渐苏醒了,舞姬迦香喃喃自语,“我、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她们的歌舞呢。”

  “在碧霞元君的寿筵上,迦香。”身后,青衣剑仙悄然出声,“你已经回到了缘起的地方,劫数已尽,把一切慢慢都记起来吧。诛灭邪魔,然后我们回蜀山梦华峰去。”

  “灵修!”记忆的闸门缓缓松动,舞姬美艳的脸上第一次笼罩上了庄严的气息,抬起头看着身侧的青衣男子,眼神忽然变得如同对方一摸一样的淡漠。她的手握上了那把紫电,用极其熟练的手法拔出了剑。

  “罗莎蒙德!”刚回忆起了什么,记忆中却有更强烈的声音呼唤,仿佛生死不能般地惨烈,伴随着拍打铁壁的声音,“罗莎蒙德!”

  “罗莱士!”迦香再也顾不上其他,身体里的血仿佛潮水般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涌去,她踉踉跄跄地推开灵修,向着大殿后面跑去。眼见迦香脸上慢慢恢复往昔的神色,灵修正准备用灵珠助她元神归窍,然而舞姬却低呼一声推开了他。

  “迦香,站住!”灵修大吃一惊,厉喝。

  然而,已经晚了。破庙里没有灯火,一离开灵修身侧珠光的范围。她就被无边的黑暗包围。那简直是“完全的”黑,看不见一丝光亮--很奇怪的事,庙宇破落,月光却没有从屋顶的破洞里射下!

  似乎有无形的黑暗力量蔓延,阻挡了一切光线的进入。

  耳边忽然听到了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仿佛黑暗中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爬过来。灵修千年修炼,早已能黑暗中视物,一抬头,就看到整个大殿顶部蠕动着一片黑色。无数细小的东西扑簌着翅膀,倒挂着,蠢蠢欲动。

  蝙蝠!是蝙蝠!不知从哪里来的蝙蝠,漫天漫地蠕动着,遮住了一切光。

  忽然间,暗夜里的某处传来一声呼哨,那些蝙蝠仿佛收到了命令,吱吱叫着如同黑色的狂风一般对着提剑而立的青衣剑客卷来。

  “迦香!”灵修心知不妙,来不及想、剑尖在地上拖出一个圆,将迦香圈了进去,同时将手中灵珠塞给了她,“拿着这个,站在那儿别动!--紫电会帮你挡住邪魔。站在那里,千万别乱跑!别--”

  话音未落,吱吱乱叫的蝙蝠已经淹没了他的声音和身形。

  青色的剑光如同闪电般在黑夜里掠出,绞死靠近的蝙蝠,然而更多蝙蝠嗅到了血腥味,反而更加疯狂地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细小的牙齿尖利闪亮。吱吱的声音中,依稀有哨子的响起。灵修被缠在原地,绞死无数蝙蝠之后,终于辨别清楚了哨声的方向,忽然间并指一点、青霜得了命令,脱手如同游龙般掠出,刺向天花上的某处黑暗。

  “叮。”一声交击,震得蝙蝠簌簌落到地面。青霜一击成功,半空一旋,飞回灵修手中。

  “好强的魔法。”哨声中断了,忽然间梁上却有人咳嗽着称赞,“你是魔剑士还是法师?”话音又中断了,那个人继续猛烈咳嗽,似乎那一击让他受了严重的伤--然而灵修的眼神也是一肃:能在青霜剑一击之下尚自有能力开口,这个邪魔的修为也不算太浅了……

  罗莱士?

  “噢,不不不,你错了,我叫高登。”黑暗中传来轻微的簌簌声,一个人从梁上跃下地面,不停咳嗽,然而咳出的血都是黑色的,那个受了重伤的人却在微笑, “在我们那儿,这个名字就是‘黄金’的意思……听上去和你们的旺财富贵之类取名的很像吧?其实不过是因为我的头发如同金子般发亮而已。”

  那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是分了五次说完的--因为灵修并没有听他废话的耐心,青霜剑闪电般五次从他身侧交剪而过。对方拔剑,连续五次格开了青霜剑的攻击,到了最后一次已经显然力竭,青霜剑只被格挡得偏移了少许,依旧从他肩胛斜劈而落,切开他整个身体,血如同从一个破裂的囊中哗然泻出,无穷无尽地流淌。

  敌手倒在满地黑血中,蝙蝠纷纷散开。但青衣剑仙的心里,却也是霍然一惊:读心术!这个西域邪魔,居然直接猜到了自己心里刹那的怀疑念头!

  “漂亮的剑法!……咳咳,你是魔剑士么?”被切开的身体动弹不得地躺在地上,却还带着满不在乎的笑意。血仿佛怎么也流不尽地哗哗从体腔内奔涌而出,灵修有些厌恶地看了看满地黑血,左脚往虚空里一踏,登时凌空走上去一尺。

  再也不管这个已经躺下的敌手,灵修转过头,忽然间脸色变了--

  迦香!迦香已经不在原地!

  酒泉郡的舞姬迦香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诡异和混乱的局面,佛殿里到处一片漆黑,一边的灵修也看不见了,她不敢乱动,握着那粒青色的灵珠僵在原地。

  黑暗里,只听到那些蝙蝠扇动翅膀的声音,不断向她飞来,发出疯狂的吱吱叫声--幸亏紫电不用操控就自动飞出,在半空中迎上了那些蝙蝠,如同利剪般绞动,破碎的蝙蝠尸体如同黑雨般纷纷洒落。

  “呀,呀。”动物温热的血和毛茸茸的断肢落到身上脸上,舞姬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跳着脚,想甩落衣襟上那些血肉模糊的小东西。然而一个不稳,手中的灵珠就落到了地上--一滚,两滚,在她弯腰追上它之前,滚出了灵修用剑划出的那个圆。

  迦香着急地追着那个青色的珠子,一连跨了三步,指尖才堪堪接触到灵珠。

  --然而,那时候她的一只脚、已经不知不觉地迈出了灵修布下的结界。

  “喵呜……”捡起珠子的瞬间、迦香忽然间居然恍惚听到了一声猫叫,她吓了一跳,立刻联想起了日间在坎儿井旁被紫电砍伤头和爪子的黑猫。

  “呜呜呜……”然而,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的却是一个坐在黑暗处的小小孩子,黑色的长发,雪白的肤色,玫瑰一样红的小嘴--说不出的惹人怜爱。正躲在佛像背后恐惧地看着殿上混乱的一幕,不停地抹眼泪,打着哆嗦似乎想要逃开,却被那些蝙蝠吓坏了,无法挪动一步。

  “啊,小妹妹,你怎么在这个地方呀?”看到那个不过八九岁的哭泣的女孩,迦香吃了一惊,拿着灵珠柔声问,有些怜惜。

  “呜呜呜……我的猫儿跑失了,我出来找它……妈妈说,不找到的话就不许我回家”小女孩用胖胖的手背擦着眼角,嗫嚅着,“姐姐,你有看到我的猫儿么?黑色的,蓝眼睛,好漂亮的。”

  “……”那个瞬间,迦香因为心虚而讷讷,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歉意,“我……好像看见果那么一只。帮你一起找吧,小妹妹,不要哭了。”

  “帮我一起找?”小女孩放下了手,破涕为笑,“姐姐真好!抱抱!”

  “嗯,嗯,抱抱。”被孩子那样天真无邪的笑靥吸引着,迦香不知不觉便将另一只脚迈出了结界,随手收起了灵珠,向着孩子走去,微笑着抱起她,“你叫什么名字呀?”

  这个孩子的头发是纯正的黑色,甚至和黑夜融为一体,然而她的眼睛却是湛蓝的,不知道是不是西域胡人和汉人通婚而生下的孩子。在迦香抱起她的刹那,孩子的因为微笑而眯了起来,显得说不出的娇媚可爱,甚至不像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

  抱着迦香的颈子,埋首在带了密密匝匝颈链的脖子伤上,孩子的瞳孔忽然变成了一线,开口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叫卡莲!”

  “卡莲?那可不像汉人的名字呢……从西方来的么?”舞姬抱着孩子,微笑。但陡然间感觉有什么不对,回头看去、只见紫电在半空发出凌厉的光,急切地挥动着,似乎想冲到她身边来--然而被无穷无尽的蝙蝠缠住,一时间居然无法脱出重围。

  “啊……我的剑。”迦香看着半空中的紫电,喃喃,迟疑着想要不要过去拿回那把可以自己在半空飞舞的长剑。然而卡莲立刻抱住了她的脖子,撒娇般地:“不嘛,我要找我的猫咪,姐姐答应陪我去找猫咪的!”

  “这个呀,”迦香虽然心下意动,然而记着灵修的嘱咐,却坚持,“等一会儿灵修脱身了,我们三个再一起去找吧?”

  卡莲抱着舞姬的脖子不停撒娇,听到对方居然不听自己的劝诱,湛蓝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一阵冰冷的光,将脸贴在舞姬的颈部,微微张开了嫣红的小嘴--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然而,就在那个刹那,迦香再度听到了那个呼唤声!不再像以往那样远在天边,而是近在耳侧。不仅那个呼唤声、拍击声、甚至剧烈的喘息和指甲刮擦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罗莱士!”低低地,舞姬脱口应了一声,神色一恍惚,再也不迟疑、拔脚向着殿后的支提窟狂奔而去,“我来了……我就来。”

  -

  大佛寺后,矗立着两座废弃的佛塔。

  一座是供僧徒礼佛观像和讲经说法用的支提窟,另外一座是供僧徒居住和坐禅用的毗河罗窟,底部为两层方形台基及一层圆形基座,上为圆形塔身。塔身上部已坍塌,然而砖雕的飞檐斗拱极尽繁复华丽,看得出这座丝绸古道上曾经盛极一时的古城的昔日繁华。

  在暗夜里奔走,迦香却仿佛对这个地方熟极,根本不辨路径、甚至不用怀中灵珠照明,也没有在两座佛塔前迟疑片刻,想也不想地选择奔入了支提窟。

  支提窟窟室高大,窟门洞开,正壁塑立着佛陀的大像;主室作长方形,中心设有石柱支撑,围绕着中心柱、四壁上布满了各种雕塑的佛像和壁画。迦香抱着卡莲在黑暗中奔走,动作迅捷,体内的血似乎要沸腾起来,不停的听到呼唤声和拍击声--心神恍惚的舞姬、甚至没有感觉到此刻怀中的孩子重量轻得奇怪、几乎等于空无一物。

  支提窟中木制的楼梯已经大半朽坏,迦香踉踉跄跄地爬着,一口气上到了第三层。

  黑暗中,她急奔过一面墙,忽然间心中一动--那瞬间闪现的幻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刹那间压过了血液中一直呼唤的那个声音。舞姬停下了脚步,从怀中掏出了灵珠--柔和的光芒照亮了那一面墙壁。

  彩画剥落大半的墙壁上,一个舞者立于莲花座上,左肩稍耸,右臂抬举,足部在踏节应舞,身上缨络旋舞之势犹在。那个瞬间、迦香不自禁地比拟着壁画上的姿势,做了一个一摸一样的动作--看见过、看见过的!

  在不知多少年以前,她曾在这个画像前久久注视,然后摹仿着翩然起舞。

  “姐姐,怎么了?”卡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了一下,出声惊破了她的遐思。身体里那个声音再度呼喊,让她神智开始慢慢恍惚,只是凭着直觉跌跌撞撞往某个方向跑去。

  一路上,青色的灵珠间或照出不同的壁画,那上面的人物姿势、都有说不出的熟悉感觉,一一催醒她的记忆,仿佛无数个片断在这延绵的一路上跳跃出来、闪亮在她模糊一片的往世记忆中--

  空城。古塔。夕阳映射的暖黄色的佛窟,粗糙的土壁前,一名紫衣女子临风起舞。

  有谁在旁边看……有谁在一边静静地看?

  迦香一个踉跄,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支提窟的第六层--六层以上已经倒塌,月光从七层破碎的楼板中间射落,淡淡笼罩住她。然而那个声音却依旧在远远近近地呼唤着。

  已经无路可去。

  舞姬惶恐而焦急地在破败的支提窟中四顾,手中的灵珠照亮四壁的佛像和神龛,也照出飞天壁画的各种绝妙舞姿,忽然间,她的目光在一处暗褐色的墙壁上停住- -那里本来也应该绘有飞天的女仙,然而却被不知道是什么的暗褐色液体浸染了,那些女仙的面目登时变得诡异而扭曲。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指触了一下,仿佛那里有炽热的火焰烫着,立刻缩了回来。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

  她……她已经到了这里,却不知道该继续往哪里走。

  迦香惶恐四顾的时候,抱着她脖子的小女孩嘴角蓦然泛出一丝诡异的冷笑:记不得路了么?……如果记不得路了,罗莱士会有多么伤心啊。

  所有记忆的碎片在脑中浮浮沉沉,或明或暗地发着光亮。

  迦香感觉不能呼吸,心跳的越来越快,血仿佛要涌到脑子里。她一遍遍地茫然四顾,青色的珠光照彻了支提窟,然而还是一无所获。

  记忆中那个紫衣女子在这里独自起舞,从日出到日落,从月出到月落……远处克孜尔塔格山宛如红色火焰跳动,大漠无边无际,只有荒野的风不时造访,吹动女子的鬓发。

  那是独面天地的一场绝世之舞。

  那个紫衣女子的眉间是淡漠的,无所谓喜,也无所谓悲,只是一段又一段的临风起舞。然而,总似无法达到心中所想的境界,慢慢的眼里就有了空洞和茫然--那种茫然,是一种找不到出路的绝望。

  那样的绝望、透过时空依旧散发出冰冷的寒意,让手握灵珠的迦香打了个寒颤。

  有谁在看着的……记忆中,她隐隐知道,那一场独舞、是有谁在侧静静看着。

  从上而下的视线,隐秘而喜悦,带着如获珍宝的闪亮。

  舞姬忽然一震,抬起头,用灵珠照亮了支提窟墙壁最上方的一个佛龛--一丈多高的墙上,挖有一个很大的佛龛,而龛中佛像早已不见,从底下看上去,只看到黑洞洞的一片。

  外面风吹了进来。“吱呀”轻轻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微微摇响。

  就是这里了!

  迦香眼睛忽然亮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毫不犹豫地从凹凸不平的墙上挣扎着攀爬了上去。她甚至忘了颈中还有个小女孩抱着她,就咬着牙翻身爬上了一丈多高的神龛。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眼前便是一阵恍惚--

  什么都没有。风轻轻吹来,神龛宽阔的平台上摆放着一把木制的摇椅,在风中一前一后地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声音,仿佛主人刚从椅子上欠身站起,离去。然而,椅子上厚厚的灰尘、表明主人离开这里已经不止一载。

  让迦香如遇雷击的不是这个,而是佛龛侧壁上的一幅画。

  正对着那把微微晃动的摇椅,侧壁上居然画着一幅颜色艳丽的画--无论色调、笔法和内容,都不像支提窟中原有的壁画。画面上,夕阳西下,大漠如金沙绵延万里,而画中有一名穿着紫色衣服的女子,径自在古塔中翩芊起舞,曼妙无双。光线从支提窟顶上的破洞里射下来,笼罩住那个紫衣女子,让那个起舞的少女全身都在微微发着光。

  不同于中原的那些画,墙壁上那幅画并非勾线白描、也非工笔填色,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近看是一块一块凌乱的颜色堆积,然而稍微退开一看、那些颜色在视觉中便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勾勒出女子和古塔。特别是空间感极其逼真,看着画就像人真的站在那里,看到了底下起舞的一幕。

  迦香在酒泉郡多年,也算见多识广,隐约猜测这便是传说中西洋的透视画--据说那种画非常费功夫,不比中原的水墨画,泼墨成形于一气呵成之间。

  夜风还是继续吹进来,晃动那把摇椅,椅子边上盒子里盛放的颜料早已凝固结块。

  是谁……是谁一直在这个神龛上、静静看着底下那个对着壁画起舞的紫衣少女?看了很多很多年,然后,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画下了这幅画?

  “罗莱士……”梦呓般地,迦香吐出了这个名字。缓缓走了过去,坐到了那把积满了灰尘的摇椅上,椅子吱吱嘎嘎地想着,前后摇晃--每次晃到前面的时候,伸出手臂便正好够的着墙壁上斑驳的油彩;晃到后面的时候,那样的距离正好能让视觉里的每一块颜色融合,幻化为画面上那个紫衣仙女寂寞空茫的眼神。

  “罗莱士。”舞姬迦香坐在摇椅上,转过头,看着底下空空荡荡的楼板,喃喃自语。

  --什么都想起来了。

  在她用和当年画这幅画的人一模一样的姿势坐在一模一样的位置上时,恍然间所有记忆都苏醒过来了。百感交集地、舞姬迦香一转头,就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蜀山梦华峰的剑仙迦香。

  ――――――――――――――――

  -飞天舞-

  不知道在这广漠之中独自起舞了多少年,依稀只见支提窟外的胡杨树绿了十几遍,月升月落,日出日没。时光以百年计的流过,但对于飞升千年的她来说早已没有任何知觉。这世界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场空中之空,梦中之梦--所有喜怒哀乐,痴嗔妄想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兴衰成败不过是一场幻梦。

  她已心如止水多年,一无所恋,唯独放不下的、只有这舞蹈。

  她知道自己的修为不够、无法如灵修般做到太上忘情,所以才迷恋上这样的飞天之舞--从万里之外的蜀山迢迢赶来,独自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里面壁。

  风定,舞衣轻扬,紫衣女子空茫的眼神里第一次涌现出些微的失落和茫然--不对,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舞出碧霞元君寿筵上飞天女仙的那种神韵来……步法和姿态全部都没有错,身态的轻灵甚至在那几个女飞天之上,然而,不知道为何、就是没有那样撼动人心的神韵和风采。

  紫衣女子有些烦躁地抽出紫电,执剑起舞,仿佛借着练剑平息心中涌动的愤怒和失望--她不惜一切来到西域,却居然连一场舞都学不好!千年来,漠然的心里第一次有这样激烈的情感起伏--她知道是自己的修为和定力还不够,不能像灵修那样,做到物我两忘。

  千年的修行,居然还是无法平息内心深处那一点执念?

  已经百年没有开口说话,习惯了沉默的紫衣女子只是以剑舞来表达着自己内心的种种愤怒和不甘,紫电如同穿梭的光一样环绕在她身侧。

  拔剑起舞的刹那,支提窟暗处的神龛里,高处观望的湛蓝色眼睛里闪过惊艳的神色。

  摇椅无声无息地晃动着,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握着金质的雕花酒杯,杯中红色的美酒随着晃动微微荡漾。黑色的猫咪静悄悄地爬到了椅子扶手上,娇媚地将脑袋蹭过来,喉咙里发出诱人的呼噜声。

  “嘘……卡莲,别吵。”极轻极轻地,一个声音吐出了几个字,奇特的发音,仿如梦呓。金色的发丝垂下,高鼻深目的异族男子看着怀中撒娇的猫咪,抚摩着黑猫柔软的毛,大拇指上套着一个尖利的金指套、上面镶嵌着的红宝石如同要滴出血来。

  湛蓝色的眼睛注视着暮色中那个紫衣的舞者,轻轻抿了一口红色的酒,无比景慕地吐出了一口气--那便是东方的古国天使吧?还是沙漠中的紫衣精灵?

  自从她来到这个破败的古城,他就发现了她--然而,出于谨慎没有打扰。

  然后,每一天,他都能看见这个女子在支提窟中跳舞,观摩着每一张壁画,慢慢从一层走到了第六层。那样的尽心尽力,丝毫不关注任何外物,也没有发现作为这座洞窟现在主人的他的存在。而蛰伏在此的族人已经订立了誓约,也没有打扰这个贸然的闯入者,他只是静静地好奇地看着那个女子,年复一年--

  壁画上的飞天吸引了紫衣女子,而旁观者却被紫衣女子而吸引。

  他放下了酒杯,抓起笔,在对面的石壁上抹上了一笔金黄--那是淡淡的金色夕照,笼罩住画面上那个紫衣的舞者,仿佛那个起舞的女子身上发出柔和的光芒来。

  他正在出神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那只黑猫无声无息地溜下了神龛。

  “唰!”紫色的长剑仿佛有灵性,迅速指住了那只闯入者。紫衣女子旋转中的舞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缩在一边的黑色的小猫,眼神淡漠。也许因为多年无人居住,这座空城里来往着很多奇怪的生物,有些已经带着妖气--然而虽然身为剑仙、她却毫不在意,心无旁骛地只管自己的飞天之舞。仿佛多年修心养性的生活,已经将她心中最初那点作为剑仙的道义都消磨了。

  “咪呜……”仿佛被剑气所逼,黑色的小猫不敢走近,畏缩地蜷伏在了角落里。

  “抱歉,打扰了。”紫衣女子刚要转身,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说话,带着奇异的卷舌音--这个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居然有人对着她说话!

  紫电剑唰然回指。然而,不知道为何那把灵剑居然无法进逼,停在了空中。

  “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猫。”修长的身子弯了下去,抱起地上的猫咪,剪裁得体的黑色外袍中露出暗红色的金边衬衣--完全是不同于中原的打扮。来人的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五官轮廓分外清晰,纯金色的卷发和湛蓝色的双眸、显示出不同于中原汉人的血统。

  初起的薄暮中,紫衣女子淡漠地看了来人一眼,虽然明知空城里蓦然出现这样的陌生人、着实可疑,然而她依然没有兴趣多说一句话。

  既然舞蹈被打断,她便收起了剑,漠然地看了来人一眼、转身准备离去。

  “小姐,你知道为什么你的舞蹈始终无法现出壁画上的神韵么?”然而,在转身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背后的金发男子忽然开口了--那样的话语,让她忍不住微微一怔:这个人、竟然在旁观看了自己的舞蹈多时?以她的修为,居然不能发觉他的存在?

  “因为你没有投入感情--不会笑,也不会哭,甚至没有表情。”虽然不见对方回头,却已经成功地留住了这个美丽的女子,异族男子嘴角泛起了一个笑意,语声里有一丝讥刺,“那样的舞蹈、即使动作再优美再准确,和提线木偶的表演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样肆无忌惮的冷嘲,让紫衣女子霍然回头,眼眸起了变化,不知道是恍然还是恼怒。

  “你是谁?”终于,她开口问出了一句话--一百年的沉默让她的话音起了不准确的扭曲,听上去居然和对方卷着舌头的发音一样的奇怪。

  “罗莱士。”抱着黑猫,金发的男子微微笑着躬身一礼,“美丽的小姐,愿为你效劳。”

  “你懂舞蹈么?”依然惊讶于对方方才的见地,紫衣女子追问。

  “略微懂一些,在我祖国的宫廷里曾经学过。”那个叫做罗莱士的人保持着恭谦的身姿,微笑着,“美丽的小姐,能否有荣幸知道你的名字?”

  “迦香。”那样奇怪的问话方式没有让紫衣女子感到惊讶,她只是低下头,脸上带着一贯的淡漠,回答,“我从蜀山梦华峰来。”

  “家乡?”显然是误会了,罗莱士略微诧异地扬起了眉,抱着猫咪,“小姐的家乡是蜀山?是从这里再往东、更接近太阳升起处的地方吧……”

  “家乡?”剑仙迦香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然而脑海中却想着另外一个词--千年来 ,她得道成仙,却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名字有这样有趣的谐音,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不,不是家乡--是迦-香。”

  她伸出手指,在剥落的墙上划出那两个繁复的字--然而,看着自己的名字,她陡然间又是一阵恍惚:她是迦香?那两个字,就是她在这个天地间的代称?如果有一日她消失于这个天与地之间,只有这两个刻入墙上的字证明她存在过么?

  然而,这两千年无喜无怒、几乎忘了自身的岁月里,她真的是“活着”的么?

  “我的家乡,在拜占庭以西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地方。”看着纤细的手在黄土墙上划过,仿佛有些感慨地、罗莱士轻轻叹了口气,怀中的黑猫发出咪呜的应合。

  “那为什么到这里来?”紫衣女子问,却是漠然而没有任何好奇的语声。

  “因为我们想回到阳光底下,我们想得到救赎……”金发的男子语声依然是带着奇怪的腔调,眼睛望向东方黑色的天际,“我们不想在黑暗中这样腐烂下去--传说,如果朝着东方日出之地一直走、到了极东的尽头,我们便会得到救赎。所以,我立下了斋戒的誓约,带着族人跋涉了几万里、来到了这儿。”

  迦香抬头看了这个陌生男子一眼,对那一番坦言没有丝毫的惊讶。从那只黑猫一出现,蜀山的剑仙就感觉到了出现在这座空城里的、并非普通人,然而她只是漠然:“你不是人,是吧?”顿了顿,沉吟着,剑仙的眼里涌起些微的疑惑:“但你的身体并不是虚无的--也不是鬼魂……你到底算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那样的问题让对方沉默下去。蓦然,罗莱士微笑起来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我只是来教你舞蹈的人。”

  -

  初见的画面渐渐湮没淡出,墙上“迦香”两字依然存在,却已经过去了六十多年。

  不断有新的记忆浮出水面,宛如激流冲击着她的脑海。

  月光淡淡洒落下来,摇椅在夜中吱吱地晃着,一前一后。前后的晃动中,记忆的碎片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跳出来,晃动在她面前。那些泛黄的记忆片断。

  高昌古城的支提窟。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罗莱士--一个来自于极远西方的、似人非人的男子,并且听从他的指点开始重新学习飞天之舞。这个奇怪的人给她奇怪的感觉,依稀间居然觉得熟稔非常、却又觉得极度陌生。每到夜来他就会从古堡的某处走出,带着她起舞。他的动作轻快迅捷,居然丝毫不逊色于身为剑仙的迦香。修长的肢体,举手投足之间英气逼人,却同时交揉着夜色般的诡异和魅惑。

  他也曾给她看过他们西方宫廷中的舞蹈,那样新奇的步法和身姿、是她所未见过的。

  那是需要两人对舞的舞蹈,他领着她旋舞,一路舞过长长的爬满青藤的廊子。金发飞扬起来,合着她漆黑如瀑的长发,那一瞬间,似乎时空都不存在,一直被空茫充斥的心完全平静了,安宁而欢愉。那条长廊他们来去跳过无数遍,旋舞中,身体轻盈得似乎升上了苍穹,无数灿烂的星辰从身边掠过……

  那一刻,她真真实实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那是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么的感觉。

  在不跳舞的时候,他们就倚在古堡的窗台上看着星空,静静地交谈。古藤从颓败的窗口垂下,带着刺的藤蔓爬上来,簇拥着窗口的两个人。金发男子探出身,从蔓生的荆棘中摘下一朵殷红如血的花朵,告诉她,这是他们从故乡远途带来的唯一纪念:这种叫做玫瑰的红色花朵,在他们的祖国是爱情的象征:“那是从情人血里开出的花朵。你这样美丽的女子,应该叫做‘罗莎蒙德’--世界的玫瑰。”

  “罗莎蒙德?和你一样姓罗么?”她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别人赞扬她的美貌,就像飞升后的剑仙一样、所有人都漠视外在的一切。但是她还是个自诩容色的女子……她始终未曾勘破色相。

  罗莱士对她说起很多事:他的故乡,那边的庄园、骑士、君主,穿着黑袍的神官和修女,高耸的尖顶教堂,回荡的钟声,一群群盘旋在城市上空的灰色鸽子……

  “好几百年以前,在还能够行走于阳光下的时候,我曾是我那个国家里最利害的剑客和最优秀的舞手,人们都叫我‘罗莱士伯爵’--和你们这里的王公贵族类似的头衔。”

  “嘻,那有什么希奇?--我在没有飞升之前,还是一个公主呢。”

  她听着,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着,不停问东问西。

  她惊讶于自己的唇中居然还能吐出如此多的话语--蜀山梦华峰上的数百年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说一句话,因为对天与地之间的任何东西都断绝了感知和回应的欲望,向着所谓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炼,直至忘记自身的存在、将自己融合在这无始无终的时间和空间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内心一直有什么声音在挣扎着喊,仿佛不甘于这样投入到洪荒的熔炉中去。

  就是那一点不甘、让她从蜀山来到了西域,寻求生命中最后一点能抓住的东西--起初,她以为是飞天之舞;然而后来才发现,能够让她切实地感觉到“存在”的、却是古堡里偶遇的这个叫做罗莱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罗莎蒙德,称她为天使,从荆棘中撷取红色的花朵,插入她的发际。无数个黄昏和黑夜里,荒漠的风掠过,在那天籁的伴奏下,他们双双从长廊上旋舞而过,然后在攀爬着野玫瑰的门前折返--他的眼睛注视着她,他的舞步引导着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块。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脏还在胸腔中静静地跳跃。

  她无数次猜测过、这个金发蓝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然而终究未曾开口。正如他从未追问过她的身份,她也选择了沉默--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眼里才会沉积下如今的沉静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却停留在不到三十的时候。

  她本来是不会去猜测这些的,正如千年来她对于一切事物的淡漠态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这一次她却忍不住不去猜测。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为她开始执着,才会出现如此心神恍惚的情况。

  然而,她宁可如今这样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码在这样的焦灼和忧虑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执,何存何在?如若过执,或明或灭。

  也许,他是同道中人?来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于这边的任何神仙--那个念头她也有过,隐约带着几分侥幸和自欺,一度她都几乎成功地让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实。但是那样的念头,很快就被彻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那只黑猫咬着衣角,牵引着,来到高处的神龛上。

  深陷的神龛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住里面的人。一头纯金色的头发宛如火焰。她看见罗莱士坐在摇椅中,手里抓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鲜血,落在金杯里。等她看清楚那只不停抽搐的东西竟然是一只硕鼠时,从未有过的震惊表情掠过她千年平静的脸,那一瞬间、她想大约有惊呼逸出她的唇角--他坐在摇椅中,抬头看见了她。然后,他平静地举起注满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鲜血。

  苍白的脸上,殷红的唇如同血般鲜艳。黑色的波斯猫串入主人臂弯中,得意而慵懒地眯起了眼睛,咕噜了一声,冷冷注视着这个近日来和主人形影不离的女子。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了……”看见她蓦然的闯入,湛蓝色的眼睛里反而有微弱的笑意,戴着红宝石戒指的苍白的手抚过黑猫的脊背,他开阖着因为饮血而妖艳非常的唇,吐出冰冷的气息,“我是被诅咒的一族,只能躲在没有日光的黑暗里,与这些老鼠和蝙蝠为伴,靠别人的血来延续这不能腐烂的身体--永远不会衰老和疾病,永远介于生和死之间。”

  “你、你是……”震惊依旧笼罩着她,蜀山的剑仙说不出她猜测的语句。

  “我是一个吸血鬼……用你们的话说,或许是一个邪魔。”然而,他却接着说出了她心中疑问的答案,带着微弱的笑意,“为了得到救赎,在向东跋涉的途中我和族人立下誓约、戒绝了人血,却不得不依靠这些肮脏的血来延续生存--亲爱的罗莎蒙德,你从天上下来,却遇上了这样的我。”

  “邪魔……邪魔?”看到地上抽搐的鼠尸,她陡然感到无以名状的厌恶和寒冷,往后退了一步。紫电剑感受到了她的反常,悄无声息地跃入她手中,发出淡淡的光。她听过的……她恍然记起、这个关于西方吸血邪魔的传说,她在蜀山的时候就依稀听过。那时候心里就无端地紧了一下,总觉得异样--不料,今日真的有相遇的一天。

  “不必紧张,也不必惊慌--我知道好梦不能做一辈子。时间已经用完了,我的天使将回到天上去了。”显然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罗莱士湛蓝色的眼里陡然闪过奇异的微笑,轻轻摇头,将金杯放下,站起,“等我们跳完最后一支舞,你就要回到你的‘家乡’去了,对不对?”

  她终于在离开蜀山几十年后、第一次念及自己的“家乡”……那真的是“家乡”么?所谓的家乡,是必须要有什么召唤着远游者回归的人或者事的吧?

  不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冰冷的手指再度牵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带着、一个旋舞,就在风声中飞了起来--那真的是轻盈得如同在飞,完全不被任何有形有质的东西牵绊。已经是严冬,入夜后的大漠里依稀下起了小雪,从支提窟破碎的顶上翩然而落。

  雪渐渐积了起来,然而两人踏雪起舞,却轻得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胡旋舞、春莺啭、合舞……很多飞天姿态都可以从西域的舞曲中找到痕迹,到了后来,就慢慢夹杂了罗莱士从更西地方带来的舞蹈姿势,简练洒脱,舒展大方。她的足踩踏着古老的地面,她的手在空气中转换出千回百转的情状,配合着他的舞。

  她知道罗莱士一直在低头看她,然而她却不敢抬头。

  她看到雪花翩然而落,纯白而晶莹,然而在下落的过程中慢慢融化,变成雨滴样打在她脸上。一切贪嗔痴妄,终将归于无痕……那是多少年前谁曾经淡漠地跟她说过的话?

  她看到他的金发和自己墨般漆黑的长发一起在雪中飞扬起来,划出漂亮的弧线,窗外的野玫瑰枯萎了,飞天女仙尤自在壁上独自起舞,收藏所有的寂寞和骄傲,千万年如一。

  一切贪嗔痴妄,终将归于无痕……千年前,梦华峰上,古松下,有人那样漠然对她说:我们谁都无法帮谁,各自修得各自的因果罢了。你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遇到“障”了。

  曾经那样熟悉的眼,却在千年后变得如同轮回百世般陌生。

  那时候,她只是想和所爱的人永远相伴,为了那个“永远”、她舍弃了凡世。然而,求得了“永远”,却被那样的“永远”磨灭了心中最初的一点执念--如果修仙最后的结果是变成这样,数千年前、她根本不会和灵修双双摒弃红尘中荣华权势,不惜一切地割断尘缘入山修道。她所求的,根本不是这样的永远!

  雪还在下,宛如梦幻。西域广漠中的一切,终将也会如同千年前她和灵修在凡世的往昔一样、变成一个幻梦。她一定是又遇到了一个“障”,然而她终将勘破虚妄,回归蜀山的千重青翠中,重新开始千年不息的修炼,并从这次的试炼中得到新的上升。

  “呵,呵……”紫衣飞扬,她低着头,忽然间忍不住冷笑起来:那是一种莫名的反讽和叛逆。多年的隐忍和沉默终于到了极限,她脸上露出不顾一切的光芒。

  旋舞中,她的眼角余光里看到连绵的壁画:飞天女仙起舞佛前,百花旋舞;然而在下一幅画面却是地狱变相,无数厉鬼仰起头、眼里流露出痛苦和恐惧的光芒,那是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苦痛。

  她的身子忽然间微微颤抖,痉挛着握紧身侧舞伴的手--邪魔的手是冰冷的,同她一样有些微的颤抖。然而紧握的手却是那样真切的存在,是那种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么的感觉。其实,她千年的修炼,所要的也不过是一种这样的感觉--她曾经妄图通过修成不死来永远抓住这种感觉,然而终归知道永远的可怕,如今,她只求能抓住眼前的一瞬。

  “罗莱士……”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深邃。她一刹那下了决心。

  --就这样罢!就这样永远舞下去。让那些什么仙魔的区别见鬼去!她再也不要回到仙界那样的地方去,她宁可留在这个荒芜的西域,和这个无法见到日光的吸血鬼一起,直到地狱的火蔓延上来,将他们一起吞没。

  --要么让我死亡,要么让我燃烧,却绝对不要让我在永无止境的岁月里、慢慢腐烂消弭下去!

  “罗莱士……”她再度叫他的名字,唇角绽放出一个微笑,想说出这个决定。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然而,一见她抬头,一直注视着她的罗莱士反而迅速移开了眼睛,仿佛也同时下了什么决定,忽然抱紧她,喃喃低语,“不要说再见,不要说再见……”

  一个飞旋后,舞步瞬间停顿。在那个长廊尽头紧闭的石雕的门前,他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要将彼此窒息。

  那样冰冷的怀抱里,却有绝望如火般燃烧。那样冰冷的火竟似可以燃尽所有壁立的屏障,一瞬间迦香忽然无法说出一句话来,眼前一片空白。

  “罗莱士,我……”因为激动和茫然而颤栗着,迦香喃喃想说出自己最后的决定、来安抚面前这个人难以控制的绝望情绪。然而话没能说完,金发垂落到女子的脸上,冰冷的温落到了她玫瑰色温暖的唇上。那样带着狂乱和绝望的告别之吻。

  于千万年中遇到千万人中的你,那本是上天的恩赐。然而作为吸血鬼的我太贪婪,还想再要更多本不该再要求的东西,所以……在你回到天上之前,我必须将你永远、永远地留在黑暗里。

  请原谅我的自私。

  紧紧抱住怀中女子颤抖的身躯,冰冷的吻悄然滑落到黑发围绕的白皙颈部,在难以控制的颤栗和恐惧中,嘴唇轻轻开启,牙齿猛然没入了血脉!

  “嚓”,那样的剧痛是钻入心肺的,一瞬间让迦香全身的血都冷凝。

  “罗莱士!”她恍然明白过来对方要做什么,脱口惊呼,另一种剧痛从内心里蔓延开来,割裂她的心肺--他要杀她!他要把她变成一个邪魔,他要她不能再回到蜀山去!在她下定决心留在西域的时候,他也下定决心将她变成一个吸血鬼。

  “罗莱士!”女子的手不顾一切地推搡着抱住她的人,因为震惊和痛苦而脱口大呼。

  在主人的惊呼声中,紫电宛如惊鸿掠起,闪电般刺穿了黑夜。

  然而罗莱士抱着她,双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几乎是以光一样的速度游移在雪上,紫电几次下击、都擦着他的衣服掠过,落空。他湛蓝色的眼睛里有不顾一切的光,邪恶和黑暗弥漫,几十年的斋戒后、他第一次打破了誓约。

  血如同涌泉般流入咽喉,炽热得如同在胸肺中燃烧。罗莱士将脸深埋在女子漆黑的发间,脸上隐约有从未出现过的狰狞的表情,眸子隐隐透出深紫色--眼前墨一般的长发散下来,随着女子激烈的反抗不断如同波浪般涌动,黑得如同他几百年来一直面对着的夜。

  他再也不能放走那个落入凡世的天使……在该抓住的时候,他伸出去的手从未犹豫过。如果此刻错过,惊鸿飞去,万世千生可能都无缘再逢。

  反正他不过是一个吸血鬼。反正他不需要恪守什么准则和保有什么仁慈。

  猝及不防地被咬住了咽喉,即使是蜀山的女剑仙也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推着他的手渐渐无力,血涌出得越来越慢,心跳的速度也渐渐激烈而微弱,据几百年来嗜血的经验,他知道是大量的失血让身体到达了极限--一个新的吸血鬼即将诞生。

  那个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看到了他一直避开不敢看的眼睛。

  “罗莱士……”漆黑色的眼睛更加看不见底了,幽黑如古泉,然而里面不甘和不愿的神色依然激烈,隐约含有泪水。玫瑰色的嘴唇枯萎了,微微翕合着,叫他的名字。他忽然惊住。罗莎蒙德……他的玫瑰,枯萎了?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的手推在他的胸口上,却轻微得毫无力气。

  然而如遇雷击般,他僵硬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松开了抱紧她的双手和噬咬着她颈部的牙齿--苍白纤细的手指推在他胸口,那轻轻一推,居然将他推开三尺。

  就在那个恍惚的刹那,紫电回应着主人最后的呼唤,宛如惊雷刺穿邪魔的胸膛。

  “算了,就这样吧……回去吧,罗莎蒙德……”捂着胸口贯穿的伤口,然而血还是无穷无尽地涌出,从他带着赤金宝石指套的双手中流下,吸血的邪魔眼睛里浓重的阴郁雾般消散,宛如雨后天空般湛蓝,看着同样捂着颈部踉跄后退的女子,带有歉意地喃喃,“我不能控制自己……请原谅我一时的…鬼迷心窍。”

  迦香在解脱后几乎瘫倒在地,大量的失血让她眼前一片恍惚,然而她一手捂着颈部伤口、一手扶着墙壁后退,用微弱的声音召唤紫电。然而那把灵剑仿佛渐渐凝滞,在几度呼唤下才有了反应,缓缓向着主人的方向移动过去。

  她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再驾驭这把紫电……方才邪魔对她的伤害、让她的血不再纯粹,力量也随之消失。如果不赶紧离去、再过一会儿她就连操纵的飞剑的能力都失去了。

  她再也顾不上别的,并指一点,用尽所有仅剩的力量让紫电跃入了空中,离去。

  看到紫衣女子从罗莱士手中逃脱,坐上了那把飞剑,一直蜷缩在摇椅上的黑猫眼里陡然闪过诡异的光,闪电般跃起、扑向踉跄着离去的人,雪白的牙齿再度噬咬她的咽喉。

  “卡莲!”来不及阻止,罗莱士叱了一声,情急之下随手拿起一边架子上一把西洋式样的长剑掷了过去,一击刺穿黑猫的前肢。

  血同样无穷无尽地从小小的身体里流出。黑猫负痛落地,猫眼细细的眯了起来,看向竟然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主人,里面有什么阴暗的东西涌了出来,失去控制的蔓延--犹如片刻前罗莱士即将失去迦香时的眼神。

  “咪呜……”恨恨地看了主人一眼,黑猫舔着伤口悄无声息地离去,串入长廊尽头那扇垂挂着古藤的大门下方。

  “卡莲?”感觉到了宠物负伤后涌现的可怕恨意,罗莱士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然而紫电造成的伤口实在太过于可怕,让他连举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一直靠到支提窟的墙壁上,才用手中的重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定。涌出的血将背后的墙壁染得一片黑红,纵横流下去,浸染过墙壁上飞天的壁画--那些自在飞舞的九天女仙,就这样被邪魔身体里涌出的血湮没。

  凌乱的金发垂落在眼前,他靠在墙上,摊开满是血污的双手,看着胸口那个破洞里不断汩汩涌出的血,忽然间耸肩笑了笑:这样污浊邪恶的双手,居然妄图抓住天上下来的天使?

  他的眼睛抬起来,看了正竭力操纵飞剑的迦香一眼,又看了勘外面飘着雪的夜空,喃喃低语:“走吧……”

  天使终归要回到天上,如果落入地狱、那就不再有那样的美。

  而他失去了理智,刹那间竟然有那样毁掉她的念头。

  那个瞬间,长廊尽头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那是他从未带迦香进去过的门。

  大门打开,黑猫迈着优雅的步子没有声响地重新走了出来,眼睛里有着这个种类动物惯有的冷漠和讥诮。然而在黑猫背后的黑暗中,涌现的是无数双湛蓝色的眼睛,带着愤怒的情绪。长廊上的火把在刹那间被无形的力量控制,点燃,映照出无数苍白的脸。

  “你吸血了!你破了誓约--破坏了我们斋戒的誓约!”终于有个人带头叫了起来,声音尖利而愤怒,“罗莱士,你毁坏了我们一起订立的誓约,我们得不到救赎了!”

  “我们斋戒了几十年,可你把我们毁了……你把我们的希望毁了!”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们!”愤怒的声音如同潮水涌起,无数双眼睛里放出狂热和憎恨的光,似乎无数的野兽要扑过来、将人撕成碎片。

  那些凶神恶煞般眼睛包围上来时,一边的迦香只觉神智越来越昏沉,力量渐渐涣散,软弱的手指几次点出、却无法如同往昔那样操纵紫电灵活飞动。血应该几乎流干了,然而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蛰伏起来,隐约带着邪异。

  在她勉力让紫电飞起来的刹那,吸血鬼们被黑猫从蛰伏的窟中带出,个个眼睛里闪耀着可怕的光芒,围逼过来。她的去路被截断了。

  血还在不停喷涌出胸口,但修长的身子离开了墙壁,罗莱士的抬手拔起身侧那把沉重的西洋剑,冷冷回视着围上来的族人--那样凌厉的眼神、让吸血鬼们想起了眼前这个首领有着怎样可怕的力量,一时间不由踟躇着停住了脚步。

  “我是有罪,”罗莱士的手指从带着弧度的钢剑上掠过,赤金指套和重剑之间呼应出刺耳的声音,他漠然看着众人,回答,“我一时被贪心所惑,破了誓约--我若不受到惩罚便不能维护结下的誓约。我听凭处决,但是你们得让她走!否则……”

  钢剑呼啸着斩开空气,将支提窟第六层的地面击穿!

  “否则,你们也见过我杀人的手段。”金发的男子说着流利的异族语言,深蓝色的眼睛掠过同族人,冷笑起来,“我杀吸血鬼的手段,并不比杀人逊色多少。”

  就在所有吸血鬼面面相觑的刹那,迦香用尽力气念完了那个咒语、终于让紫电振作精神唰的飞了起来。迦香的眼睛还来不及回过来看罗莱士最后一眼,呼啸的飞剑就将她带离了支提窟,飞入外面下着雪的大漠夜色中。

  颈中的血还在不停喷涌,伤口似乎永远无法凝结,她在飞剑上摇摇欲坠--遥遥回顾,支提窟里忽然爆发出了奇异的呼喊声,混乱而疯狂,她隐约只看见无数人朝着一个方向扑了过去,明晃晃的巨大镰刀闪出光芒,锁住了居中站着的人,将他拖入了长廊尽头的暗门。不等她惊呼出来,门哐啷一声合上,星星点点的火把瞬间一起熄灭了,整个高昌古城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见过了方才大群吸血鬼们可怕的神色和杀气,迦香可以预见到那里发生了什么。来不及多想,她便想折返回支提窟--然而越飞越快的紫电根本不听她的控制,宛如惊电穿行在大雪中,头也不回地将她带离那个梦幻般的古城。

  罗莱士!罗莱士!

  她在恍惚中用尽力气大呼。颈中的血不停涌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晶莹嫣红的血块,混杂在漫天的鹅毛大雪向黑茫茫大漠坠落。迦香的神智慢慢涣散,感觉身体里的力量开始消失下去,再也不能驾驭紫电,一个松手,她宛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从飞剑上坠落。

  紫电失去了主人,在荒漠上盘旋了许久,终于向着东南方向径自飞回。

  飘雪和飞沙渐渐湮没她苍白的脸。在失去知觉之前,她知道自己无法返回蜀山,必将堕入凡界的轮回中去了--在神智清明的最后一刻,她发下了重誓:

  罗莱士……终究有一天,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重新回到你的面前。

  ――――――――――――――

  -惊梦-

  月光渐渐微弱,破碎的洞窟里的光再度黯淡下去,仿佛一幕古老泛黄的戏剧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候--一切都宛如昨日发生,回顾之间、百年的时光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吱嘎作响的摇椅蓦然顿住,舞姬迦香的手指用力握住了扶手,凝定了身形。眉间涌动着激烈而复杂的情绪,洪流冲击着她的内心。剑仙迦香和舞姬迦香,终于缓缓重合为一。

  “罗莱士……”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摸墙上那一幅油画,喃喃自语。

  眼前浮现的最后一幕,是他被无数吸血鬼围攻的局面,身为首领的他松开了手,弃剑,毫不反抗地任凭巨大的镰刀锁住了咽喉,将他拖入长廊尽头那扇黑洞洞的门内。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隐约间,心底里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呼唤着她。迦香忽然就清醒了,抬起头来,眼神凌厉而雪亮,直视着一边的小女孩:“卡莲,罗莱士呢?你出卖了罗莱士,现在你们把他怎样了?”

  “嘻……姐姐好凶啊。都想起来了?”那个小孩子脸上忽然露出了和纯真容貌不相称的诡异笑容,咬着小手指退到了一边,嘻嘻地笑,“百年过去,你真的还回到这里来了?如果罗莱士还活着的话,该多么高兴啊。”

  “你说什么?!”那样的话,让迦香陡然变了表情,闪电般伸出手去想揪住这个小孩子,声音都因为恐惧而发抖,“你们把罗莱士杀了?你们把罗莱士杀了!”

  “呀,那是他该受的惩罚嘛--”然而卡莲只是灵巧地一转身,就躲过了她的手,继续咬着手指吃吃地笑,眼睛里却有十足的恶毒,“他打破了誓约,如果不把他推到阳光下晒死,我们全部人都会永远得不到救赎的。罗莱士以前亲手处决过毁坏誓约的吸血鬼,轮到了他犯戒,作为首领他能不以身作则么?”

  “那你们…你们就把他晒……”胸口仿佛被什么压住了,她无法说出底下的两个字。

  “所有人一致公议,决定将他关到干枯的竖井底下,让第二天升起的朝阳来处死他。”看着女子那样苍白的脸色,小孩眼里反而有好玩的表情,叙述得绘声绘色, “我们管那口井叫做‘天梯’呢,是我们通向天堂的阶梯。里面处决过十几位因为忍不住吸血而破了誓约的同族--井底无处可藏,太阳一点点升高,光慢慢沿着井壁移下来、移下来……到了正午,直射的日光就在瞬间将吸血鬼化成了灰烬!”

  “住口!住口!”无法忍受那样的描述在脑海中引出的画面,迦香捂住颈部伤口,喘息着问,眼色混乱而冰冷,“什么誓约!什么见鬼的誓约?谁、谁和你们订立的誓约?”

  “哎呀呀,姐姐,你怎么可以骂那个订立誓约的人呢?”卡莲嘻嘻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细碎的尖牙,捉狭般地眨眨眼睛,“是你们的上帝……不,你们称为‘天帝’的那个神,和我们吸血鬼一族定下的誓约啊。”

  “天帝?”迦香瞬间呆住,怔怔重复了一遍这个在仙界中代表无上权威的名字。

  “是啊,你们的天帝--为了躲避火刑架和桃木钉,我们从拜占庭以西的地方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西域,因为我们都相信一个传说:极东的日出之地,会有我们的救赎。”黑发蓝眼的小孩子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和眼神都忽然变了,孩童的面容下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在静静陈述,“我们这群吸血鬼在来到这座空城的时候,被你们的人阻拦住了。罗莱士代表我们去和天帝的使者谈判--他的口才很好,引了很多你们的原话来说服那个使者,比如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渡众生之类的……最后,那个本来奉命来剿灭我们的神仙被说动了,返回天界禀告天帝,为我们求情。

  “你们的天帝说,如果我们这群吸血鬼能弃恶从善,戒绝人血,他便可以解除我们对于日光的恐惧,容许我们在东方的土地上生活。”老人般沧桑的语调从娇儿的嘴里吐出,回荡在空荡荡的支提窟中,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卡莲微微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个誓约里提到,对我们试炼的期限是一百年……如果一百年内我们当中有谁可以完全戒绝饮人血的习性,就可以得到救赎。如果有人违反了誓约,必将被消灭,不然誓约就作废了。”

  “罗莱士吸了我的血,所以你们……杀了他?”迦香眼神恍惚,喃喃低声问。

  “那是他应得的。”卡莲咧嘴一笑,眼里却有复杂的光闪过,“他终归是我们的首领,也知道自己必须接受处罚--谁叫他一时贪心?居然妄图留下仙界的人……他不想想,吸血鬼和剑仙怎么可能在一起。如果不晒死他,你们的天帝也不会放过我们!”

  迦香颓然坐入摇椅中,用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太多的震惊让她无法呼吸。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然而那样短暂的沉默中,心底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熟悉的称呼,却饱含着绝望和疯狂,伴随着不间断的拍击声。

  她只觉得颈部微微一痛,抬手抚了一下,居然满手鲜血!迦香诧然低呼,她颈部那个被罗莱士咬伤的陈旧伤口,居然无声无息地裂开,流出血来。

  “罗莱士!”那个呼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心里什么力量在搅动着,让她霍然站起,“罗莱士!--”迦香忽然间出手,这次她准确地抓住了那个小女孩,急切地摇晃:“不,不,你在说谎!罗莱士没死……罗莱士一定没死!不然我不会总是听到他的声音!”

  “这么肯定?”卡莲眨了眨眼睛,忽然间笑了起来,带着无辜和欢喜的表情:“哎呀,看来还是骗不过去--谁叫罗莱士身体里流着你的血,你们可以相互感应彼此的存在呢?”

  迦香停住了手,眼里因为欣喜而发出了光彩,继而更加用力地抓住小女孩,追问:“他、他果然活着!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带我去!”

  “嘻……”小女孩忽然从迦香的手中消失了,下一个瞬间,出现在迦香怀中的是一只纯黑色的波斯猫。猫咪湛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紫衣女子颈部裂开伤口里流出的血,十分的惬意。

  “要我告诉你也行。”猫嘴巴里,却吐出了人的话语,娇媚轻盈,“不过,为了见到罗莱士,你必须要付出代价。”

  “可以。”迦香毫不迟疑,“任何代价都行。”

  “嘻嘻,”卡莲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却眯起眼睛笑了笑--猫的笑容是那样可爱而诡异,让人不由打了个寒颤,“什么都可以?让你变成吸血鬼也可以么?”

  迦香忽然怔住,不能回答。

  “放心啦,我们又不是罗莱士,才没兴趣把你变成同伴。”看到女子苍白的脸,卡莲眼里闪过得意的光,慵懒地回答,“我们只是要一点东西,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说到这里,猫儿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似乎洞窟底下有极其细微的声音传来。

  “该死,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看来已经摆平高登了!”卡莲湛蓝的猫眼里迅速集聚了杀气,忽然从迦香怀中跃下地,快如鬼魅地奔出,“要见罗莱士就跟我来,快些!”

  迦香来不及想,从吱嘎作响的摇椅上站了起来,随着黑猫向着神龛内部跑去。神龛的内壁是厚厚的黄土,然而不知被谁用利器划出了一个凌乱的记号。细细凝视过去,居然是收尾相连的折线,牵出一个六芒星的记号。

  黑猫抬起前爪,轻轻按在上面,忽然间这个六芒星就发出了血一样黯淡的光芒。

  黄土的墙壁忽然融解,眼前出现的是一条奇异的通道--大佛寺后本来并立的双塔:供僧徒礼佛观像和讲经说法用的支提窟,和供僧徒居住和坐禅用的毗河罗窟,居然被一条凌空的长廊串起。

  那条长长的走廊悬浮在半空,底部没有任何支撑,赫然有二十丈的长度。一列柱子上是连绵不断的拱券,雕刻着很多长着翅膀的卷发的异族人,雕像手里执着烛台,藤蔓攀爬。

  黑猫轻轻咪呜了一声,停住脚步、等待紫衣女子跟上。在它轻轻一唤之下,仿佛暗夜里涌动着无形的力量,长廊上的蜡烛忽然同时点燃,尽头被枯藤缠绕着的那扇神秘的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了一线,仿佛召唤着什么。

  那一线黑暗仿佛有极其诡异邪恶的力量,让尚未完全恢复灵力的迦香打了个寒颤--紫电不在手,灵修也未曾赶来,如果她跟着这只黑猫贸然进入那个魔窟……

  “迦香!迦香!”踌躇之间,忽然有个声音隐约在风中传来,她猛然脱口:“灵修!“

  “来吧。”卡莲轻轻唤了一声,眼睛眯成一线,里面蓝光流转,“如果你要见罗莱士的话,就现在跟我来。”

  声音未落,黑猫如同闪电般沿着长廊窜出,消失在尽端的门缝中。

  尽头那扇门缓缓闭合,蜡烛依次凭空熄灭,向着长廊那一头褪去。

  那个刹那,迦香来不及多想,在凌空的那一条长廊消失前冲到了尽头从未进去过的那扇门前,双手推上了即将闭合的门扇,吱呀一声推开,跌入了黑暗里。

  “迦香!”月光下,杀出重围的青衣剑客跃上了支提窟顶层,四顾呼唤。

  空无一人的洞窟里,四壁上无数神仙佛鬼的眼睛注视着他,灵修全心全意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忽然连连倒退了三步,从身侧的墙壁前离开--然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墙上那一大片深褐色的痕迹。是血?

  蜀山的剑仙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妖异气息,霍然回身。

  吱呀呀……头上神龛里,那张摇椅还在空气中微微摇曳,发出低沉嘲笑般的声音。灵修飞掠上了那个神龛,一眼就看到了迦香留在此处的残像--就在片刻之前,她还在这里!

  然而,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久久地凝望着暗窟里的某一处,神情慢慢改变--淡淡月光下,那幅早已完成的壁画上,一个紫衣女子在荒漠古堡中临风起舞,神情寂寞孤高。

  “迦香!”恍然意识到那是出自于谁的手笔,他忍不住脱口低呼。回过头去,他就面对着神龛后壁立的厚厚黄土,那里,利器划出了一个六芒星的符号,在月光下闪着淡淡光芒。他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认出了这是西方吸血邪魔布下的魔法阵。迦香一定是被掳去了另一边的魔窟,如果不赶紧去找回她、她若再度受到邪魔攻击,可能就再也无法回到仙界。

  青衣男子提起了手中的长剑,开始念动长长的咒语。

  青色的长剑压在他的眉心,光芒映照着他清俊平静的脸--即使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他脸上居然还能丝毫不见焦急。千年的修炼,已经成功地磨掉了他作为“人”的软弱。

  剑诀在风中散去,墙壁上那个独舞女子的眼睛静静看着本是神仙眷属的青衣剑客,眼神中的孤独如同冷泉一样弥漫开来。
板凳
发表于 2005-2-28 16:37:32 | 只看该作者

滴溚滴溚滴溚,三十秒,发

飞 天 (下)

  □ 沧月

  -地狱变相-


  看上去那样沉重的门,在她手指接触到的时候居然轻得如同无物。

  迦香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跌倒在门后的黑暗中。身后的大门无声无息地阖起,隔断了于外界的一切,毗河罗窟和破碎的支提窟不同,居然是完全密闭的空间。门一关上,里面立刻没有丝毫的光线。

  黑猫一进入黑暗的门中,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浓重的腥味和邪气扑鼻而来,伴随着四处细细簌簌的声音,仿佛黑暗中有无数东西在靠近。迦香全身发冷,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从怀中掏出灵珠照明。

  “哎呀!”灵珠刚一掏出来,就照亮了面前近在咫尺的一张惨白的脸,露着森森白牙,迦香大吃一惊,一连向后退了几步,然而背后忽然有人扶住了她的肩膀。诧然回首,珠光映照之下,赫然又是一张苍白憔悴的女人的脸,深碧色眼睛里流露出狂喜的情绪:“我抓到她了!我抓到她了!我得救了!”

  然而女吸血鬼的话音还没落,无数双惨白尖利的手伸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抢夺迦香。

  “安静,大家安静!不许乱来!”毗河罗窟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忽然间黑暗里就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压过众人的喧嚣,“听我安排,一个个来!大家都可以得到救赎!”

  女童的声音尖而细,然而却有着出奇的威慑力,所有缠斗在一起的吸血鬼们果然安静了下来,各自放开了手,悻悻看了对方一眼,退回到了原位置。

  “不要那么丢脸呀!各位都是绅士淑女,这样没有风度的行径、让这位东方的女仙看了不是会被笑话么?”卡莲的声音从高处继续传来,尖细而清晰,带着微微冷笑,“还不快整理衣物,拿出酒杯,好好地列队迎接我们贵客带来的礼物?”

  “……”所有湛蓝色的眼睛在黑夜里对视了一番,默不作声地迅速退开,黑暗中响起了一片扯动衣襟和整理器具的声音,细细簌簌。

  迦香在黑暗中执着灵珠,有些茫然地四顾。罗莱士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就如同在耳畔呼唤,他就在这里……就在这个毗河罗窟的某处!然而,即使心里的血都要涌到脑里,在数百吸血鬼的注视下,尚未恢复力量的女剑仙却不敢乱动分毫,生怕惹怒了这群邪魔--如果她可以拿什么东西交换的话,她定将不惜一切。

  “点灯!”黑暗中,卡莲的声音继续传来,喝令。

  密不透风的黑暗洞窟中,随着那两个字的出现,陡然四壁上燃起了无数蜡烛和火把!

  “鼓掌!欢迎贵客!”在迦香的眼睛因为忽然间变幻的光线而眩晕的刹那,第二个命令接踵而来,随即,耳边就响起了热烈而有节制的掌声,响彻毗河罗窟。

  迦香收起灵珠,揉着眼睛,片刻后终于努力看清了眼前梦幻般的诡异景象--

  原本应该分隔为单间小室供僧侣修行居住的毗河罗窟全被打通了,所有的窗被封上、屋顶的破洞被补上,融合为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空间。

  那样宽阔的室内,却因为站了数百名脸色苍白的吸血鬼而显得拥挤。

  然而,虽然拥挤,却丝毫不见凌乱。所有金发蓝眼的吸血鬼们都排成了两列,华丽的衣衫虽然因为岁月的长久而破碎,但依然看得出昔日的荣华和修养。每个吸血鬼的手里都持着一只水晶高脚杯,一边看着她微笑,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击着持杯的手腕,列队鼓掌欢迎她的到来。

  迦香看得几乎呆住,不明白这些人在看到她的时候,眼里为何有如此狂喜的光--狂喜到…几乎是要将她生吞下去。

  “罗莱士……罗莱士呢?”再也不去理会那些奇奇怪怪的邪魔,紫衣女子冷然出言,对着原先黑暗里女童声音出来的方向,“卡莲,你们把罗莱士怎么了?”

  “嘻嘻……这么着急要知道?”吸血鬼列队的尽头,一个声音飘出来,黑猫蜷伏在一个空荡荡的摇椅上,诡秘地眨眨眼睛,“罗莱士就在这里,你猜猜?”

  听到“罗莱士”三个字,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威慑,所有吸血鬼都沉默下去,执着高脚水晶杯侧头看着站在队伍另一头的紫衣黑发女子,眼睛里带着嘲笑的表情。

  那样瞬间的沉默中,迦香再度听到了那个呼唤的声音,带着生死不能的绝望和痛苦,叫着罗莎蒙德的名字,连拍击在墙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这一次,是的的确确清晰可闻,并不是以往几十年来缠绕在她心底深处的幻觉!那是罗莱士的声音!

  “罗莱士!”她不顾一切地脱口叫了起来,奔向列队尽头那一面墙,“罗莱士!”

  “唰!”面前忽然出现了两把交错的西洋长剑,拦住她的去路,再后面、是两把巨大的黑色镰刀。数百名吸血鬼在瞬间取出了武器,阻拦在她面前,眼睛里带着更深的讥讽。

  “真的猜出来了呀?”如林的刀兵尽头,那一把空荡荡的摇椅上,黑猫舒服地蜷伏在扶手上,舔了舔自己背后的毛,却发出了尖利的冷笑,“不错,罗莱士就在这里--在我背后这一面墙里,被封入铁棺后竖着砌进了这面墙里!”

  “放他出来!”迦香只觉的全身发冷,不顾一切再次冲过去,“你们疯了……你们一定是疯了!快放他出来!”

  叮叮两声,那两把西洋剑交叉着压在她咽喉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看着女子白皙颈部流下的鲜血,当先两名吸血鬼交换了一下目光,喉头耸动了一下。

  “你看吧,吸血鬼是死不了的,被关在那里面几千年都死不掉--但是饥饿会逼得他发疯,精神崩溃。”黑猫伸了个懒腰,冷冷叙述,然而蓝色的眼睛却冷酷地眯了起来,“嘻,你听见了么?他一直在叫你的名字呢……”

  寂静中,隔着厚厚的土壁,果然依稀听到含糊的呼唤声、和敲着墙壁的砰砰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迦香捂住了耳朵,再也无法听下去,大叫,“放他出来!快把他放出来!你们都疯了?”

  “唉,吸血鬼的这些手段,你们剑仙知道多少?大惊小怪。”黑猫的胡子抖动了一下,尾巴翘起来,细眯的眼睛里闪过不屑的冷光,“不怪我们--我们本来想给他一个痛快的,毕竟罗莱士带领了我们这么多年。我们把他拖入了天梯里,关上门,让日光晒死他--没想到到了晚上开门进去,却发现他居然还活着!”

  说到这里的时候,猫眼挣开了,发出璀璨的光--同一时间内,所有吸血鬼的眼睛里、也闪出了喜不自禁的光芒,个个贪婪地盯着这个外来的紫衣黑发女子。

  “嘿嘿,我们这才知道那个救赎的传说是真的:喝了东方仙人的血、便可以无惧于日光!”卡莲舒展开身子,变成了一名黑发蓝眼的八九岁女孩,吮着手指头坐在摇椅上,对着迦香吃吃地笑了起来,“所以我们只有把他钉入了铁棺材--然后,就等着你自动送上门来。”

  在这样目光的逼视下,迦香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想逃么?不管罗莱士了?”女童冷冷看着她,讥笑,“不过的确也不用为他担心,他一定死不掉,哪怕被钉在铁棺材里几千年。饿急了、他大约会自己喝自己的血吧?”

  那样冷酷的描述,让紫衣女子站定了脚步,眼神雪亮。

  “你们想怎样?”虽然因为寒意而微微发抖,迦香用力平静自己的语气,对着一窟的吸血鬼发问,“你们需要我拿什么交换,才肯将罗莱士放出?”

  “很简单啊。”卡莲的猫眼里闪过隐秘的渴望,“我们只想得到救赎,所以--”

  语声停顿了。仿佛有默契一般,两列吸血鬼一起微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举起手中晶莹的水晶高脚酒杯--

  “所以,请你用血注满这些酒杯。”摇椅晃晃悠悠,那个黑发蓝眼的小女孩看着脸色苍白的紫衣女剑仙,微笑着吐出一句话,“用你所有的血,来换取罗莱士的自由吧。”

  迦香看着面前林立的水晶杯,诧然:“你们要吸血?!一百年的期限不就要到了么?……你们现在却要吸血毁约?不怕天帝将你们驱逐?”

  “哈哈哈哈……”一窟的吸血鬼陡然大笑了起来,眼神讥讽。

  那个女童看着她,眼里也有怜悯和讥笑的光:“剑仙姐姐啊,你怎么这样天真呢?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天使?我们是吸血鬼啊--只要达到最终的目的,还需要遵守什么誓约呢?”顿了顿,湛蓝色的眼睛再度眯了起来,冷冷:“而且,既然神仙的血才是解救我们的良药,我可不相信你们的天帝会这般大方地牺牲自己人--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动手!再说……”

  “呵呵,我们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长久做天帝的子民。为了换取日光下行走的权力而斋戒也罢了,若是以后都不许我们喝人血、用那些乏味之极的牲畜血充饥,那怎么受得了?”女童龇牙,露出一口尖利整齐的白牙,笑笑,“我们不是罗莱士……我们还热爱吸血和放纵的生活。他是真的想永远摆脱吸血鬼堕落的生活,所以严格地遵守着契约,甚至处死了十几个犯戒的同族,引起了大家的公愤--不然为什么我们对他这样毫不容情?”

  “你们……本来就是要过河拆桥?”看着面前这群邪魔,迦香喃喃。

   “是!”刀兵列队的尽头,摇椅上那个孩子惬意而得意地晃动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里面光芒流转,觑着蜀山的女剑仙,一口承认,胖胖的小手里玩着一只水晶高脚酒杯,“但是,尽管这样,你也不会拒绝献上你的血吧?除非你想听罗莱士在铁棺里呼叫一万年?呀,如果你不忍心,铁棺里有一根桃木钉子,如果我一按这个机簧,就会直接钉穿他的心脏、这样他立刻解脱了呢。”

  “你说,哪一样好呢?”卡莲的手玩弄着摇椅扶手上的一个机簧,脸色讥讽,仿佛猫看着爪子底下挣扎恐惧的猎物,“嘻嘻,其实我完全可以抓住你、不容你反抗地吸干你的血--但是看在罗莱士的面子上,我还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别说了!”迦香忽然扬起了头,将手往着拦在面前的剑刃上挥去--嚓地一声,腕上血脉断了,血流如注。

  “哪一个先开始?”握着流血的手腕,紫衣女子冷冷看着面前两列吸血鬼,“快点,一个个来,可别浪费了。”

  仿佛被那样镇定绝决的神色惊住,所有吸血鬼眼里出现了短暂的动摇,然而很快狂喜酒蔓延上了他们的眼眸,纷纷递上了手中的酒杯。

  血如同殷红的酒,注入一排排的水晶高脚杯,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一杯注满,就有苍白的嘴唇急不可待地凑上去,一饮而尽,发出满足的叹息。那些长年不见天日的苍白吸血鬼,在分享到百年来第一杯人血的时候,如同饮下琼浆玉液,个个眼里有迷醉和狂喜的神色。

  终于可以解脱……终于可以从这永无尽头的黑夜里解脱!

  可以象所有人一样行走于日光之下,不用蜷缩在阴影里和老鼠蝙蝠为伴,不用畏惧火刑架和桃木钉,可以更加放纵地享受永生带来的所有乐趣--纵情声色,享用美食,保持永远不老不死的美丽外表。这样的永生,真是让人不愿成仙成佛呢。

  眼前一排排水晶杯绵延着,似乎看不见尽头。

  血从身体里无声无息地流走,注满那一杯杯的高脚水晶杯,鲜艳得犹如宝石。长长的列队中,紫色的霞帔拖地而过,迦香张开双臂,双手手腕上各有一道深入见骨的伤口,血从腕脉里注入左右两列吸血鬼手中的水晶杯。

  “居然还能走?”一半的吸血鬼纷纷满意地执杯退开,列队尽头的摇椅里,小女孩吮吸着自己的手指,有些诧异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子一步步走过来--那么多的血流走了,如果换了常人早该意识模糊地倒地不起,而这个女子居然还坚持着走过来。

  难道是因为她是剑仙的缘故么?……

  一步,又一步,离那面呐喊的墙壁的距离不过十多丈,却仿佛遥远得在天的另一头。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靠近,那个声音用尽力气喊着她的名字,苍白的手拍击着墙,然而却是极度的绝望和焦虑,在黑暗中几乎要窒息和疯狂,“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罗莱士……大量的失血让她的意识逐渐模糊,迦香苍白的嘴唇翕动着,喃喃。

  神智仿佛从身体中抽离了,她坚持着不让足下瘫软,一步一步向着列队尽头走过去。她没有看见胸口的灵珠的光芒,随着她逐步的前进慢慢黯淡下去,犹如枯萎的花苞。

  最终无法坚持走到尽头,眼前便一片苍白,仿佛无数飞花在视线里盘旋而落,缤纷灿烂,而她觉得身体轻得不受力,几乎踩一下地面便可以翩然飞起,旋舞于空中。然而,就在她下意识地踩踏地面的瞬间,所有力气都随着血流出了身体,她象一棵折断的芦苇一般伏到在魔窟冰冷的地面上。

  再也不顾得风度和矜持,没有分享到鲜血的吸血鬼们一拥而上,尖利的牙齿刺入她的血脉,急不可待地从她的周身汲取鲜血。

  这一次卡莲没有再阻止,只是饶有兴趣地坐在摇椅上,宛如一个洋娃娃般地微笑。

  “卡莲女王,你不喝么?”旁边,有心满意足的吸血鬼献殷勤。

  “嘻嘻,我又不是吸血鬼,喝了有什么用?美容养颜么?”黑猫幻化的女孩嘻嘻笑着,白了那个金发碧眼的族人一眼,从摇椅上站起,走到人堆中将那些吸血鬼们赶开,“你们都喝得差不多了吧?她全身的血都干了么?”

  吸血鬼们舔着嘴角,心满意足地纷纷退去,开始欢庆新生的到来,个个疯狂地叫着,相互拥抱亲吻,放纵地享受着感官带来的所有快乐。魔窟里,登时弥漫着一种疯狂而堕落的欲望--那吸血鬼特有的氛围。

  “罗莱士……把罗莱士……放出……”因为失血,本来就白皙的肌肤几乎隐隐透明,然而惨白的手指微弱地动着,显然竭尽全力想站起来。

  “还活着啊,真是奇迹。”那样的狂欢中,小小的女孩子低下头,就看到了那个满身是血的紫衣女子,发现迦香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蓝色的大眼睛里不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剑仙难道也是不死的么?--就算吸干了血也不死?”

  吸血鬼们吸干了一个人的血,如果不立刻喂给她自身的血,把对方变成同伴的话,那么很快这个失血过多人就会死去。

  “你猜我们真的会守信,将罗莱士放出来么?”卡莲含着手指头,笑着看着脚下奄奄一息的女子,神色是狡黠的,“你再来猜猜啊!”

  怀中的灵珠已经完全失去了光彩,宛如枯萎的花朵。听得对方这样邪异的发问,迦香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嘻嘻,不和你玩了啦!喏--”嚓的一声轻响,一把西洋重剑斜插在眼前的地面上,截断她的一缕长发,卡莲冷冷地微笑着,“你如果还有力气,就去把罗莱士从墙里挖出来;如果没有,那么就咫尺相隔地死在这里好了。”

  惨白的手动了一下,摸索着攀上了剑锷,显然是几度用力,却一时间无法站起来。

  “女王啊……这样不好吧?”看到地上的女子居然还能挣扎,旁边的一名吸血鬼执着水晶杯,有些担心地凑过来,在卡莲耳边低语,“如果她真的把罗莱士挖出来了,而他看到我们吸了她的血,一定会……为什么不用桃木钉把他钉死在铁棺里呢?”

  “喝你的血去,给我闭嘴。”女童的眼里却是蓦然放出了冷光,看了那名吸血鬼一眼,手指一动,将摇椅上的那个机关毁去,“谁敢杀罗莱士!他才不能死……哪有那么便宜,死了就一了百了?”

  回头叱了同伴一顿,骂得那个吸血鬼噤若寒蝉地拿着杯子远远躲开,卡莲回过头,脸色却变了--地上的长剑已经不见了。

  回过头,她就看到了背后的那面墙。墙前,紫衣女子眼神恍惚,用惨白的手举起了长剑,身子往前一倾,长剑重重插入土壁。一下,又一下。

  她……真的站起来了?!

  一时间,满窟狂欢的吸血鬼忽然都安静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面诅咒之墙面前握着长剑的女子--那个全身已经被吸干血的女子。居然还能动……全身没有一滴血,居然还能动么?眼前这个女子,现在是剑仙,还是僵尸?

  面面相觑,那些湛蓝色的眼睛里,陡然闪过说不出的恐惧和震惊,空了的水晶杯子从手中纷纷跌落,砸得粉碎。

  嚓,嚓,嚓……一片诡异的寂静中,只有惨白面容的紫衣女子手里的剑,一下一下地挖掘着墙壁,声音刺耳。

  大片的泥土从墙上被撬落,一角冰冷沉重的黑铁露了出来。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声音更加清晰了,里面砰砰的拍击声仿佛震着每个人的心。然而迦香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似乎只是机械地撬着墙壁。

  泥土继续落下,竖立的铁棺渐渐显露出来,上面铁制的扳手紧紧封着棺盖,却不能阻挡里面嘶哑的呼声和拍击声。迦香眼神是恍惚的,似乎神智已经离开了躯体,然而动作却丝毫不慢,几下子就撬开了墙壁,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伸出来,拉住了铁棺上的把手,轰然将沉重的棺材拉了出来。

  罗莱士……罗莱士要从铁棺里出来了?!

  所有吸血鬼脸色苍白,不等卡莲吩咐,忽然间都动了起来,向着同一个方向猛扑过去,身手快捷如同鬼魅。在无数吸血鬼从背后抓住她之前,迦香的手已经抓住了封住铁棺的扳手,用力拧开。就在那一瞬间,无数双苍白的手抓住了她,将她用力拉开。

  然而已经晚了,轰然一声,仿佛里面也有什么用力推着,棺盖向前倒下。

  苍白的手从铁棺里探了出来,十指因为长年的拍击而血肉模糊,手腕上伤痕遍布。抓住了铁棺的边缘,棺中形容枯槁的人勉力站起,低呼:“罗莎蒙德!”

  “罗莱士……”在看到棺中人站起的那一刹,胸前早已黯淡无光的灵珠蓦然碎裂成无数片,那是为了保持她气脉到如今、耗尽了千年修炼积累的灵气。迦香心下一安,低声叫了一句后便没有了气息--惨白的手直直伸向不远处洞开的铁棺,然而身子却被无数吸血鬼拉开,宛如枯萎的玫瑰一样飘落在冰冷的地面。

  “罗莎蒙德!”

  “迦香!”

  那一声惊呼,却是从两处同时发出,含着同样的震惊和绝望。

  毗河罗窟的被封住的门上陡然出现了六芒星的光,然后那个星星裂开了--轰然巨响中,魔法阵被击破,大门倒地破碎,黎明前淡青色的天光里,一个青衣人提剑而立,气息平匍,显然是竭尽全力才破开了六芒星的结界。

  “呀,是另一个剑仙来了!”看到居然能破解魔法阵杀入毗河罗窟的男子,所有吸血鬼窃窃私语,脸上现出恐惧和犹疑的神色,知道不是对方的对手,忽然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那些吸血鬼用力将迦香的身体向着灵修扔去,在他伸手去接的瞬间、发了一声喊,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反正已经喝到了神之血,解除了日光的诅咒,他们已经达到了目的。

  ――――――――――――――――――――

  -障-

  紫衣女子身子轻飘飘落入怀中的刹那,灵修就看得出她已经被邪魔所害--如若说上次被罗莱士吸了一部分血的伤害只是让她落入轮回,那么这次,便是永无超生的毁灭。

  她所有的血都已经被吸干,神智已经离开了身体。

  “迦香……”竭尽了全力,却依然来得迟了。灵修的脸上再也不能毫无表情,一种深刻而剧烈的变幻蔓延在他眼底,痛苦、绝望和仇恨如同火一样燃烧,手指握紧了青霜剑,他喃喃低语着,霍然抬头,长剑直指破棺而出的金发男子。

  纯金色的长发因为长年的黑暗而变成了接近于银白的淡金色,凌乱的长发下,湛蓝色的眼睛深陷了下去,手腕上是被自己割开的血口子,百年的禁锢让身心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昔日英俊倜傥的贵族公子,此刻形容枯槁得宛如风干的尸体。

  然而,一看到对方的长剑指了过来,消瘦的手迅速探出,拔起了迦香方才用来撬开墙壁的西洋长剑,铮然回指破门而入的青衣剑仙,用嘶哑的声音低喝:“把罗莎蒙德放下!”

  “你这个邪魔害死迦香……我杀了你。”千年来的修心养性,第一次感觉到杀气充溢在自己心里,灵修放下手、抬起眼睛,冷喝中青霜如同闪电般刺出。

  青色的闪电下击,就在那个瞬间、罗莱士转动了手腕,手中西洋剑平举上去,格挡在头顶、双臂封住了纵向贯穿下来的力量。同一时间,他双手握剑以加强剑刃上的力量,旋转剑身,将下劈的青色长剑带离原有方向。

  钢铁和钢铁的交击发出刺耳的声音,两把剑之间闪出了火光。

  青霜一击未果,如同一道光般瞬间返回了灵修指间。

  空荡荡的毗河罗窟中,两名男子持剑相对默立。方才短兵相接的试探让双方心里都有震惊的意味:罗莱士手腕上的伤已经被震裂,再度流出血来,长剑上也割裂了一个缺口--他已然双手握剑以消解对方的力量,却不曾料到这个清瘦的东方剑客一击之力竟然强大到如此,长年的禁锢让他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消耗,只是接了那样一剑、便连连倒退靠到了墙上。他知道自己无法坚持久战下去,必须速战速决。

  青霜的光芒流动在指间,灵修的脸色却更加凝重:他不曾料想这个邪魔在看起来如此衰弱的时候,居然还能接下他的一击!那样厉害的邪魔,难怪迦香会几度被其加害。

  “嘿,”杀气在眼中涌动,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闪电般拔剑。

  连续不断的“叮叮”声回荡在毗河罗窟,双剑交击中,罗莱士因为体力的枯竭而连续后退,却仗着西洋剑的长度优势一连几剑劈向对方的膝盖和双肩,角度刁钻毒辣,那带有弧度的剑刃能将所有力凝聚在一点上,对抗着青霜上传来的连续不断的压力。

  这样迥异于中原的西洋剑术显然让蜀山来的灵修略微吃了一惊,就在他手微微一缓的刹那,罗莱士屈腿蹬地,身形前突,双手握剑从他头顶猛然合身纵劈而下--那样强的力量,让灵修不得不同样双手持剑,从下而上地格挡。

  两把剑十字交错,那个瞬间,面对面的两个人之间距离只有几寸。

  黑色的眸子和蓝色眼睛冷冷对视,刹那,仿佛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人的执着和坚定,两个人的眼神同时微微一变,若有所思。

  力量的胶着只有一瞬,然后两人同时低喝一声,发力震开了对方,各自退开一丈,冷冷看着彼此。长剑因为方才瞬间的巨大力量,依然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你是灵修?”从方才的交手里,慢慢明白了这个青衣人的身份,罗莱士眼里有恍然的神色,却是立刻消弭了敌意,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罗莎蒙德……不,迦香经常和我说起你。”

  “迦香?”愣了一下,灵修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面金发的男子--迦香……迦香和这个西方来的邪魔说起他?怎么可能……她居然会和这个前邪魔说起他?

  “她说你曾是她的情人,却已经不爱她了。”罗莱士收起了剑,耸耸肩,然而苍白的脸上依然有百年禁锢后留下的虚弱神情,“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的天,她说你整整三百年没有和她说过话!她受不了,所以离开蜀山来到了这里。”

  这样直言不讳的话语,仿佛刀子一般刺入灵修的心里,他面色转瞬苍白。

  “情……情人?”金发男子这样的称呼,显然大大出于他们平日含蓄的言词之外,灵修喃喃重复了一句,“不是因为飞天舞的缘故么……迦香因为这样,才离开蜀山?”

  “任何女人都不能忍受三百年不说话吧?哪怕是罗莎蒙德。”罗莱士诧异地看着恍然大悟般的青衣剑仙,不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对方怎么会到如今才明白。

  “可她是剑仙,怎么会觉得寂寞……”依然无法理解迦香的心情变化,他讷讷回答。

  “为什么剑仙就不会觉得寂寞了呢?我不明白你们的天帝和剑仙都是怎么一回事,”耸耸肩,罗莱士有些疲惫地笑了笑,看着面前的男子,“在我看来,罗莎蒙德不过是个可爱的女人--尽管她象天使一样纯洁,玫瑰一样妩媚,王后一样高贵。”

  “住口!”再也无法忍受面前这个吸血鬼这样放肆地议论迦香,灵修冲口喝止,青霜剑重新平举,对准面前的金发男子,“你这个邪魔,不许对迦香那样放肆!”

  “为什么不可以?就因为我是个吸血鬼而她是个剑仙?”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看着对面提剑的男子,罗莱士却没有伸手去拔起自己的长剑,“可是我们彼此相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彼此相爱!

  那样简单的四个字,恍如魔咒般将蜀山的剑仙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原来是这样……原来真像是这样?!所以轮回之后,迦香已然彻底忘记他的存在,却念念不忘回到高昌古城寻找罗莱士?他们……彼此相爱?!

  拜占庭以西过来的金发男子,言语间完全没有丝毫含蓄和委婉,直接地说出了真像。

  “是的,是的,我知道如果你不肯放弃罗莎蒙德,我们之间必须来一次决斗才能了结这件事--可是不是现在。”罗莱士叹了口气,摘下手上早已磨得破烂的白手套,扔到青衣剑客脸上,“这个你先收下。但现在,我们得先把罗莎蒙德救回来……该死的,那群混蛋居然吸干了她的血!再不快点处理,她就没救了。”

  白手套摔到脸上,然后滑落在地。灵修怔怔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已经没有了呼吸的迦香,忽然间觉得清明了千年的脑子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罗莱士回过手,用拇指上那枚赤金宝石的套甲割破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黑色的血从他的身体里涌了出来。

  “不许碰她!”在罗莱士弯腰准备将紫衣女子抱起的刹那,仿佛醒过来一般,灵修一声低喝,长剑出鞘划了个光弧,将对方拦开。

  “来不及了!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不让她喝我的血,她就会彻底死掉!”罗莱士的眼睛里也闪出了激烈的光,一把握住了身后的西洋剑,铮然反指,“她全身的血都被那群该死的混蛋吸干了!我除了把她变成同类,就只能看着她死!”

  “迦香宁可死了,也不会愿意变成邪魔的。”灵修的长剑毫不动摇地封在迦香身侧,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金发男子,声音冷酷,“收回你那肮脏的血。”

  “不要随便替人做决定。”罗莱士冷笑起来,看着面前这个黑发黑眼睛的男子,眼睛里却是愤怒的光,“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笨蛋!--罗莎蒙德的死活,应该由她自己说了算,你算什么,居然擅自替她决定?”

  “可她再也无法说话。”灵修的声音是黯然的,然而长剑一动不动。

  “她可以!如果给她喝下我的血,她就能回过神来。”看到地上惨白的女子,罗莱士的声音已经有了急切的情绪,“然后再让她自己决定!如果她还愿意作为一名吸血鬼生存下去,那么我可以重新回到黑暗里,一直陪着她。如果她不愿面对这样的自己--”

  顿了顿,罗莱士深陷的蓝色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微弱的笑意:“呵呵,那么……最多我陪着她一起回到阳光里去,永远的安睡。”

  那样的话语,让灵修听得怔住,手中的青霜不由自主地落了下去--眼前的这个邪魔,如此直率而大胆,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能同生,那便共死--取舍之间这样绝决,竟然真的和迦香的脾气一模一样。

  他们……彼此相爱?迦香,真的爱面前这个邪魔么?所以一百年来,即使转世轮回,依然要不顾一切地返回这座空城,寻觅被封印在铁棺里的他?

  “但是,无论何种结果,这个决定应该由她自己来做。”罗莱士回头看着灵修,明灭的烛光中他的眼睛闪亮如同宝石,手腕上的黑血无穷无尽地流了出来,“请尊重她选择的权利,拜托你、东方的剑仙--请不要太自以为是。”

  漆黑色的眸子里闪过混乱而不知所措的神情,急遽变幻着,然而终究不能让迦香就这样死去的心态占了上风,青霜剑缓缓从面前放下。

  “好,先让迦香活过来……我告诉你,如果她死了,那么--”灵修收起了剑转过身去,一直平淡到波澜不惊的眼里陡然闪过杀气,一指墙里那口铁棺,“我就要你回到那里面去!当然,如果你让她那样活下去了,我一样也要让你死!”

  颤抖的手指用力握紧剑柄,仿佛极力平定内心不受控制的情绪,灵修霍然回头,走出了毗河罗窟。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外面的天色已经快要亮了,荒漠的冷风掠过来,抚上他滚烫的脸--蜀山剑仙再也难以抑止心中的强烈情绪,坐在残破的台阶上,将快要裂开似的头埋在掌心。

  无论如何他都要这个邪魔死……那么,迦香呢?迦香又该怎么办?

  那个瞬间,连他自己都震惊于内心涌现的残忍的杀戮欲望。他一贯冷定如岩石的手指握在青霜剑柄上,居然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内心不断涌现出将眼前这个异族人一剑格杀当地的念头,好几次几乎难耐地拔剑,终于硬生生按捺下去。

  几千年的清修之后,他居然再度有这样强烈的怒意和杀意!

  那是、那是“障”的出现?

  如果说一切贪嗔痴妄都是空,一切色相都是假,那么为何他依然无法抑止如今这般涌上心头的、切切实实的愤怒和悲哀?原来千年的修炼才是一场空……从红尘中最初的陌路相逢,到公主和名将的斩断尘缘携手归隐,再到梦华峰上千年修炼--最终的最终,千变万劫如风般呼啸掠过,他们依然是相见不相识。

  一切只是从终点回到了起点。

  他本以为那么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已经不用再说什么、做什么来表达彼此内心所想,只求能尽力提升自己,让彼此永远存在和相伴,与天地同寿。没有想到,在那样长的沉默岁月里,他们之间只是越走越远。

  一窟的吸血邪魔都四散逃尽了,不知道会流向何方为祸人间,而那个吸血鬼之王还在背后这个毗河罗窟里,正在将迦香变成新的邪魔。

  无论如何,迦香无法再回到蜀山:无论她死于日光之下,神形俱灭;还是成为新的吸血邪魔,永远与黑夜死亡为伍--她永远都无法回去。而他将一个人回到梦华峰上,永远不会死去,永远不会衰老,一个人面对着没有迦香的空空荡荡的天界。

  这个结果不会再有改变。

  那么,他现在坐在这个荒凉古堡的台阶上,看着黎明前的暗夜,又在期待什么?

  青衣剑仙用冰冷的手捂紧了滚烫的额,感觉心中如同被千万把刀搅拌着,割裂成碎片--那种真实的痛楚的感觉,已经将近千年没有过。

  脚微微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灵修低下头,看到的是一只破碎的水晶杯,大约是被方才那些逃离古堡的吸血鬼们随手丢弃、杯口破损的高脚杯里面还沾染着淡淡的血迹。

  那是……迦香的血。她为那个封在铁棺里的吸血邪魔,竟然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不愿在空茫中忘记自身的存在,而他不愿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烂,所以在机缘流转中、茫茫时空里相遇的瞬间,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对抗那种空茫的永恒。他们彼此相爱?……他们彼此相爱!……但是,他呢?他呢?!

  一直都平静的眼神陡然变了,青衣剑仙缓缓将那只破碎的水晶杯凑到唇边,让里面残留的血迹濡湿唇角,漆黑的眸子里失去了千年来保持着的空灵和淡漠,凝聚起说不出的痛苦和绝望,隐隐带了煞气。

  破碎的水晶杯割破他的嘴唇,鲜血一滴滴凝聚在微温的残破杯中,邪异而华丽。

  青霜仿佛感觉到主人的奇异改变,仿佛畏惧似地发出了颤抖的轻吟,瞬忽掠起,似乎要离开灵修的身边。然而修长的手指猛然探出,一把抓住了试图逃离的飞剑。

  眼中涌动着杀气,灵修猛然扔下了酒杯,执剑起身,推开了毗河罗窟的门。

  ――――――――――――――――

  -轮回-

  从苍白的身体里流出的是黑色的血,注入水晶高脚酒杯,放在女子枯萎的唇边。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注视着紫衣女子毫无生气的脸,吐出了一句悲哀的叹息,罗莱士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迦香的额头,将她扶起在自己怀中,让她饮下自己的血--吸血鬼之王的血,只要一滴就足以让垂死的人成为新的邪魔。

  黑色的血仿佛一条小蛇般,蜿蜒着钻入了迦香枯萎的玫瑰色唇间,消失。

  就在同一个刹那,似乎有看不见的光扩散着笼罩住了紫衣女子,迦香原本苍白枯槁的面容忽然间就慢慢润泽起来,奇异的容光蔓延开来,黑发变得更黑,肌肤变得更白,嘴唇鲜艳得如同窗外初放的玫瑰--那是暗夜血族特有的、邪异的魅惑之美。

  “罗莎蒙德。”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听到的是耳边这样遥远而熟悉的呼唤,眼前一切渐渐清晰了,淡金色的长发垂落在她脸上,湛蓝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水雾,静静地看着她,唇边泛起了一个微笑, “欢迎堕入地狱……我的天使。”

  第一句话就挑明了真像,迦香脱口低呼了一声,残留着黑血的水晶杯跌碎在地上。罗莱士没有任她挣扎,立刻抬手抓住了她的肩,强迫她安静下来--两人沉默地相互凝视。

  “罗莱士……罗莱士。”静静地看着对面的人,恍然明白了自己是如何复活的,紫衣女子忽然带着复杂的情愫微笑起来,喃喃伸手抚摩对方瘦峭深陷的脸,长久地凝视,“看来我输了……可居然还能再看到你,真是象做梦一样!--你吃了多少苦啊……”

  “罗莎蒙德……”虽然没有明白迦香话里的意思,可看到女子这样的反应,罗莱士明显松了口气,用力抱紧怀中的人--能这样平静地面对成为吸血鬼的现实,原来一切都还是有些希望的……在黑夜里苟延残喘的希望。

  “你也吃苦了。”用紧紧的拥抱证实彼此存在的真切,罗莱士喃喃道,“可能我们以后还要吃更多的苦--我的天使,你将不得不活在黑暗里了。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地狱的火将我们燃尽。”

  在他怀中,迦香的身体慢慢冰冷下去--以后千万年,她将以这样死去的躯体,冰冷的血和呼吸,永生在黑夜里,和老鼠、蝙蝠、死亡为伴。

  “罗莱士,原来我逃不过……这个试炼,我输了。”然而,没有对他这样的提议作出反应,紫衣女子看着满地跌碎的酒杯和狼藉的鲜血,慢慢微笑起来,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不过我不后悔,就算在阳光照进来的刹那,我都不会后悔。”

  “罗莎蒙德!”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罗莱士脱口惊呼,“你想死去?!”

  “我不会那样活下去……”迦香看着他,微笑着慢慢回答,然而眼睛里却是清澈的光,“罗莱士,你知道我不能这样活下去。我做不到。”

  那样缓慢的一句回答,却仿佛如同利剑刺穿了凝滞的空气,依稀可以听到屏障破裂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结局。

  吸血鬼伯爵和蜀山剑仙,他们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在一起。那样大的世界,西方如林的十字架,东方烈烈的地狱火--他们无法回到西方,也无法容身于东方;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有的,只是转瞬即逝的现在,眼前相对和相面的刹那浮生。

  罗莱士脸上的震惊慢慢褪去,手指插入额头的金发,同样缓缓苦笑起来了:“果然被你的同伴说中了--你是宁可死,也不愿成为邪魔。我本来以为,或许你可以忍受在黑暗中和我一起生存下去。”

  “不,罗莱士,你再也不要回到黑暗里去,”迦香看着他,回答,“不要再回去,你已经可以行走于日光下--在你推开我、拒绝永远把我留下的诱惑之时,你已得到救赎。你已经通过了试炼……是我输了,我该接受惩罚,不关你的事。”

  “罗莎蒙德?”惊诧于她的语句,罗莱士看着她,“什么试炼?你输了什么?”

  “你通过了你的试炼,我输了我的试炼。”迦香感觉自己再也没有温度的身体,忽然再也忍不住地低声苦笑起来,“我活该堕入魔道,永世不得超生……”

  “罗莎蒙德?”虽然没听懂她的话,然而凭着直觉已经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急急扶住她的肩膀,问,“什么试炼?什么试炼!你--”

  然而,话音未落,却听到了轰然的巨响。

  伴随着无数木屑碎砖出现的是青色的人影,提剑站在毗河罗窟倒塌下来的门口。黎明前的天光透进来,衬得青衣长发的剪影有如天外飞仙,然而来者的眸子里,却有烈烈火焰燃烧,绝望、愤怒和仇恨,似乎要毁灭一切般可怕,仿佛来自于地狱。

  “你休想带走迦香……无论带她去黑夜还是阳光里。”千年来空灵平静的眸子,此刻仿佛拢上了浓重的阴影,灵修的嘴角噙着血,然而眼里却在冷笑,“我要把你这个邪魔重新关回那个铁棺材里去!让你在里面关上几千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样充满煞气的话语,让身为吸血鬼的罗莱士都不自禁地退了一步,下意识将迦香拦在身后:“我的天……你要小心,他疯了。”

  “灵修!”看到青衣剑仙的出现,听到这样的话语,迦香的眼里却是震惊而绝望的神情。

  愤怒、绝望的火焰催使着他大踏步往前逼去,嘴角流露出残忍的笑意,紧握剑柄的手上青筋凸起:“迦香是我的!即使她成了邪魔也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带走她……即使她成了要诛灭的邪魔,也要由我来亲手杀了她……我宁可亲手杀了她,也不能让你--”

  “灵修!”感觉到了对方可怕的杀气和恨意,罗莱士只是全心全意地提防着面前进逼过来的青衣男子,护着她,提着西洋长剑慢慢往后退去,然而迦香却不顾一切地惊叫着,从罗莱士身后冲出来,“灵修!醒醒!”

  “唰!”青霜剑宛如闪电般割向女子纤细的脖子,却在切入血脉时停住。

  几千年来相伴的两名剑仙相互凝视,彼此的目光却完全两样。迦香眼里的震惊、关切和焦急,衬着灵修眼里的混乱、茫然和杀气--只是瞬间的凝视,却仿佛冲击着千年来相互漠视的心灵,只是一个凝视,恍然间彼此仿佛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灵修……你醒醒啊。”青霜剑割破了血脉,冰冷的血流在冰冷的肌肤上,然而迦香眼里却漫起了悲哀而恍然的光,轻声,“你入魔了么?”

  “迦香……”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紫衣女子,仿佛才明白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灵修踉跄着倒退了三步,靠到了墙壁上,感觉全身无力,蓦然笑了起来,“我输了……是的,我输了。我终归输给了魔障。”

  他颓然松开了手,青霜剑唰的一声直坠入土,插入毗河罗窟的地面。仿佛感受到了主人身上的变化,那把通灵的飞剑在瞬间变得黯淡无光。

  “灵修。”不顾罗莱士担忧的阻拦,迦香一直走到他面前去,看着一瞬间变得那样空茫的眼睛,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苦笑和叹息,“你不该离开蜀山来找我……一离开蜀山,你就输了。那是天帝给我们的试炼,而我们谁都没有通过。”

  “试炼?”再度听到了这个词,罗莱士和灵修同时脱口反问。

  “是啊,试炼……我也是到了刚才那一瞬,才明白过来这就是试炼--而我输了。”迦香的眼睛看向门外,黎明前的荒漠笼罩着淡淡的天青色,极远处,克孜尔塔格山上隐隐有跳动的火焰燃起--意味着朝阳即将升起。

  “灵修,你知道我怎么能离开梦华峰?我是上界的剑仙,没有天帝的许可,是不能擅自离开仙界下凡的。”迦香看着黎明前的天色,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梦幻般的笑容,声音飘忽,“我离开仙界之前,去请求天帝的许可--我说我修行千年,对蜀山的生活已经感到了厌倦。天帝答允了,指着西域,对我说:你一直往西去,在那里、会遇到一场因缘;若是你输了那一场试炼,你将永远无法返回天界……”

  那样的叙述,让面前两个人都听得怔住。

  “那时候我已经心如死灰,对三界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好奇,并不在意会遇到什么劫难,便独自离开了梦华峰,”荒漠的风掠过来,穿过空城残破的户牖,发出低低哭泣般的声音,迦香长长叹息了一声,然后将目光停在罗莱士脸上,笑了起来,“一直到在高昌城里遇到了罗莱士,一直到我下决心永不返回天界,我才知道天帝所谓的试炼便在于此……”

  顿了顿,迦香将目光转到了青衣剑仙脸上,点点头:“灵修,你离开梦华峰来寻找我之前,一定也得到了天帝的允许,是不是?”

  漆黑的眼眸里闪过恍然的神色,灵修缓缓点头,嘴角也泛起了一丝苦笑:“是的……天帝也对我说:你一直往西去,会遇到一场试炼。若你输了,千年的修行便毁于一旦,一切终归回到鸿蒙最初,重新开始。”

  “我没想到你会输,灵修,”迦香眼睛里有悲哀的笑意,“我以为你终将勘破一切色相。”

  “我也以为我已勘破。”他低声回答。

  对视的眸子里闪着相同的苦笑意味,复杂的神情交错而过。

  长久的沉默,沉默中,罗莱士只是旁观着两名蜀山剑仙莫测高深的对话,无法插话一句来解释他自己心中的疑问。这些东方天帝的仙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那般曲折而晦涩,从不让人直接知道他们内心的所想。

  西方的罗莱士伯爵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迦香曾经给他讲过的东方修仙故事--在支提窟的那段最快乐的岁月里,他们曾经相互给对方讲过无数自己国度里的各种故事。

  他记得迦香说起过这样的故事:一个人拜师修仙,自以为修得了正果,他师傅便用了一场幻梦来试炼他,来验证他是否真的勘破了一切幻象,告诫他无论看到什么、经历什么都不可动心出声。那个人在梦境里经历了几生几世的变故,拒绝了一切荣华富贵的诱惑、生死伤痛的恐惧,一直心定如水,缄口不发一言。到了最后一世,他变成了一名哑女,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婴,丈夫千方百计引她开口说话,她持定本心不动摇,最后丈夫暴怒之下,一把抱起女婴,当着她的面活活摔死--那个瞬间,因为震惊和心痛,她脱口“呀”了一声。

  那场历经几生几世的试炼,就因为最后脱口的那一个字,而齑粉般破灭。

  “那个修仙的人不惧威吓,不慕荣华,最终却是无法放下爱念。”垂落藤萝的窗口,迦香说完那个故事,眼底却有黯然的光,“他将会重新落到人间,重头开始修炼、直到他勘破一切、通过下一次试炼。”

  “你们的天帝真是个疯子。”然而,这样的故事换来的却是对方这样的回答,“简直比我们那边的死神还要无情……死神起码还能感知‘死’这回事,而你们是行尸走肉才能成仙。简直是疯了。”

  那样的回答让凭窗的紫衣女子抬起了头,诧异地端详面前金发蓝眼的异族人,许久,忽然笑起来了:“不,不,罗莱士,并不是那样的--要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勘破一切虚空,才能把自己融入这个乾坤中,用悲悯的心包容天地万物。据说如果能做到那样,那么感受到的就是无上的快乐和平静……可惜我作不到。”

  微笑着,她拉起了他的手,转身之间群裾和发丝飞扬起来,笑得如同玫瑰绽放:“我能感到的只是眼前小小的愉悦罢了--我们跳舞吧,罗莱士。”

  毗河罗窟的清晨,默然相对中,那个故事恍然在耳。

  “灵修,你知道么?其实我一直在想,终归、我们和罗莱士是没有区别的。”沉默中,迦香微微一笑,说出了那样奇怪的话,“我们破除色相,他们放纵欲望--但最后所追求的、同样都是‘永恒’的奥义。他们的永恒和我们的永恒,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样清冷的话语,回荡在黎明前的毗河罗窟里,激起了微微的回声。

  灵修看着女伴,眼神因为这样的话语而微变。

  “我们通不过试炼,便会跌落凡尘。而他们通不过考验,同样会毁灭……”迦香说着,慢慢把目光投向毗河罗窟外的广漠上,带着洞彻的悲悯--那里,隐约还听得见吸血鬼们欢呼雀跃的狂笑声,根本等不及天亮再离开空城,他们连夜在荒漠上奔往有人居住的地方,渴望着下一次饮血的盛会。

  “他们都会被毁灭,”循着夜风里那一丝丝的狂笑声,迦香抬起手指,点过去,眼睛里带着悲悯的神色,“第一线阳光照到沙漠上的时候,这些喝过我的血的吸血邪魔,都将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什么?”脱口惊呼的是罗莱士,灵修的神色却是淡然的:“是的,我知道--落入轮回的剑仙、已经成为凡人。凡人的血,是无法让邪魔如愿的。”

  “为什么?都是罗莎蒙德身体里的血,为什么……”对于同族的覆灭,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复杂的情愫,罗莱士大步来到门边,然而吸血鬼们已经叫嚣着去的远了。

  看了看罗莱士,灵修用青色的衣袂拂过开始黯淡无光的青霜剑:“同一个人,在前世和今生里,是不同的……你们也许不知道我们这里所谓的‘轮回’,所以才会犯下这样的错--那就是天帝对你们的试炼啊,一百年的大限到来之前,最终通过的、只有你一个而已。其余的,在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便会化为荒漠风里的灰烬。”

  罗莱士肩膀陡然一震,回过身看着毗河罗窟里一青一紫两名剑仙,湛蓝色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了苦笑的表情--一石三鸟,那一场试炼里居然蕴涵了这么多的玄机。那个东方所谓的天帝,到底是个疯子、还是个圣者?

  “原来我的天使,是一位带着火焰和利剑降临的惩戒天使。”那样的寂静中,罗莱士看着紫衣的剑仙,眼睛里充满了苦涩,“可你也坠入了黑暗……那是我的罪。”

  “那是我们共同的罪。”迦香将手按在胸口,感觉着冰冷的心跳,微微笑了笑,“可那样的罪恶感,至少证明我的‘存在’。”顿了顿,她一扬头,嘴角浮起一个笑容:“不说这些空洞的话了,罗莱士,你对我说过:在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一定要及时地大声告诉他,不然的话……爱就会慢慢消失。”

  她的目光掠过灵修的脸,那个瞬间她依稀记起了两千年前的遥远岁月--凤凰台上忆吹箫,双双负剑弃国的时候,两个人都还是正当盛年。但是想起来,无论在凡界、还是在蜀山仙界,灵修从未对她说过“爱”这个字。起先她以为不必说出,也能相互了解对方的心意;然而时光以百年计地流过,那样忘却一切的清修中,他们都慢慢淡漠了一切,忘却自己、最终相互遗忘。

  然后她终于离开了他,离开了蜀山,她来到万里之外的西域古城,遇到了一个吸血鬼。

  她不愿在空茫中忘记自身的存在,而他不愿在永生的黑暗中慢慢腐烂,所以在茫茫时空里相遇的瞬间,他们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彼此,试图对抗那种空茫。他们不再追求永恒,他们也不畏惧毁灭,他们从彼此身上感到了自己在这一刻的“存在”。

  每个人,到底是自证自存,还是在别人身上印证自己的存在?

  他曾说过各自修得各自因果,可如果没有迦香,梦华峰上的他、还会是他自己么?

  那一刻,繁复空茫的思绪再度将灵修湮没,他苦苦思索,却无法得出答案。

  “灵修,你该回去了--天一亮,新的轮回便要开始。”迦香的目光清亮悠远,如同深不见底的古泉,投注在青衣剑仙的脸上,“该告别了,而且--不要说再见。”

  没有再见……再也不会再见。他落入轮回,忘记所有前尘,静心重头开始修炼;而她将会在黎明的第一缕光线中化为灰烬。两千年的夙缘,一朝烟消云散。

  风从克孜尔塔格山上吹来,带来新一天到来的炎热气息。在风吹进来的时候,忽然间有穿云裂石的清幽箫声吹起,合着那样绝美的舞步,响彻九天。

  罗莱士和迦香转头看过去,看到的却是坐在台阶上的青衣人影。

  黎明的光线照进毗河罗窟前,灵修坐在台阶上、将身子靠在破碎的垂花门边,吹起了青色的洞箫--百年前,在梦华峰的时候,他便该为迦香吹起这一曲《飞天》,然而那时候他们却在长久的修仙中相互淡漠了彼此;而今最后一曲,却是要在这样情况之下作为永诀。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黎明前的毗河罗窟,罗莱士伸出手,握紧了迦香同样冰冷的双手、将她拉到自己怀中,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们跳最后一支舞吧。”

  迦香回过头来看着他,微微的笑了,伸出手去拉住了他的手,足尖一点,群裾如同紫色的曼陀螺花一样开放。罗莱士牵着她的手,在她旋转出去的刹那微微一躬身,彬彬致礼。

  那个瞬间,旋舞中的她想起的是罗莱士对她说过的另一个西方故事:那个鲛人公主爱上了人间的王子而坠入尘世,最后那个不知真像的王子娶了别的女孩,最后婚典的那一夜里,鲛人公主握着匕首在新婚夫妇帐前站了许久,终究放弃了重归大海的希望、将刀子扔到了海里,然后,在甲板上点着足尖跳起了最后一支舞--

  一直舞到第一缕阳光将她化成泡沫……

  那一刹那迦香笑起来了,抬头看着罗莱士:原来,一切都是相通的……无所谓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她就是那个看到爱儿惨死而脱口惊呼的修道者,她也是那个在日光中起舞的鲛人公主……一切,原本就是那样。

  他们的脚尖踏着毗河罗窟的地面,身形却宛如在空气中飞翔。迦香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跳得那样舒展和美丽,她知道她是投入了所有在舞着这一曲。生和死的夹缝里,寂灭和轮回的选择中,她仿佛阳光下的泡沫一样折射出璀璨的光华,然后……湮灭。

  四壁上的诸佛、菩萨,天帝、天女都在看着他们,用隐秘的、各种表情的眼神。那一场舞,仿佛三界都在关注着,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他们在看……他们在看着呢。”恍然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迦香不敢让目光和壁画上那些神仙佛祖接触,只是埋首在罗莱士怀里,有些恍惚地喃喃,“你看!佛陀和天帝……四壁上那些眼睛,是真的在看着啊!”

  “罗莎蒙德……”不明白她在最后说的是什么,但是罗莱士却抱紧了她,“不要怕,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无论去向哪里。”

  红日一跃,从克孜尔塔格山背后跳起,将光芒投向广袤无边的荒漠。

  风里传来惨厉的叫声--那是数百吸血鬼在毫无遮蔽的大漠上奔逃发出的濒死嘶叫,然而速度再快、也逃不开日光的追逐,最终在荒漠席卷的风里化为灰烬。

  炎热的风卷入毗河罗窟,吹在两个人脸上。罗莱士在刹那间闭了一下眼睛,苍白的眉间有某种复杂的苦痛表情--那里面,是否有他的同族刚刚消散的魂魄?不远万里来到了这里,结果到了最后,却只是得到覆灭的结局。然而他们的舞步却是毫无偏离、向着门外的光与影中翩然前进。

  “罗莎蒙德!”那个瞬间,罗莱士低低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将迦香护在怀中。那个瞬间,他感觉到了迦香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前襟,然而她却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漆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再也没有移开,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旋舞进日光里。

  那一眼之后便是永恒。

  然而光线在一瞬间消失。所有投进毗河罗窟的日光,在瞬间被遮挡--吐出的咒语消散在风里,青色的衣袂忽然如同水墙般倒卷而起,封住了毗河罗窟上方的天空。

  “灵修!”震惊地,她脱口喊他的名字,隐隐有怒意,“你干什么?让我出去!”

  “迦香,我不要你寂灭。”然而即使轮回即将到来,青衣剑仙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用了全部力量挡住了毗河罗窟上方的光,他看着紫衣女子,眼神里有坚定的光芒。然而那样自顾自的断语,却反而让迦香眼中涌起怒意。

  即将在日光中消失、重新进入新的轮回的他,凭什么还要阻挠她最终的选择?很早以前,尚在尘世修习剑术之时,灵修就习惯于事事为她打算,所谋唯恐未详尽。最初她觉得高兴、而慢慢便觉得了牵绊和束缚--没想到千年之后,他的脾气依旧未曾改变。

  他若真为她着想,便应如罗莱士那样、听由她自己选择。

  “你不会寂灭。”无视于迦香脸上的怒意,灵修漠然说着,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忽然从袖袍中抬起了手,青霜剑刃上有一抹绯红,那些尚自温热的血一滴滴从指尖凝聚、滴落,汇集到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水晶高脚杯上。

  灵修流着血的手,拿着那杯殷红的血,直直伸到了紫衣女子面前。

  青色的衣袂越来越薄,几乎挡不住大漠强烈的日光。灵修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苍白的竟然隐隐透明,仿佛不真实--迦香知道,那是轮回的力量在牵扯着他,将他拉往另一个时空。他即将有全新的开始,他将遗忘所有。

  然而看着他递过来的酒杯,她却怔住。那样的震撼,他已经千年没有给过她。

  “喝了它,”苍白的嘴里吐出最后一句话,不容置疑,“喝我的血,可在凡界永生--”

  “和罗莱士一起,做个普通人。”看到迦香的眼神,他加上了最后一句。

  不容分说地将酒杯递到了女子手里,看着对面两个人诧异的眼神,灵修微微笑了笑,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抬手点出,毗河罗窟的大门轰然闭合。在大门合拢之前,他抬手指了指远处的克孜尔塔格山--

  “来生,我将循着这条丝绸古道,返回这里寻找你们。”

  门轰然合上,挡住了最后一刻已经刺穿一切的阳光。

  大漠的砂风席卷而来。迦香的眼睛只看到最后门缝里那一线金灿灿的阳光--在阳光里,青衣剑仙有如水面上的泡沫般消失。震惊的眼睛只被照亮了一瞬,很快门就重重阖起,将最后的光线隔断。

  “灵修!”迦香刹那间脱口惊呼。她苍白的手不顾一切地伸向隔断一切的门,水晶的杯子从指间跌落,鲜红色的血液飞溅上了她的眼睛,一片殷红。

  她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门,然而焦糊的视线里已经看不到那个青衣人的影子。

  那个瞬间、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将她化成灰烬。

  “罗莎蒙德!”她听到身后罗莱士的惊呼,他扑上来将她护在怀中,企图将她从日光下夺回。然而她的肌肤一接触到丝丝缕缕的日光,立刻自燃般蔓延着焦裂开来,白皙的皮肤发出羊皮纸撕裂般的滋滋声--那样的痛苦让她猛然间坠入极度的清醒和平静。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么?

  已经做了两千年剑仙的她最后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罗莎蒙德!”神智开始模糊,依稀中看到罗莱士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那样的湛蓝明亮,仿佛如同天上的星辰。他僵硬着双手,下意识地低唤她的名字,却不敢去触碰她焦裂蔓延中的肌肤。

  “罗莱士……”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微笑着开启枯裂的咀唇,问了最后一句话,“我们……我们是在做梦吧?”

  “嗯。”许久许久,耳边传来了缥缈的回答声,罗莱士嘴角也泛起了奇异的笑容,轻轻回答,“是在做梦。……所以不用害怕,不过是一个梦。醒来的时候,我们都会好好的。”

  “我不怕……很高兴梦见你,罗莱士。”迦香的脸上浮起一个苍白的微笑,然而眼睛已经枯陷了。他伸出了僵硬的手指,想去触摸那一个如同水面泡沫一样的笑容--

  “嚓”。轻轻一声响,触手之处裂开了无数细小的裂痕,在迦香玉石般光洁的脸上迅速蔓延开来。只是一眨眼,那样的笑容便消失不见。

  “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在做梦。”清晨的阳光笼罩了毗河罗窟,看着空荡荡的怀抱,最后的低语从金发男子嘴角溢出。罗莱士踉跄着站起身,回到长年不见日光的窟中,一手掀起了铁棺的棺盖,喃喃,“只是在做梦而已……再睡下去,醒来的时候,罗莎蒙德就会回来了吧。”

  破碎的土墙下,沉重的铁棺再度阖起,发出金属特有的冷而尖锐的声音。

  四壁上的诸佛、菩萨,天帝、天女都在看着,用隐秘的、各种表情的眼神。终于一切都安静下去了,只有旷野大漠的风呼啸而过,旋舞在空无一人的城市。

  隐隐间,毗河罗窟某处忽然传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

  -惊梦-

  “灵修!罗莱士!”惊呼声中,巨大的睡莲花苞如同碎裂般一片片绽放开来,莲蕊中的紫衣女子从沉睡中惊起,睁开眼睛惊惶地四顾--

  没有风沙,没有荒漠,更没有古堡和邪魔。所有一切都湮灭了,眼前一池碧水荡漾,神光离合。水面上千朵莲花绽放,每朵花的中心,都沉睡着一个仙人。水气和云烟弥漫过来,白茫茫一片,远处有千重楼阁宫阙,壮丽庄严,隐约传来仙乐飘飘。

  这是哪里?这是哪里?--她在何方的花蕊中、一梦方醒?

  “迦香!”忽然间,耳边听到一个同样惊慌的声音在叫她的名字--那个本来该千年熟悉的声音,却因最近三百年的沉默而听起来有些陌生。她从茫然不知所措中惊醒,从睡莲上站起,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水云深处,一个青衣人踩着一朵盛开的莲花,向她漂过来,眼神惊喜而又急切。

  灵修。只是一个照面,她便认出了他。

  那一刹那,她满心欢喜--那样的欢喜,似乎数百年来未曾有过。就如对面灵修眼里的惊惶和急切,同样数百年未见。满池的莲花中沉睡着无数仙人,只有他们两个人是醒来的,穿过田田莲叶,分花拂水,握手重逢。

  并蒂双莲中,一青一紫两名剑仙握手相看,眼里俱是大劫过后重逢的惊喜。

  “唉……”悠远地,仿佛听到谁轻轻叹息了一声,满含悲悯和怜惜。那样熟悉的语音,让两人瞬间回头,看向瑶池尽头的白玉栏杆--那里,宫殿巍峨,无数仙人坐在玉座上俯视着下界。居中赫然是佛陀和天帝。那些神仙的眼睛,和毗河罗窟壁画上的眼睛一模一样--果然是那些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神,透过了时空、看到了高昌古城里的一切么?

  不知为何,迦香的心里陡然便是一阵陌生的寒意,然而目光一转,看到瑶池边上一名高冠羽衣、仙风道骨的老人,眼睛里才有了一丝喜意,脱口:“师傅!”

  光华真人扶栏而望,看到了莲花中最先醒来的竟然又是自己的两名弟子,叹息着从黄榜上取下了两枚玉牌。

  “还是不行啊。” 负责主持试炼的光华真人叹息着,将两人的名字从封神榜上拿下去,眼里不知道是可惜还是释然,“灵修,迦香,这次的试炼、你们依旧双双未曾通过。”

  试炼……试炼。对了,原来是一场试炼。

  迦香猛然间明白了身在何处--这是千年一度的蜀山大会,将检验所有剑仙的修为,若是已经大彻大悟、则可以封为神,离开下界的蜀山,进入九天上的天宫,不生不灭、永远摆脱生死轮回,与天地同寿。

  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后归宿……而他们两人在百年前来到这里,沉睡入瑶池的莲花中,已经是第三次进入试炼。

  “青紫双剑,一直是蜀山七十二峰九百名剑仙中的翘楚,可为何你们两人却屡次无法通过试炼……”看着最得意的两名弟子,光华真人的眼里却满含叹息,“这一次,你们更险些坠入魔道--都已经两千年了,灵修、迦香,你们准备在红尘中蹉跎到永远么?”

  “罗莱士……罗莱士呢?”没有听进去师尊的责备,她脱口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那个名字,在此刻从口中吐出、依然有让她心神激荡的力量,紫衣女仙站在莲花中、四顾寻找,“他、他呢?那一场幻梦里,他应该不是虚无的存在吧?”

  “没有什么是真实的。”看到女弟子这样的神色,光华真人微微皱起雪白的长眉,淡淡回答,“没有高昌,没有古堡,也没有飞天舞……一切不过是心魔的幻象。我安排了一场幻梦,那个梦折射了每个人心里最缺少的东西。那种长久的缺失会带来强烈的渴望--在于你,是自由、梦想和感情;在灵修,则是无法割断的眷顾和深埋的凡人之爱;在于罗莱士,则是千百年来对救赎的渴望和光明的向往。一石三鸟,分别考验了作为剑仙的你们,和那一群西域来的邪魔--可惜,除了罗莱士,你们都未曾通过这一场最严苛的试炼。”

  “高昌城……毗河罗窟……”喃喃重复着那两个词,幻梦里的一切宛如风暴般席卷而来,迦香幽黑的眼睛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芒,低语,“罗莱士……灵修?”

  一切都是一场梦么?他们各自身处天界和西域,未曾相识,只是在幻梦里梦见了彼此?

  那个梦里,她尽情发泄出了千年来内心蛰伏的叛逆和疑问。对于蜀山修仙生活的叛逆,以及对于所追求的“永恒”的疑问--她曾那样隐忍着,独自面壁练剑,希求能和灵修一起永生。然而她的心却起了变化,这个声音被压制在最深处--就像梦中被封入铁棺的罗莱士,无时无刻不在呼唤着她逃离蜀山。

  那个梦里,有多少的话,都是她多年来想对灵修说的:请不要自以为是,你并不知道她需要的是什么……如果不大声说出来,爱就会消失无痕……并不要修得什么永恒,她需要的是感知自身在这个空茫时空中的“存在”--哪怕即使是一瞬。

  那样的话,在千年貌合神离的修行中,她从未对他说出口。而高昌古堡的飞天梦魇中,都通过那个虚幻人之口,一句一句直截了当地告诉了那个百年来未曾交谈一句的青衣剑仙。而灵修,那个同样坠入幻境的灵修,何尝不是第一次通过那样激烈和极端的举动,将内心千年来禁锢和压制着的真正想法表达了出来。

  他们都在那个虚幻的梦境里,将真实的自己显露,同时也是将修仙中未曾克服的人性脆弱一面显露在九天的神佛面前,接受审视和试炼。

  “你明白了?一切不过是一枕黄粱,种种爱憎痴缠,原本都是空中之空、梦中之梦--”光华真人看着瑶池里陆续醒来的几名剑仙,知道又有人在试炼中失败,对着听得出神的两名弟子叮咛了一句,便继续勾销着封神榜上的名字,“回到梦华峰上再修炼一千年吧,希望下一次的试炼、你们能超脱一切。不生不灭、永留天界,永远摆脱生死轮回。”

  “不。”听得最后一句话,仿佛微微一惊、迦香打了个寒颤,脱口,然而看到老人诧异的眼神,她却笑起来了,忽然敛襟深深行了一礼,“谢谢千年来的提携,更谢谢师傅……在最后给了我那一场幻梦。”那样的大礼行过,紫衣女子头也不回地站了起来,眼神平静: “只是,该是醒来的时候了--我再也不会回到梦华峰。”

  没有任何预兆、回眸的微笑之间,她脚下踏过水云千幻,从蜀山绝顶瞬忽飞起,纵身投向脚下的万丈大地--那是逆着天梯的舍身崖、是犯了戒的仙人堕往凡界的所在。

  下界的云雾淹没了紫衣的影子,然而蜀山绝顶的瑶池边,没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神佛的眼睛都是平静而悲悯的,而光华真人只是注视了那一处翻涌的云雾片刻,便低下头重新开始整理玉牌,没有一丝的诧异--他已能勘破所有。方才在迦香投入舍身崖的瞬间、他原本可以拉住那个走入歧途的弟子,然而他没有。

  老人只是整理着那些玉牌,看着睡莲中那些被幻梦惊醒和依旧沉睡的剑仙,灵修侍立一边,容色也是淡定。许久,老人将那些在封神榜中取下的玉牌收起,忽然抬手指了指山底下的云雾,没有看身边的弟子:“想去就去吧--或许,在那里、你们能找到一切的缘起。”

  灵修微微一笑,也不言语,只是深深一礼,然后揽襟回身。

  天风浩荡,吹起真人花白的须发,将手中那些玉牌错落地抓起,轻轻拍击,光华真人静静地看着舍身崖上那一抹青色消逝在云气里,叹了口气,喃喃低语:“各自修得各自的福缘……境界未到,勉强不来,勉强不来呀。”

  枯瘦的手指松开,两枚晶莹的玉牌跌落,在碧水中悠然下沉。

  -

  夕阳从远处的克孜尔塔格山上沉没,那座山如同火焰般跳跃着发出光来。

  夕照下,大漠如同一匹金色的缎子展开,而东方绝尘而来的两骑却宛如一把利剪,平顺地裁开了那一匹光滑的绸缎,那两道裂痕向着高昌古城笔直延展而来。

  古城外,迦香勒马,长久凝望着那座空无一人的城市--那,便是梦开始的地方?

  毗河罗窟的深处,那一口沉重的铁棺静静躺在废墟中。有人已经醒了,而有人还在沉睡。

  “如果有来世,我将循着这条漫漫古道、回来找你”--那是他们两个人都先后说出过的誓言,而如今、他们终于回到了这里。然而,他们在这座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又能找到什么?--彼此?埋葬千年的过往?还是茫茫中的未来?

  风从克孜尔塔格山掠下,在空城中旋舞,带起漫天黄沙和零落的花瓣,飞扬直上九天--穿过了沧海桑田、千变万劫,终于回到了传奇的起点。

  【完】

  2003.10.25-2003.11.22(ft,断断续续居然写了那么久?)

  后记:

  真是狗血的可以的情节……-___-

  为了冲淡一下血迹,所以最后惨烈的和圆满的两个备选结局一个都没用上。

  最早落笔的时候,对自己说:这一次很简单,只是要写个童话。。。。

  东方背景下的童话,简单,温情,快乐,小小的挫折,然后王子公主最后在城堡里过着幸福的生活~ 多么的简单和温暖。

  写的时候一直对自己说:“没什么了不起,不过就一个三角恋嘛……而且归根结蒂还是自恋@_@,有什么难写D?”

  但是总觉得想要讲一些什么深层的东西的,不甘于说完一个可以引着人听到底的故事。结果就折中成了这个样子。讲来讲去,说到底还是人心的纠葛,说小也小、说大也大的话题。

  其实就算童话,我也是偏爱王尔德多过格林兄弟,所以那样小小的简单的狗血的情节,也是无法满足偶折腾文章里角色的欲望--不管当初动笔时候曾多少次告诉自己这次要放轻松,放轻松,只管大泼狗血就OK。。。。

  --养成了结稿时候写上时间标签的习惯,回头一看,居然整整写了一个月!!!!ft,从来没有一片中篇居然那么费时,夜船也不过用了一个月不到,看来这篇的确折腾了我不少时间。

  明天就要去买台新电脑回来了,大约又要狠狠折腾一番=_=

  这篇最后的统一修改和润色,看来还是要耽搁个一两天

  好啦,写完了~~~~~~~

  鞠躬,谢幕。。。。。。。

  最后送上《飞天》歌一首----最初这篇文的缘起:


  飞天/含笑

  如果沧海枯了
  还有一滴泪
  那也是我 为你空等的一千个轮回
  蓦然回首中 斩不断的牵牵绊绊
  你所有的骄傲
  只能在画里飞

  大漠那落日下 吹萧的人是谁
  任岁月剥去红装 无奈伤痕累累
  荒凉的古堡中 谁在反弹着琵琶
  只等我来去匆匆 今生的相会

  烟花烟花漫天飞
  你为谁妩媚
  不过是醉眼看花 花也醉
  流沙流沙漫天飞
  谁为你憔悴

  不过是 缘来缘散 缘如水
地板
发表于 2005-2-28 16:40:01 | 只看该作者

沧 海

  □ 沧月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题记

  京师,哲宗康德七年五月。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来了一行看似貌不惊人的游客,但这行人所过之处,都引起了市人的窃窃私语。原来走在前首的白衫人,虽是戴了范阳笠,可回顾言谈之间,分明是个女子。其时朝野之内外礼法之防甚严,象这般女子在外公然抛头露面,自然难免被人议论。
  “小寒,你收敛点,别惹全街人都看你!”身后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皱眉道,可语气抱怨之中满含爱怜之情。
  “我要这个,大哥你给我买么!”那白衫女子在一家铺子里突地指着壁上的东西叫了起来,“就是这个,喏,左边的,很漂亮吧?”她语音清越动人,语一出口,更无法掩饰她女子的身份。
  中年人被她死拖到店中,抬头一看壁上,也不由笑了:“小寒要这个干嘛?小寒,急着嫁人了?”后边一行人此时也已到了店外,抬头往壁上一望,不由轰然大笑。只见壁上挂着的是一整套女子嫁时衣饰,而那个叫“小寒”的白衣女子正指着那一顶珠玉缀的凤冠娇嗔。
  “小寒,什么时候嫁人了,大哥再买也不迟呀!”中年人笑道。“大哥不买,到时我们也可以买全套送你。”那一群人都是三十二十左右的年轻人,个个英气勃发,挺拔伟岸,此时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开了。
  那白衣女子小寒仰头看着壁上那顶凤冠,居然并不还嘴。但她一直仰着头,不期然头上斗笠滑落了下来。丝一般的秀发落了满颊,而一张明艳照人却带几分娇横的脸也露了出来。
一时间,店内外所有旁人齐齐怔了一下——好美的女孩儿!

  并不是说她有那么倾国倾城、难描难画;也不是说她容色如何美绝人寰,天生丽质。只是她虽有着看似不出众的五官,可这毫不起眼的五官一旦组成了这张脸,却莫名地洋溢着奇异的吸引力。
  在斗笠落下的一刹间,刚进这家首饰铺子的一位公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然后,与小寒同行的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全落到了他身上,看似奇怪,又似审视地看了一眼后,又回到了小寒身上。看得出,这女孩儿是他们注目和关爱的焦点。
  “为什么嫁人才可以戴这个?我才不管呢!我就是要,”小寒嘟了嘴,赌气地从腰间解下荷包,“大哥不买,我自己买了!”
  “小寒快别生气,大哥当然买了!”中年人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大叠银票,数也不数抽了几张塞给老板,“你还要什么,尽管拿好了。”
  小寒展颜一笑,众人只觉一阵风过,小寒已跃上壁间,轻轻摘下了那顶珠冠。动作之轻盈,姿式之美妙,直如回风流雪:“我什么都不要啦,只要这个!”
  这时,又有人轻轻赞叹了一声。
  还是那位刚进门的公子。他还是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头带珠冠盈盈落地的小寒,全然不顾那一行人又盯上了他,只赞了一声:“宛若天人!”
  小寒看也没看他,自顾自在镜前看了看自己,才带着十二分满意的神气转过身来,对那一行人道:“大哥,兄弟们,我们可以上路了!”
  “喂,小……公子,该走啦!”站在那位公子身后的一位青衣童子忍不住提醒道,同时拉了拉正发痴的公子。
  那个公子还是没反应。那一行人已来到了门边,可那公子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见那一行人到了前面,他才施施然一揖到底:“在下姓朱,京师人氏。敢问这位小寒姑娘贵姓芳名,家住何……”
  他一句话还没完,就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他飞起来了。
  其实是那一行人中的一位不等他罗嗦完,已伸手把他抛了出去。门口空了出来,那少女嫣然一笑,先走了出去。
那位朱公子则一路往街当中落了下去,他大呼大叫,手舞足蹈,做足了声势。可那位青衣童子却只笑了笑,他太明白这位武功还算可以的宝贝少爷只是在吸引那美少女注意,都她发笑罢了。果然,少爷落地姿势虽不雅,却毫发无伤。

  这时,只见那一直抿嘴笑看着这边的少女脸色一变,红润的脸色一下子苍白。“小寒,怎了?”几个站得近的同伴齐齐失声问。小寒不答话,眼中涌上了泪水,突地向街中狂奔过来。所有行人忙让了一条路——给这个女子撞到可不是玩的。
  “承俊哥哥!承俊哥哥!”只见她飞奔进了一间药铺子,一把拉住了一位正在买药的青年男子:“承俊,承俊,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忽然就拉着那个黄衫男子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又哭又笑:“九年找不到你,他们都说你被人打死了,我才不信呢!谁打得死我的承俊哥哥?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这不是在做梦吧?”
  那青年男子先是一怔,再低头看笑得满脸泪珠的小寒,欣喜与惊讶同样漫上了他俊朗磊落的脸。他抚着她的长发:“不是做梦,小寒,不是做梦的。我的小丫头的的确确和我在一起。唉……都长这么大了……”
  这时,那与小寒同伴的一行人突然变了脸色,匆匆上去对两人一番低语,很快小寒便放开了那个人的脖子,向四周看了一眼,又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可眼睛却是看着街中朱公子那边的。一言未毕,一行人连同那买药人都匆匆走开了。
  “公子,还不走么?”青衣童子这才整好以暇的点了一句,“你今天可是来给吟翠姑娘买首饰的,还买不买?”
  朱公子这才回过神,面色沮丧地自语:“唉,吾人薄命,名花竟已有主!”
  “什么‘名花’!”青衣童子冷笑,“公子,你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一伙人正是有名的朝廷钦犯,天枫十一杀手?至于那女子,与他们走在一起,不是盗就是匪,还说什么‘名花’?”这个卑微的仆人,竟有如此深藏不露的见识武功!
  那么这个看似花花大少的朱公子呢?又是何许人也?

   京师府中。
  “蔡府尹,打扰了。”一个有礼但却冰冷的声音道。
  “哪里哪里。不知神捕此次来京,又有何贵干?”
  “在下是为了追捕去年犯案的天枫十一杀手才来的。”
  “什么?”茶盏落地之声,“这……这十一个魔头……进了京师?……神捕,这……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有什么差池,下官乌纱就不保了呀!”
  “府尹放心,在下自当尽力维持京师平安。但望府尹大人让在下在京师内自由行动办案,必要时借些人手。”
  “这自当从命。神捕,可全拜托了!”
  
  从府中出来,他仰头望月。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
  不,确切说,是有半边脸上。
  因为他的左边脸上,自额至颌,全盖着一张铁制的面具。冰冷的铁,掩着他冰冷不动声色的脸。而铁的冷峻与坚硬,更为他那轮廓分明,英挺冷漠的半边脸衬得更加威严与不可接近。
  他这张脸,就是众口相传的“铁面”。而他,也就是一般老百姓心目中已接近于“神”的——“铁面神捕”。至于他究竟姓什么,叫什么,甚至大约多少年纪,从何而来,都是无人知晓。
  只知道自从他出现公门以来,接手的十九桩大案无一不应手而破。其中“翠屏山”一案中更是风头出尽,不仅剿平了两湖五大山寨,还把与此案有关的朝廷重臣许庭山依法论斩。从此朝野风气为之一肃!而他办的第二十桩大案,就是一年前天枫十一杀手在福州犯下的杀六名知县掠劫国库粮仓案。
  然而,这也是第一件让他追查经年的案子,甚至到了现在,他都没有把凶手捉拿归案。……他仰头望月,目光波澜不惊,直奔夜色中——他,要做的事太多了。
  
  “唉……又得浮生半日闲呀!”出得玄武门来,环顾周围市郊,一位锦衣玉带的贵公子伸了个懒腰,“小高,你去前面等人,我就先在这儿睡个觉罢。”林外有怪石数堆,那贵公子就往石上一躺,正好躺在一个可容身的石缝里。
  他一身装束华贵,可行为作风却与一个市井之徒无异。午后艳阳甚好,而林中也寂无人到,正好小睡一番。可这睡意刚起不久,就被几个高声谈话打断了。
  “承俊哥哥,你不喜欢思寒了么?”这个声音分明是那日街中白衫女子,那贵公子吓了一跳,连睡意也丝毫不见了。
  “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我的小丫头呢?”仍是那俊朗男子的宽容笑声。
  “哼,我厉思寒可不是什么小丫头!本姑娘……”气冲冲的声音。
  “我知道小丫头现在长大了,厉害着呢!你这两年可没少做惊天动地的事么?不过最近小心点,铁面神捕追查得紧。”
  “哼哼,一个臭神捕,怕了他么?”
  “小丫头,你千万小心着点,铁面不好惹——绝不是开玩笑,懂么?我可不想看小丫头才二十不到就被抓去,砍了你这千娇百媚的脑袋。”
  “那承俊哥哥你一辈子护着我好了,那臭神捕就奈何不了我了!”
  那男子轻笑。“这怎么可能呢?我这辈子有了弱兰就够我操心了,我又没分身术!不过……咦,小丫头,你怎么了?”
  朱公子从一数到十,那惊天动地的哭声便响彻了整个林子。“唉,不懂女儿家心思的笨蛋哪……”他恨不得一把把那个男子踢开,自己来替代。
  “呜呜——承俊哥哥不喜欢我了!承俊哥哥变啦,不象以前疼思寒了……承俊哥哥,讨人厌死了,思寒不想再见你啦!”厉思寒放声大哭,哭得肝肠寸断,令人不忍卒听。
  金承俊一下子慌了手脚,忙忙地拍拍她,却被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开,不由诧然:“我对你怎么不好了?就算我以后不能象九年前天天陪你,可你还有十几位义凶呢!”
  “去死吧!”厉思寒大喊一声,对他的迟钝已忍无可忍,“我不要什么兄长,我有十一个哥哥,够多了!——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为什么会是弱兰把你抢走了?我不甘心!”
  这一通惊人的爆发后,林中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静得令人窒息。
  朱公子几乎要忍不住伸出头去看看了,幸好,金承俊的声音传了过来,语音低了很多:“思寒,毕竟九年没见面了……九年这么长的时间,什么都会有点变化的。”
  “就象你已经是名动天下的天上剑客,而你的小丫头只是个女匪首?”思寒的声音更锐,更冷,几乎已完全与方才的小女儿样不同了,“九年?很长吗?可为什么我想起以前的事就象刚刚在昨天呢?我没变,只是你变了。”
  “我承认我变了,”金承俊截口道,“但只是我心中多了个弱兰。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丝毫未变,仍是排在第一。”
  “排第一?”朱公子听到那已冷得完全不象思寒的语声问,“那弱兰又排第几?”
  “也排第一呀,”金承俊朗朗一笑,“只不过另起一行而已。你想,朋友和情人是不能比较的,对吧?”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走吧,”突然厉思寒淡淡道,声音凄苦而又淡然,“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你说什么!”金承俊声音这才变了,“小丫头,你怎么了?”
  “我不是什么小丫头!”厉思寒有些暴怒地冲口道,“我早说过了的!”稍稍停了一下,她才又道:“我不会甘心只做你的朋友的。承俊兄,既然这样,还不如决裂罢。”
  “小……思寒!”金承俊的语声中有真真切切的心痛与不忍,为她那句“承俊兄”。
  “你走吧!弱兰是不是病了?那天你上街抓的药还没拿回去呢,”厉思寒淡淡道,蓦地缓缓低声道—— “你若无心我便休。”
  “好丫头!”朱公子几乎忍不住要为她喝起彩来,“有骨气啊!”
  
  脚步声走远后,林中又静了下来。
  然后又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很低很低的哭声,在压抑下传出来,还杂着分辨不清的低语和啜泣。“这倔丫头哭得可真伤心。”朱公子也不由叹了口气。
  秋后的午阳照着他的脸,热辣辣地疼。他伸了个懒腰,坐起了身。
  “谁?”一声厉喝,一道白光迎面疾射而来!
  “你有没有搞错?”朱公子百忙之中骂了一句,足尖丝毫不怠慢地在石上一点,整个身子如离弦之剑般擦着剑尖向后避了开去。
  待得他缓了口气,只见一丈开外的溪石上,一个白衫少女手弹长剑,冷然又无不敌意的斜觑着他。“又是你?朱公子好身手,怎么会当街摔个大马趴,这会儿又来鬼鬼祟祟听人壁角?”厉思寒目露杀气,冷冷讥诮。
  唉,这女孩儿方才一派天真纯善,此刻一拿剑,可真凶得象个女杀手!朱公子心道,可懒懒倚树站着,嘴上却不输分毫:“厉思寒厉姑娘,我想是你搞错了,要知道,这玄武门外郊区树林可是官地。你自然可以来这儿谈情说爱,在下也自然可以来这儿晒晒太阳睡个午觉,谁也犯不着谁,是吧?又怎么能叫‘鬼鬼祟祟听人壁角’?至于‘当街摔个大马趴’,那是在下自己乐意当众表演,与我的‘好身手’断然无关。”
  他一口气说完了这罗罗嗦嗦一大堆后,居然还不忘笑嘻嘻加上一句:“至于你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意欲谋杀,在下也就不告官了。要是一告官啊,那乖乖的铁面神捕在京师一听,‘我的小丫头’那‘千娇百媚’的脑袋可不保了!”
  厉思寒早已听得不耐,可目光已然少了几分敌意。这个油嘴滑舌的贵公子显然对自己没有敌意。“铮”地一声,她收剑归鞘,回身就走,欲走时她又回身,故意装出一脸杀气,冷冷警告:“要是你对别人说了今天你在这儿听到的话,我一剑杀了你!”
  “放心,事关一个姑娘家的名声,在下有几个脑袋,敢在人后乱嚼舌根?”朱公子仍是懒懒道,可眉目间的神气却郑重之极。
  厉思寒心下释然,又不由暗生感激,一抱拳翩然就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敢问公子大名?”朱公子意外的怔了怔,高贵慵懒的脸上露出了尴尬之色。
  “若不方便见告,就恕小女子多言了。”厉思寒不再多问,又转身欲走。
  “不不不,姑娘留步,”朱公子忙忙解释,“不是不便。只是……只是在下之名,实在……让人见笑。”
  “公子之名?”厉思寒有些不耐了。
  “表字屹之。”
  “屹之?”厉思寒念了一遍,怔征问,“好名字呀!有什么……”
  朱公子苦笑:“可在下……姓朱。”
  厉思寒犹自怔怔念了几遍:“朱屹之,朱屹之……”突然,她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指着朱公子说不出话来,只反反覆覆叫着他的名字。
  朱公子苦笑,每个人想通了后都有这种反应,只是这个女孩儿的反应未免也太大点。
  “猪一只?对不对,就是猪一只!”好不容易缓过了气,厉思寒欢呼似地叫了起来,“你叫‘猪一只’!……哈哈哈,太有趣了!”
  那甜美的笑厣在她方才凄苦而冷漠的脸上绽开,宛如百花在冰川中怒放,让人看痴了。其实,她孩子气时远比冷静时可爱。
  朱屹之也不生气,只微笑着欣赏她的欢乐。
  好不容易收住了笑,厉思寒打量了一下这个从一开始她就不太注意的人。
  名贵的衣料,精致的手工,左手中指有汉玉斑指一枚(是个富贵之子);目中神蕴内敛,右手掌心指节略为粗糙(是个武林高手,用右手);天庭饱满,直鼻剑眉,英气勃勃,却又带着一丝玩世不恭……(性格复杂呀!)。
  只略为一瞥,厉思寒已迅速分析出了这几条。她已有点想结交这个花花大少了。但当她一低头,她瞥见了他腰上一枚玉玦,目光陡然大变!
  “承平恩赐玉玦?”她冷冷问,目光又恢复成了冰冷与敌视,“姓朱?……哼哼,官门走狗!”她这一次反身而走时头也不回。
  “厉姑娘!”朱屹之不由脱口唤道,可随即又倚回了树上,闭目叹息了一声,右手除下那枚玉玦,看了看收入怀中。在无人的时候,他那平日花里胡哨,油头滑脑的气质完全不见了,目中浮动的只有睿智,只有决断,只有沉稳。——
他究竟是谁?

  “公子。”突然有人在身后唤道。是青衣童子。
  “小高。”他收回了遐想,问,“曹尚书他们怎么没来?出事了么?”
  “不是。”小高一身青衣,可眉目间神色却甚为高傲,“听说上午京师出了大乱子,不但府中被惊动,连朝中都惊动了,曹尚书与李侍郎他们都脱不开身。”
  “唔,原来这样。”朱屹之松了口气,负手沉吟了一会,又问,“出了什么大事,让上上下下如此震动?”
  小高笑了笑:“今天早上,铁面神捕在云蓬客栈追踪到了天枫十一杀手,好一场血战!”他悠然神往,“可惜,没亲自见识一下铁面的武功。听城门来往的人说,今天早上他们足足火拼了二个时辰,铁面才悉数收服天枫十一杀手。”
  朱屹之眉头皱了皱,又舒眉笑道:“铁面这家伙一年多没见,名气又大了很多嘛!这次他来京师,也不来见见老朋友,真是的。现在他办案办完了,咱们这就去找他喝几杯。”
  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个威严不可及的神捕是他多年的好友。
  小高摇摇头:“现在还不行,依我看铁面一定还在云蓬客栈。”
  “对,这厉害的家伙一向精细,怎么会忘搜查余党,守株……糟了!”朱屹之笑容陡然一敛,脱口惊呼。小高也怔了怔:让这个虽表面花天酒地,其实却城府极深的公子如此动容,会是什么意外?
  朱屹之什么也没说,已飞身向城中掠击。他这次飞纵的速度,可谓是三年来之冠。小高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多情公子,一定又为女人的事操心了。
    
  厉思寒一踏进下榻的客栈就觉得气氛不对!屋里虽经修复,还有打斗的痕迹,而栈中又多了好几个面生的小二!
  江湖经验已十足的她心下起疑。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袭来,她已发觉很多陌生人出现在客栈中,而且有意无意地控制了全部入口!
  她本能地想到了立刻闯出去,可对十一位义兄安危的挂怀又让她不能只顾自身离去——她厉思寒绝不是个贪生怕死、不顾朋友死活的小人!
  她若无其事地喝了盏茶,又叫过小二结了账,才不慌不忙地向楼上自己房间走去。当然,每踏出一步,她都分外小心,在袖中的两手也已扣满了暗器。出乎意料,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居然没拦她。
这短短一段路,似乎长得出奇。

  到了二楼,此地打斗的迹象更明显,她甚至在一处隐蔽的墙角看见了五哥凌克明所用的暗器子母镖。四周都寂无人声,客房一扇扇门紧闭,空空的走廊上,只有她脚步声空寂而单调地响着。
  厉思寒两只手手心全是冷汗。突然,她脸色变了:血腥味!
  是谁的血流在这儿?她不敢去想,她只希望是敌人的。
  可她错了。
  当她推开门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门口躺着的尸体——她二哥苏湘那血淋淋地尸身。然后,是六哥,七哥,十一哥……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地上全是殷红的血——她兄弟的血!厉思寒心一下子被撕开,血冲上了大脑!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已等了你很久了,雪衣女,你终于来了。”这个比冰更冷,比铁还硬的声音。
  厉思寒回身,门已关上了,门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正在血泊中缓缓回头,用一双比鹰隼还利的眼睛看着她。
  这是半张冷峻严厉的脸,线条钢硬得有如那另一半铁铸的面具,一身黑色劲装,同样颜色的斗笠——这些标志正是所有黑道人见之丧胆的。
  厉思寒从未见过铁面神捕,可就在这血泊中的一瞥之间,她用铭心刻骨的仇恨记住了这个人、这张脸,在她兄弟的尸首旁边!
  仇恨让她恨不得上去与他同归于尽,可另一个声音却在喊:“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要留下命来报仇!”她双手紧握,满手的暗器几乎全嵌进了肉里,可她却在飞快地思索着逃走的办法。
  铁面神捕用冷郁而锋利的眼光审视着她,似乎并不急着动手。终于,他又漠然宣告般地说道:“雪衣女,你从康德五年二月到七年六月,先后在泉州、临安、汉阳犯下九起大案,盗去九户富商珠宝银两价值共一百五十二万七千两。根据刑律,当处凌迟之刑。你认罪罢。”
  厉思寒在他说话之时,已默自运气蕴神,在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她冷笑一声,双手齐扬,满把的暗器已雨般洒出;同时她双足一顿,人已向门外飞退。这一扬一退,宛如闪电疾风,实已是她毕生武学之精华!
  铁面神捕脸色不变,哼了一声,左手闪电般卸下肩上斗篷,一展一收之间,一股强大的吸力竟将所有暗器悉数卷入斗篷之中!
  可在他这么一阻之时,厉思寒飞退一丈,背心一撞上了门。就在她欲破门而出地一刹间,她陡觉左足一紧,已被人一把抓住。她想也不想地反足踢出,正中手腕。那只手放开了,可她也落在了门外。在她定神一看后,发觉方才阻她的,居然是已死在门边的二哥凌克明!
  “你不是二哥!”她惊呼。不错,这是个陌生的人,她方才进来时冲动悲愤,竟没发觉地上的“死尸”其实不是她的兄弟!
这儿原来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她来送死!

  屋内的“死尸”们一个个跃了起来,围在屋的各个角落,虎视眈眈地看着她,只等铁面神捕一声令下,就要收网围攻了。但铁面神捕却迟迟没有下令,只仍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
  厉思寒面色惨然,突地厉声道:“铁面,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她右手一翻,一柄尺许长的怀匕已向腹中刺去!她已铁了心,宁死也不愿做这个人的阶下之囚,她宁死也不愿!
  这一下变故忽生,众人也不由失色。突见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如电般掠过,只听“叮”地一声,怀匕落地!只见铁面神捕已形如鬼魅般地到了门边,扣住了厉思寒的脉门,反扭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压住了她的肩,以防她挣扎反抗。可他右手背上,也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珠。这是刚才他夺刀时被刀锋伤的。
  厉思寒恨恨抬头看着这个人,目中已忍不住涌上了泪——她是为自己的无能和受擒感到羞辱!蓦然,她横下了一条心——
  一张口,一道寒芒如流星细雨般射向铁面神捕!
  这是她求生的最后一招,不到生死关头,她从不轻用。这一次她也明白,就是杀了对方,可他仍可在一刹间震断自己心脉——可她不管,她要与他同归于尽!
  咫尺的距离,闪电的速度,世上没有人可以避开这一枚“冷魂针”。
  铁面神捕眼色也变了,他只来得及微微一转头,针已到了!又是“叮”的一声,针竟射在了他半边铁面之上,且插入了少许。若不是他有这个面具,他早已毙命!厉思寒彻底绝望了,是上天不让这个恶魔死啊!
  铁面神捕缓缓抬手,拔下那枚针,目光如冰,突然反手给了她重重两记耳光!
  他下手真重,厉思寒整个人被这两掌大得直飞出去。在落地之前,几名官差一拥而上,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她。她无力反抗,因为铁面神捕在打她之时,已闪电般地封了她的麻穴,让她全身动弹不得。否则,以她的倔性子哪会善甘罢休?
  铁面神捕右手夹着这枚毒针,目光缓缓移到了她脸上:“拒捕伤人,罪加一等。立刻收入大牢,先抽五十鞭杀威!”
  “是!”左右一声答应,架着厉思寒往外走。就在迈出房门的一刹间,一道白影掠过,只听两声痛呼,两名官差直跌出去,厉思寒只觉腰上一紧,已风一般地腾空而起。这时,黑暗压顶,是铁面神捕追了上来!
  周围的人只见眼前一花,两条人影乍合又分,那白衣人已挟着厉思寒以不可思议的身法遁去。官府中人不由自主地想追,却被一声断喝止住:“不用追了,回府中待命!”众人退下,只留下铁面神捕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他缓缓俯身,拾起了地上的一件东西。
  
  待厉思寒回过神来,已过了好几条街。那白衣蒙面男子仍不发一声地挟着她飞驰,身法之迅捷,行走之隐蔽,让一向以轻功见长的她也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阁下……”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却被对方用眼神阻止,她只好不问。
  到了一条僻静的胡同,他才停住了身,问一名早已在此等候的青衣少年:“轿子呢?”他一开口,厉思寒震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是猪……”白衣人不等她说完,反手封了她哑穴,顺手把她塞进了街角早已停好的软轿中。
  在放下轿帘之时,他拉下了蒙面白巾,微微一笑:“不错,我是朱屹之。厉姑娘委屈一下,先找个地方躲一下风头也好。”
  然后他放下了轿帘,回头对青衣少年道;“小高,去把街口的轿夫叫进来,回府。”
  厉思寒心下反而一阵轻松,这个神秘的“猪一只”虽不知是何方神圣,可在他手中总比落在那铁面魔头手中要好。
  她在这一日之内历经忧患恐惧,此时心下一宽,一阵倦意袭来,她竟放心的睡去了。模模糊糊中,她听到有很多人在外边走动。“小王爷,这轿子……”小王爷?她倦极之中还是警醒的,又恍惚忆起了那枚“承平恩赐玉玦”。可实在是太倦了……
  
  醒来时,她忍不住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地方?她居然睡在一间极尽富丽精致的房内!紫檀木的陈设,黄金制的香炉,连床头的帐子,都是用珍珠串成的。这……这是人间么?从小在江湖风雨中过来的她,几时见过这等声势?
  “看你的脸色,吓得不轻吧?”一个调侃的语声在咫尺之内响起。朱屹之!
  厉思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回头看见窗边一个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正施施然回过头来。外边是白天,可室内却用锦缎帘子隔开,点了无数的蜡烛。朱屹之正在心不在焉地剔着烛火,懒洋洋的笑容带了一些恶作剧的得意:“居然在轿中睡着了,真有你的。”
  “你……你究竟是谁,小王爷?这是你的府中么?你为什么要救我?”厉思寒心头疑云大起,厉声喝问,一手又已拈上了暗器。
  “哎哎哎,我劝你别动不动就象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对你的恩人,”朱屹之头也不回,“要知道是我把你从铁面那儿抢回来的。”
  厉思寒闻言一怔,气势消了大半,受人恩惠,不得不低头。
  “不错,这是王府,在下是当今皇上的第三子,封北靖王。”朱屹之见她不言语了,反而淡淡地自报家门。
  厉思寒霍然抬头!她不想方脱虎穴,又入狼窝,眼前这个朱屹之,正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她手心已扣了一枚暗器,正在犹豫发与不发,听得朱屹之笑了起来:“小丫头,别那么反应过火。我救了你,自然不会再害你。你不相信么?”
  他顿了顿:“铁面那么好的武功,我都能从他手中救走你。你要杀我,……嗨嗨,不是我说你,还真是不太容易。”
  厉思寒一阵汗颜,赫然收起了手中的暗器,又不知怎么是好,只有垂下头,下意识地轻轻揉着自己的右耳垂,眼眶一红,哽咽着问了一句:“朱……朱公子,你能救救我的义兄么?”她满怀希冀地抬头问,目中蓄满了泪水。她已不再叫他“猪一只”,因为她明白这个名字自然是假的——可她,也只有求他援手了。
  北靖王在灯下看见她盈盈欲泣的神色,心下一软,收起了一贯的轻狂,皱眉沉思:“我一定尽力而为。不过……天枫十一杀手犯下的案实在太大,我也保证不了……何况又是铁面这小子经手办的案子。我尽量把案子往后拖,只要能等到那一天……哼哼,世上就没什么我办不了的事了。”
  他蹙眉沉思之时,突地有人在门外低声禀告:“小王爷,铁面身捕到访!”
  厉思寒面色一变,正待发声。北靖王已吩咐:“让他在沉雪阁坐一会,我马上便来。”“是!”门外的人应声离去。
  “铁面这小子当真厉害,来的好快。”北靖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可笑容中又有着几分喜悦。他回头对厉思寒道:“厉丫头,你放心,你人在王府,天王老子也奈何你不得,你放心休息罢。”
  
  还未进入沉雪阁,北靖王已感受到了凌利的气势。这是铁面神捕特有的气势。
  推开门,房中人应声回头。冷冷的脸色如铸铁般冷硬,见了他也不动声色。
  “铁面,你这小子怎么现在才来看我?”北靖王依旧笑得开朗而又真挚,目中洋溢着老朋友般的问候。迎着他的目光,铁面神捕冰浸似的目光居然也泛起了一丝暖意,但转瞬又逝。他毫无感情地冷冷反问:“我们不是早见面过了么?”
  北靖王一怔。
  “今天下午在云蓬客栈,一个人从我手上掳走了一名女盗,”铁面神捕缓缓摊开手,手心一颗桂圆大的明珠璨璨生辉,他的声音更冷,“北靖王,你外衫上的扣子少了一颗!”
  北靖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面色不变:“不错,人在我这儿,但我不会把她交给你。”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铁面神捕目光已亮得怕人,“北靖王,你向来重女色,可此人是朝廷重犯,你不可贪花误事!”
  “铁面,你除了这个明珠,又有何证据指明一定是我掳走她?”北靖王尖锐地反问,“办案要讲究证据!何况我为王子,也不容你搜府,你还是别白费劲了!”
  铁面神捕如岩石一般冷静的脸终于变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抽搐掠过嘴角,他仍镇定地问:“那你是不惜为了一个女盗,与我翻脸成仇了?”
  “铁面,你听我说,”北靖王的声音突然柔和了起来,回身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其实,你对雪衣女的案子不必这么认真——你此次进京只是为了收捕天枫十一杀手,又何必旁生枝节呢?”
  铁面神捕的目光闪了一下,也许久没说话。
  等光明灭地映着他的脸。其实这位神话般的人物也很年轻,竟也只在二十六左右。灯光下,他的侧面有一种震撼人心的魅力,脸部俐落的线条非常英俊。
  过了很久,才听到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他声音又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漠无情,“北靖王,我知道你所谋者大。所以你不必为区区一个女盗,坏了十多年的大计……要知道,在这时我若给大理寺奏你一本,你日子也不会好过。”
  又是一阵沉默。北靖王不再说话,脸上突阴突暗,变幻不定。显然,铁面神捕这句话打中了他的要害。
  “很好。多谢神捕的提醒,在下会考虑的。”北靖王突地官腔十足,那彬彬有礼的声音里,显然已没有了方才地诚挚。
  铁面神捕目光一阵波动。他明白,他其实已付出了代价,而且是极其昂贵的代价。
  
  当他目送铁面神捕走后,北靖王又在灯下独自站了很久。但他抬起头来时,一向睿智沉静的眼中竟充满了迷惘烦乱。他叹了口气,推开了东厢的门。
  极其眉仑美奂的房内烛光如昼,但是,烛下已经没有了那一个人。
  “小高!”他立刻急唤,然后看见那个青衣的少年从门外走了进来,不等他问话,已经坦然地回答:“厉姑娘已经走了,小王爷。这事做下属的本不当过问,可为了三皇子的大计着想,小高奉劝了厉姑娘立刻离开京师,走得越远越好。”
  “王爷,你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冒那么大的险。”
  
  午夜的京城,漆黑如墨的世界。厉思寒此时已在城郊外纵马疾奔,深秋的冷风刀子一样地吹在她脸上,几乎把她冻僵。她嘴角却浮起了一丝笑意。
  “高公子,你放心。我厉思寒从不做别人的累赘,如果我留在王府有碍王爷的大事,我立刻离开,而且天明之时一定会在三百里之外。”
  厉思寒微微摇了摇头,听过小高的话后,她是那样毫不犹豫地回答。一半是江湖习气使然,另一半却也本自对那神秘的‘猪一只’的关心。毕竟,他是除了十一位义兄外,唯一爱护她、照顾她的人了。
  她走之时,用怀匕在铜镜上留言如下:“猪一只:不想牵累阁下,此后江湖广大任遨游去也!勿念。但所求为十一义兄开脱之时,望极力周全,必当立长生牌位早晚供汝。”落款是;“丫头。”
  想到这儿,她不由微微地笑了,一股暖意油然而生。一边想着,胯下的马可一刻也未停地在狂奔,要知道以铁面神捕之精明,她已离开京城之事必瞒不了多久,所以万全之策是尽快地溜之大吉。
  第二天破晓,热热闹闹的京师仍同以往一样开始了新的一天。
  
  一个月后的泉州府。
  “小寒姑娘,你托人卖的珠冠已经卖出去了,得了二十两银子,姑娘收好了。”一个老妪拄着木杖,来到一间破旧的木舍前,把二锭银子放在桌上。
  桌边坐的一个白衣女子转过头来,盈盈一笑:“余妈妈,多谢您了。京师有什么消息么?”她急切地问。
  余妈妈叹了口气:“我家小子刚刚从京里贩布回来,听他说当今皇上病重,朝政一直没人管。太子和三皇子为即位之事,正斗得不可开交呢!你的十一位兄弟的案子,好象也没人提起,因为一直没什么开堂审理的消息。”
厉思寒长长舒了口气,感激的热泪涌上了眼眶,她知道北靖王兑现了他的诺言,正在极力为这件案子奔走。
  她只想着别人,却丝毫未为自己目下的困境担心:一个月她深居简出,又不能象以往那样岁便“拿”人家金银,渐渐身边东西已典当完了。这个心爱的珠冠,还是在京师由大哥亲自为她卖的,便迫于生计,她也不得不把它当了出去。
  可她笑得仍是那么明快无忧,仿佛江湖的风霜并未侵蚀她无邪的内心……
  “小寒姑娘,那老身先告辞了。”
  “余妈妈慢走。”思寒忙起身相送。
  
  门开了,可阳光却未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廊下。黑色的劲装,黑色的大斗蓬……铁面神捕!
  厉思寒想也不想,立刻飞退。她自知绝不是他的对手,她只有逃才有一线生机!她的轻功已跻身武林前十,对此地又熟,机会总还是有的。
  可她又错了。当她在周围人一片惊呼中飞身上了屋脊时,发觉那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双眼正冷冷看着她。短短十几招,她的穴道已被封。铁面神捕若无其事地抖出一条铁索,锁上了她的双手,往前一拉,冷冷道:“跟我走。”
  厉思寒被拖得踉跄了几步,她一挣,抗声道:“我又不是狗!你放手,我自己会走!”语音未落,只觉下颔一阵巨痛。她想破口大骂,可居然发不出声!
  铁面神捕看着她狂怒的脸,淡淡道:“扭脱你下颔,一来防你咬舌自尽,二来防你再暗器伤人,三来也免你多嘴。”他向来很讲道理,对犯人也一样。他再次回头走路,可手已放开了那条铁索:“你自己走罢。”
  走过这条街,是厉思寒自出娘胎以来的最大耻辱。那些被她救助过,视她为侠女的地方百姓,全围在街边看,看着她被人用铁索押走。她还听到了人们在议论。
  “这不是厉姑娘么?”
  “雪衣侠女!怎么会……”
  “是呀,她以前在发大水后出钱救了不少难民,是个大好人呀!”
  “听说她那些钱是偷的,好几十万两呢!”
  “噢,那就难怪了!我知道大名鼎鼎的铁面神捕可从来不抓好人。”
  “哎,你也不能这么说。你家当初被水冲了,还是厉姑娘资助了你五十两呢。”
  “喂喂喂,要是我当时知道这是偷来的钱,我也不会要的。”
  “哼哼,少充假正经了。”
  厉思寒在这一片议论中心乱如麻。她一向以为自己没错,公道会自在人心中,可没想到连自己资助过的老百姓也这么说!她真做错了,她真不过是个贼么?泪盈于睫。可她却反而把头抬得更高,义无反顾地出了这条街。
  
  泉州府衙终于到了。铁面神捕把厉思寒交给几名差役看守,自己先进入府中告见知府杨守城。杨知府也正在为一年前久悬未破的被盗一案伤脑筋,如今听说人犯已捉拿归案,自是心花怒放。当下不管三姨太熬的汤刚端上来,便立即击鼓升堂。
  “呔,把人犯带上堂!”杨知府一声令下,左右唱和声中,一身白衣,长发披肩的厉思寒被带了进来。她扬着头斜看着知府,微微冷笑,倔然不跪。差役上来对她的腿弯一阵乱踢,厉思寒运功护身,自稳立不动。
  杨知府无计可施。正在忙乱之间,铁面神捕双手轻弹,两道指风破空而起。厉思寒轻哼一声,立时蟀跪于地。她双膝剧痛,心知被隔空点了穴道,不由恨恨抬头看了看端坐一边的铁面神捕。
  杨知府吁了口气,心下不禁大为着恼,一拍惊堂木:“大胆刁民,居然公然为盗,窃取巨额银两,雪衣女盗,你可知罪?”厉思寒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知府大怒:“来人哪,掌嘴!”左右一声应和,立时有一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上前来准备动手。厉思寒闭目扬头,面色不屑,她正待着大耳光从天而降,突听一个声音喝止: “且慢。”
  “神捕有何见教?”
  “在下扭脱了此人下颔,故无法答话,大人不必动怒。”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捏住她下颔一推,她立时又一阵剧痛,她又恨恨看了那铁面人一眼。
  “那好,本官再问你,雪衣女盗,你可知罪?”杨知府又问,心下一边惊奇于她有如此美丽的面容,心下痒痒的。
  厉思寒冷冷道 :“本姑娘做事无愧天地,不知有何罪?”
  “大胆!”杨知府一拍惊堂木,“你一年前洗劫泉州五家富户,盗银十七万两,你可认罪?”厉思寒淡淡笑笑,傲然道:“不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十七万两银子,正是小女子拿走的。爽快点,画押结案吧!”
  在堂上所有人都不禁一怔:这个女盗竟如此爽快!杨知府看着她姣好的容貌,心下连叫可惜,迟疑了一下,便命人取过判词。厉思寒画完押,把笔一扔,回头看着坐在一边的铁面神捕,冷笑:“恭喜神捕又立新功!”铁面神捕的目光惊电般地落到她身上,厉思寒全然不惧,与他冰冷严厉的目光对峙,毫不退缩。
  铁面神捕的目光稍稍波动了一下——这女盗的目光竟如此纯澈坚定!没有丝毫的怯畏阴暗,光明坦荡得如一池碧水。一个女盗,居然会有这种目光?在被拖出去之时,厉思寒还是不甘示弱地盯着铁面神捕,却发觉他正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神捕多日劳累,下官特意收拾了一处雅舍,请神捕安歇。”杨知府上前客套。
  “不必了。”铁面神捕方从沉思中惊起,一摆手,起身淡淡道:“在下只不过一个捕快,只要与府中一般差役公用一个房间便可,知府不用多费心。”
  
  漆黑的夜里,只有一双比鹰隼还锐利的眼睛,在夜中看着什么。其实,他只不过一直在深思着白天在公堂上看见的那双纯澈坚定的眼睛。如果不是心地善良、胸怀坦荡的人,又怎会在自己的注视下尚有这样的目光?可她明明是个绿林女盗!
  这时,隔壁传来了轻微的走动声。只听一个声音抱怨:“三更半夜的,又轮到老子去守监了。这当差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什么时候有铁面神捕那么威风就好了!”
  另一个也疲乏不堪的声音接道:“小子你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样!不过……我想今晚咱哥们俩是用不着去当值了……嘻嘻,对吧?”另一个恍然大悟似地道:“对了!……嘻嘻嘻,今天那个小妞可真是靓女啊!这下知府大人又有甜头可以尝了。咱们还去当值干什么,睡觉去吧!”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阵,方才入睡。
  隔壁的黑暗中,那双眼睛突地焕发出了比刀锋还厉还冷的光芒!
  
  厉思寒已停止了反抗,双手上的镣铐和双腿穴道的受制,让她几乎已动弹不得。她也没有喊人,因为她明白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的,说不定只会让这个衣冠畜生更疯狂!她一停止反抗,那双手更肆无忌惮地撕扯她的衣物,那个人压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地道:“你……你只要从了我,一定……饶你死罪,从轻发落,……小美人……”
  那双脏手一接触她的肌肤,她全身都忍不住在颤栗!她在心中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最多当成被疯狗咬了一口罢了。可在她一遍遍为自己打气之时,前所未有的恐惧、绝望和耻辱也在一步步向她逼来,恍惚中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一岁因偷了烧饼铺的烧饼而被人团团围住大打出手之时……一样的恐惧、无助与羞耻……这是在以后九年中她始终挥之不去的恶梦。
  “滚开,你这个畜生,滚开!”她终于忍不住厉声大喊,拼死反抗着加诸在身上的凌辱。可那人却象八爪鱼似地缠住了她,一双手仍在撕着她已不蔽体的衣物。
她稍稍把舌尖放在了牙齿之间……

  突然,她只觉身上一轻,那个压在她身上的家伙向后直摔了出去!
  “杨知府。”那个人一字一字道,声音冷冽如冰,“这么晚了,还在监牢里?”
  杨知府正在庆幸将要得手之际,突被人拎着脖子甩了出去,全身散了架似地痛。他怒火冲天,正待破口大骂。但一听那个冷酷如冰的声音,心下一下子彻底冷了,颤声问:“神……神捕?”
  他正在思索该如何为自己巧言分辩,只听铁面神捕冷冷道:“人犯我立时亲自带走,押解回京再行审理。杨知府,你没意见罢?”杨知府本想巧言几句,可一与他那冷酷之中又含着怒火与不屑的目光一碰,立时心虚得说不出一句话。
  铁面神捕解下斗篷,甩在厉思寒身上,双指连弹,已解了她双脚穴道:“你还能走么?”厉思寒惊魂方定,天性中不甘受屈的傲气油然而起,傲然道:“当然能走!”她挣扎着起身,恨恨盯了杨知府一眼,跟在铁面神捕身后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很大,吹得斗篷猎猎扬起,厉思寒双手仍被铐在一起,扯不住斗篷。夜风直灌进了斗篷中,让衣衫不整的她遍体寒意。一阵风过,她左手拉不住斗篷,手一松,斗篷一角随风扬起。突然一只手闪电般扯住了斗篷一角,另一手伸过来在她腕上一捏,铁镣生生断开,铮然落地!
  “好好跟着!”那个淡淡的声音吩咐道,高大的身影转了回去。
  厉思寒心下莫名地有一阵暖流涌起,脱口问:“你不怕我逃跑?”
  铁面神捕头也不回:“你逃得了么?”低沉的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霸气与自信。
  泉州城的冷月下,厉思寒不再作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她明白,这一去,将是几千里的押解之途。要想从这个人手下逃脱,她必须有更大的耐心与细心!
    
  “刘……刘师爷,这可如何是好呀!”杨知府在后堂象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这个臭捕头向来软硬不吃,他若回京一告,我头上这顶乌纱肯定不保了!师爷,你要救救本官呀!”
  刘师爷半夜里被叫醒,心知一定出了大事,听杨知府这么一说,他精明的眼中也不由一阵为难。沉吟半晌,他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干了!”他对知府道: “杨大人,在下有一妙计,包管为您除去这一心头大患!”他低声细细说了一遍,只见杨知府从焦躁到平安到眉花眼笑,最后夸:“师爷端的好计!本官立刻按所说的办!”
  刘师爷轻摇纸扇,阴阴道:“白道黑道一起上,管他什么神捕不神捕,我叫他不能活着走到京师!”
  
  “停下歇歇行不行?走了老半天的路,你不累人家可累了,到了官府我要告你虐待犯人!”厉思寒终于忍不住发作了出来,从凌晨到中午她一刻也不停地跟着这臭捕快走路,已被累了个半死。她刚开始还不服输硬撑着,后来脚下发软饿得要命,终于还是嚷了出来。
  她语音才落,只见铁面神捕目光扫了一下城下张贴的告示,脸色骤变:“快走!”她没反应上来,只觉肩上一紧,已被人拎进了一条胡同里。“你搞什么鬼?”她不甘被人如玩具般拎来拎去,火气大盛。
  “闭上你的嘴。”铁面神捕蓦地回头,一字字道。他目光严厉如刀,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厉思寒也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官府在缉拿我。”铁面神捕淡淡道,“以后要小心一些了。”
  “什么?”厉思寒吓了一跳,“没搞错吧?你是‘神捕’,他们出榜缉拿你?”铁面神捕缓缓道:“官府以为我因贪恋美色而携女盗出逃,并打伤知府杨大人,故广东巡按下令缉拿我。”他说来依旧不带半丝感情,既无忿恨,也无不平。
  厉思寒吃惊之余也有些幸灾乐祸,冷冷讥讽:“神捕反被捕,真是有趣!”铁面神捕拿出了一顶范阳笠戴上:“少多嘴,跟我走!”
  “好臭!”在一家偏远的客栈住下,厉思寒掀开那床不知盖过多少人的旧被,不由大皱眉头。这客栈几乎破得不象样,房里除了一张桌一张床就别无长物,而且到处弥漫着一股臭气,令人欲呕。
  “客官,饭来了。”小二端进两碗糙米饭,再加上一碟酱黄瓜。
  “这东西也能吃?”厉思寒当场发作了出来,她虽为盗匪之流,可手头大把金银来去,衣食住行比一般人都讲究,如此饭食她自然无法容忍。
  但当铁面神捕坐下开始动筷后,她又发作不出了。因为他在吃之时安之若素,仿佛还吃得很香——连他都不挑剔,那她这个犯人还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米饭很糙,黄瓜很苦,厉思寒吃了几筷就不动了。这时,一直不开口的铁面神捕冷冷道:“自己不吃,明天别抱怨说走不动了。”厉思寒白了他一眼,赌气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地扒饭,三两口就把饭吞了下去。“你满意了吧?”她把空碗一放,冷冷回敬。
  铁面神捕似乎压根不想与她计较,先自起身收拾好了碗筷,一并放在桌子上待人来收。
  厉思寒看得有些发呆。
  小二收走了碗筷后,又送来了烛火。此时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铁面神捕俯身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火光一明一灭映着他的脸。他回过头来,正看见厉思寒出神的目光,不由微微皱眉。“你今年几岁了?”厉思寒忍不住问,“你名声这么大,怎么会这么年轻?”
  她不可思议。这么久了,她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人的年龄。铁面神捕并不准备答话。
  厉思寒却自顾自说下去:“铁面神捕居然也住这样的店,吃这么粗糙的饭,还自己动手收拾东西……真是不可思议!”她边说边摇头。
  “你以为呢?”终于他开口接了一句,可语音仍是淡淡的。
  “你整了这么多黑道人物,破了这么多案子,劳苦功高,朝庭一定会重重赏你,”厉思寒语带挖苦,“你应该是走到哪儿都有人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才是。你这么艰苦朴素,是装给谁看?让大家把你捧成一个神是不是?”
  铁面神捕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既不动气,也不答话,另外又点了一支蜡烛,道:“我睡外间地板上。你老实呆着。”
  可她不依不饶问下去:“你为朝廷卖命,不就为了这些好处么?可惜呀,这一次连官府都在缉拿你了。其实人家根本当你是一条走狗而已,一个不高兴就可以随随便便踢你一脚。”她是成心要激怒他。他越是如此波澜不惊,厉思寒就越想要触怒他,看他能忍到什么时候。
  铁面神捕目光一抬,闪电般凌利的目光让正滔滔不绝的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住了口,但随即又道:“你拿眼睛瞪我干什么?我怕了你么?”  
  铁面神捕从桌上拿起蜡烛,走到门边,突停下缓缓道:“此事到了京师,我自向大理寺解释。是非善恶自在人心,我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

  “不错!”这次厉思寒居然大声赞同,“自认问心无愧,人言又何足道。我厉思寒也自认问心无愧,那被认为是盗是寇又何足道哉!”
  铁面神捕在门边停了一下,一字一字问:“你——真自认问心无愧?”“是!”厉思寒傲然道。“即使是作了盗贼?”“不错!”同样果断的回答。
  他霍然回身,目光又一次惊电般地落在她身上,审视般地看着她的眼神。
  坦然无惧,明亮得如同皎月!没有一丝心虚阴暗,毫无逃避地与他对峙。
  同上次一样,他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灯光下,他的侧脸轮廓极其刚毅而优美。
  “原来他长得也很好看啊。”厉思寒不由在心里想,“可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呢?”——她一边想嘴上一不留神就说了出来:“喂,你为什么要把半边脸遮起来?怕人看见么?”
  铁面神捕突然抬头,冷冷看了她一眼:“你少多嘴。”他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转身离开。把蜡烛放在外间地上,又把斗篷铺在了地板上。
  “喂,你……你就睡地上?”厉思寒有点过意不去地问,她可从没听说过如此优待囚犯的,“你不怕我半夜自己逃跑?”
  铁面神捕不答话,只反手把门关上。
  
  四更了。
  厉思寒一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欲喊无声,喉咙堵得慌。方才她在梦中,竟梦见了十一位兄长被推上刑场,受了凌迟酷刑!
  她惊醒后心头兀自乱跳,冷汗涔涔而下,两行热泪亦不由无声直落下来。都是她不好!她不该缠着兄长来京师,她更不该在大街上忘乎所以惹人注目——她一直来总是给兄长们惹麻烦,可每一次他们都为她化解。她曾经以为哥哥们宽厚的肩膀,将是她一生温暖的天。可……可现在……
  蓦然间,她对铁面神捕起了极深极切的恨意!
  本来在这几天中,她无形中已渐渐改变了对他的看法,甚至有些被他的气度与正直感化。可在这一刹间,她又回忆起了不共戴天的血仇,直让她恨不得把门外的他千刀万剐。
  “我不能就这样认命!我要留一条命去救哥哥们。”她心中蓦地起了这个念头。屏息倾听,房外很静。她细细想了一番,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轻轻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到窗边。先把桌上的半壶茶注入窗轴中,再轻轻一推,被湿润了窗轴的窗无声无息地开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闪电般地跳出了窗,立刻躲到了一丛灌木下。
  就在她落地一刹间,她听到房门一声轻响,有人闯了进来。他好厉害,警觉得这么快!厉思寒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只听他在房内稍稍停了一下,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心下登时一震:这声叹息含着一丝失望与愤怒,是从未在他不惊轻尘的语声中听到过的。
  她正在发呆,心下莫名地现出一缕悔意,只听头顶风声掠过,待她抬头看时,只见那袭斗篷已闪电般消失在夜色里。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望望天上的明月。她自由了!可她心中却不是十分欢喜,反而觉得仿佛失落了什么。她向相反的方向奔了出去。
  夜风很冷,冷得她不住地发抖。可一种强烈的危险感让她咬紧了牙关往前奔,她明白铁面神捕的可怕!她不走小路,反而选了大路,这是多年的江湖经验教她的。
  夜不是很黑,只有一轮朦胧的残月伴着她。无助、惶惑、孤独,……种种十九年来一直深埋在她内心的感受莫名地涌了上来,她在奔跑,却不知奔向何处。
  
  已出了泉州城,她刚想停下来喘一口气,突然呆住了。
  “你终于到这儿了。”在城外冷月照耀的荒冈上,那熟悉的声音冷冷道。
  声音中没有愤恨,没有火气,甚至也没有讥讽——一如她最初在云蓬客栈被捕时听到的声音。——那是完完全全没有任何感情因素的声音!她突然遍体寒意。
  “你逃跑了。”铁面神捕霍然回头,一字一顿地道,与钢铁相映的脸上有一种难言的森然肃杀之色,衬着他冷漠严厉的目光更叫人心寒。厉思寒不由止住了脚步。这一次在他的目光中,她再也无法坦然直视,默默低下了头。
  铁面神捕从冈上跃下,还未落地,扬手就给了她重重一记耳光!他下手真重。厉思寒被打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嘴角沁出了血丝。但这一次她居然什么也不说,只默默抬手拭去了嘴角的血迹。
  “铮”地一声,只听腕上一阵轻响,一条精铁打制的镣铐已铐住了她的右手,而另一头却铐在铁面神捕的左手上。“跟我走!”又一声冷冷的吩咐。
  厉思寒知道,她已失去了他对她的仅有的信任。她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这几日行来,他们已不走官道,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般都在荒郊野外行走。一路上他们没再说话,厉思寒似乎也沉默了许多,只乖乖跟着,不再多话。
  一日傍晚,正走在一片旷野之中,突地天空阴云四合,狂风大作。举目四望,只见旷野一片,连棵大树都没有。一道耀眼的闪电从空中划过,尘土味的空气中湿湿的。
  突然,她只觉头上一黑,仰头看去只见那黑色的斗篷已在她头顶上,就在同时,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厉思寒愕然回头,只见身边的铁面神捕站在雨中,而他身上的斗篷已遮在她肩头。她心中一热,泪水莫名地涌了出来,忙过去把斗篷拉在他身上。可她个头不高,头顶上堪堪过他的肩膀,再怎么踮脚也够不着他的头顶。
  铁面神捕没说什么,只摇摇头,又顺手把刚披上肩的斗篷拉了过去。
  厉思寒心头一阵无名的怒火,她一扬手,揭掉了自己肩上的斗篷,就这样站在雨中仰头看着他:“我不要人同情我!你不盖的话,我也不盖!”她这几天来,这一次理直气壮地直视着他。铁面神捕似乎有些意外,俯视着她,眼中带了些探究的意味。突然他一伸手,一股气流激动地上的斗篷,斗篷竟自落入他手中。
  “擒龙功!”厉思寒吓了一跳,不由失声。这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奇武学,居然真的有人会!她语音未落,只觉头顶又一暗,仰头望去,只见斗篷的一半张开在她的头顶。
两人选了一处挡风的高地坐下,都没说话。

  她蹲在那块石头上,仰头看着铁面神捕,突地问:“你还在为我的逃跑生气!”
  “没有。”铁面神捕并不看她,淡淡回答,“没有犯人会不想逃的,我为什么生气?”厉思寒狡鲒地笑了:“你说谎了!我知道你很生气。”她叹了口气,又轻轻道:“其实本来我也不想逃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嘛。可……可如果我死了,那更没人去救十一位义兄了。”
  她抬头看了看铁面神捕,发觉他并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让她闭嘴的意思,又说了下去:“本来我特别恨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因为你抓了我哥哥们,现在一想起来我还是很恨你。不过……凭良心说,你是我在官府里遇见的第二个好人。唉……如果所有朝廷里的人都象你和朱屹之,也许我也就不会去当女盗了。”
  外边的风雨丝毫没有小的迹象,可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厉思寒躲在斗篷下,心中不由自主地漾满了暖意,她忍不住问:“你也有亲人吗?要是他们也犯法,你会抓他们么?你会忍心看他们上法场么?”她一直仰着头,期待他回答,可他仍是不说话。
  厉思寒自觉没意思,便不再多话,自己拣了根枯枝在地上写写划划。
  
  四周只听得一片风雨声,漆黑的一片。
  “我没亲人。”蓦地他开口淡淡道,语音中竟带了一丝难掩的苦涩。
  厉思寒吓了一跳,手中的枯枝一下子断成两截。“那你总有朋友、兄弟吧?”她不死心地问,“如果他们犯了法呢?”
  “也没有。”同样淡然的语声。
  厉思寒怔了一下:“那你……总有恋人吧?”她大着胆子问道。
  没有回答。她只见他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厉思寒忍不住问:“那你有什么?”铁面神捕似乎想了很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敌人。”不错!他铁面无私,办案无数,更得罪了不少黑道枭雄、官府败类,他树敌无数,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厉思寒看着他,愕然道:“你……你做了这么多事,衣食起居依然如此朴素,唯一赢来的就是无数的仇敌……那你、你究竟为了什么,才……”铁面神捕似乎不愿多说,目光犹自望向无边的夜色,过了一会才道:“那你为了什么才会去做盗贼的?”
  厉思寒不防他有这一句,怔了一下,随即道:“我小时候是孤儿,处处受人打骂……那时我就想,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天下的穷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她笑了笑:“我不会赚钱,只有当强盗了。”
  铁面神捕突然道:“其实我也知道,你把所盗的一百多万两白银全数散发给了百姓。据说那一次瘟疫,因为你,少死了几万人。”他第一次把目光从雨中收回,低头看着她。厉思寒颇为得意地笑了:“连你也知道啊?”
  “但是无论如何,贼就是贼,犯了法,就该问罪。”铁面神捕的语气转为极其严厉!“刑法公正是天下之本,无论是谁,为了什么犯了法,都一样要付出代价!”
  厉思寒惊讶地抬头看他,第一次听到他的语气如此激动!
  厉思寒等他说下去,因为能听他说话的机会实在不多。可他却意外地止住了。他的谈话,就如同他的行事,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捉摸不定。
  
  雨渐渐小了下来,月亮也渐渐从云中探出头来。铁面神捕起身,拣了一些枯枝,一条条剥去外面湿了的树皮,堆成一堆点上了火。
  斗篷在火上烘着,一只飞过的鸟儿被他击落,用树枝串了在火上烤着。厉思寒的手被铐着,无论他做什么都被拖来拖去,可不知怎地,她心中反而有一种很安全的感觉。
  鸟儿烤熟了,铁面神捕撕成两片,随手递给她一半。居然还是较大的那一半。厉思寒并不是小气的人,可若他给她的是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很生气的——天知道她为什么变得斤斤计较起来,而且她是没有任何资格斤斤计较的。
  “嗯,你烤得很好!比京师全聚德的老师傅还行呢!”厉思寒一边大口啃,一边忍不住夸道。
  铁面神捕淡淡笑了笑:“那是因为你饿了。”
  厉思寒不由呆住。——他笑了!虽然那只不过是无意的淡然一笑,还是让她震撼不小。也许与别的黑道同行一样,她从未想过铁面神捕会笑吧?
  她正待说什么,突然铁面神捕面色一变,手一扬,掀起了那件斗篷,同时脚下一铲,踢起一片土,已熄灭了那堆火。她只觉右手一紧,一下子被拉到了他身边的斗篷之下。“四周有人围上来。”她听得耳边他用传音入密道,“不准乱动,否则我立时杀了你。”
  这时,只听半空一声极轻的声音,厉思寒只觉身边黑影一动,铁面神捕已快速无伦地出手夹住了一只射到的短箭。其时箭只离她半尺,吓得她一身冷汗。
  突然,似乎周围狂风暴雨之声大作!
  “快卧倒!”铁面神捕一声短喝,已反手拉住她往下滚去。厉思寒也明白,这不是风雨声,是无数的暗器!她不再犹豫,与他一起贴地急滚开来。铁面神捕用左手拉着她,把她护在怀中,右手中的斗篷注入了真气,护住了周身。
  
  厉思寒在这一刹间想到,如果她此时下手杀伤铁面神捕,她就有机会逃了!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的!她在他怀中,她的肩膀就靠在他的心口上,在贴地的急滚中,她甚至可以感到他有力的心跳。只要她一伸手……
  她不甘心死,因为她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而且她的十一位哥哥……
  求生的欲望油然而起!
  “不,我不杀他。只是让他受伤……”这个念头在一刹间冒了出来,她在一串的贴地急滚中,不由自主地缓缓把左手从他怀中抽出,准备一掌拍出去……
  “你干什么!”一声断喝,一只有力的手立刻扣住了她肘间的曲池穴。“完了!他会杀了我的!”厉思寒绝望地想,只觉那只手在刻不容缓间把自己抽出的手硬生生拉回怀中。她突然发觉身边的铁面神捕全身一震,拉住她左手的手也松了一下。一股温热的血流到她手背上。
  “你……你受伤了?”她颤声用传音入密问,心下不知是喜是忧。“让你别乱动!方才干什么把手伸到外面找死?”他厉声道,滚动的身形已明显慢了下来。“我……”厉思寒心头巨震,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这时,夜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凤鸣一般的声音,五长四短,正好九声。“九天凤舞!”铁面神捕居然也不由失声,“千万别动!”他一语未毕,已护着她伏在地上,左手把她护在斗篷下,右手挥出,已硬生生接住了当先射到的凤舞箭。
  每接一支,他全身不由一震!接到第九支时,他手一软,已被捏住箭尾的箭从指间掠过,射入了他右肩之上!“铁面,铁面!”厉思寒见他全身一阵巨震,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你……你没事么?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声音依旧平静淡然,“你没事吧?”厉思寒此时也感到了有血在一滴一滴滴在她脸上,她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挣扎欲起,却被他用左手一把拉住。
  “别乱动,否则我杀了你!”可语气中威胁的意味却远远比不上焦急与关心。在他的保护之下,厉思寒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心下一阵难言的悸动。
  
  “铁面臭捕头,你不想会有今日吧?”
  “哈哈哈,我恨透了这小子,今天终于能把他做了。”
  “大家别慌,他已中了凤舞箭,活不了多久了!”
  “把这小子剥皮抽筋,老子要吃他的肉!”
  “妈的,他捉了我儿子,害得我儿子剐了二百四十刀,这一刀一刀可全得还上!”
  四周不再寂静,到处一片恶毒的谩骂声,听其声势,居然不下几百人,而且成分极杂,似乎各派人手都有。
  “怎么我的仇家一时间全集在这儿了?”铁面神捕心下暗惊,肩头的伤让他痛彻心肺。凤舞箭威力巨大,一旦入肉便会震伤内部筋脉,痛苦难当。
  沉吟片刻,他心意已决,突地反手一运劲,左手铁镣已断:“厉姑娘,你自行去吧!”
  厉思寒吃了一惊:“那你……”铁面神捕低声道:“仇家太多,恐怕今夜凶多吉少。厉姑娘在这儿恐受鱼池之殃,你还是自行离去吧!犯不着白白送命在这里。”
  厉思寒心头一热,哽咽道:“那你……你怎么办?他们会把你乱刀分尸的!”她也是黑道中人,深知他在黑道中结仇有多深。今日之围,他若落入敌手,下场一定极其惨酷。
  “这你不用管,你自行走吧!”他冷然道。见厉思寒还不肯走,铁面神捕不由说了一句:“你莫非忘了你的十一位义兄?”
  厉思寒猛然一震!是啊,如何能忘?她又如何能死?
  “我替你开路,快走!”铁面神捕双手虚合,右手连弹,黑暗之中已有不少惨呼传出,他振作斗志,扬起斗篷倾力往前掷了出去。斗篷注入了内力,尖啸着旋入人群中,当者披靡!“快走!”他伸手在她肩头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厉思寒不由自主地随着斗篷往前飞奔而出。斗篷不但为她开出了一条路,更为她挡了不少暗器。可人太多,她一过去,方才的地方立时又有人围上。见她奔过,许多人大声呼喝,暗器刀剑雨一般招呼了出来。
  “住手,是雪衣女厉思寒,自己人!”突地一个声音喝止,一个黄衣人从人群中掠了出来,一手拉住了斗篷,另一只手则拉住了她。厉思寒一抬头,不由欣喜若狂。“承俊大哥!你来了!”她在金承俊有力的怀抱中,不由喜极而泣。
  “邬老大,凤堡主,既然小寒已平安归来,在下告退。”金承俊一手抱着厉思寒,翻身落在一匹骏马上,对一群人几个头领抱拳道。“金少侠白道中人,又与这公门走狗没过节,自不必留了。慢走!”“告辞!”金承俊把斗篷包在厉思寒身上,一抖缰绳,纵马奔出了旷野。
  
  “承俊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厉思寒惊魂方定,问道。她心知金承俊有“天山剑客”之称,为白道代表人物,绝不会和黑道走在一起。
  金承俊怜爱地抚着她的长发:“为了你呀,小丫头!你被铁面神捕抓了,你知道我都快急死了,说什么也要救你出去,哪怕与官府作对也不惜。正好这时邬老大传讯,说有内线秘告神捕将会押你返京,路过这儿。他邀我一起对付那铁面神捕。我担心你,所以就凑合着跟他们干这一次罢了!”
  厉思寒怔了怔,又问:“那么……你们是早知道我们会从泉州来,才在这儿设下包围的?”“是啊。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有这么多人一齐向铁面寻仇?”金承俊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道,“可惜了好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对了,小寒你这几天没受什么苦头吧?”
  “没有。”厉思寒有些魂不守舍地道,“承俊大哥,你回去救救他吧!”
  “他?哪个?铁面神捕?”金承俊大吃一惊,一下子勒住了马,“你疯了?你没见这么多人在向他寻仇?只要你开口为他说一句好话,便会有杀身之祸,何谈救他?”
  厉思寒不开口,默默低下了头。“小寒,你的十一位义兄还在天牢里。这一次脱困后,我帮你想办法营救他们,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金承俊温言劝道。
  厉思寒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其时天已微明,两人奔出多时,身后的呼喝之声仍隐约可闻,可知战斗有多激烈。又行出一程。厉思寒面色一变,突地推开金承俊的手,从飞驰的马背上跃下:“承俊大哥,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就算救不了他,也是尽了一份心。你不用管我了!”
  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那黑色的斗篷在黎明的微曦中如黑翼一般展开。
  “这丫头!”金承俊惊讶莫名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明白了。
  
  厉思寒奔上那土冈时往下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人群密密麻麻约有三四百人,正围着居中一人大打出手。而铁面神捕的周围三丈已倒毙了不少尸首,横七竖八约有七八十人,可对方人多势众,一人倒下便立时有十人替了上来。铁面神捕的身形已不如方才灵活,肩上腿上满是血污,看来受伤不轻。她心中有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感缓缓升起来。
  她一出现,许多认识的同道们纷纷招呼:“雪衣女,怎么又回来了?”
  “这次栽在这家伙手里,很惨吧?”有人幸灾乐祸。
  厉思寒面带杀气,“唰”地从旁人腰中抽出一柄长剑,冷冷道:“这几天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本姑娘非亲手杀了他出气不可!”她推开众人,往人群中心奔了出去。群盗见她面带杀气,又均知她最近栽在铁面神捕手里,个个都自动让开一条路,让她杀入核心中去。
  “看,这女煞星动真气了!”
  “别挡她,可不是玩的。”
  “听说她这次栽得很惨!不但被捉,还被糟踏了!”
  “是吗?”
  “可不是,官府都贴出榜文来了!”
  “怪不得这小妞这么杀气腾腾。真可惜了,好一朵鲜花呀!”
  厉思寒顾不得别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直抢入战团中去。
  
  “叮”地一声,她长剑被弹开,震得她虎口发麻。就在长剑荡开的一刹,铁面神捕抬头看见了她。他的眼神微微一变,似乎有极其微妙的神色在他死寂的眸中掠过。他全身浴血,长发披散在肩上,衬着他钢铁的面孔,更加让人心寒。
  “你来了?”他突地淡淡道,双手齐出,右手夺过一人的短刀,左手一掌把他横击出丈余。右手闪电般地几招抢攻,登时把另外几个人或击伤或逼退,中心场地立时只剩下他们两人。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话,反手把刀往地上一插,嘴角不由溢出了一丝血迹。“很好,你动手吧。”他声音中显然已疲弱至极,“死在你手中,总比被他们杀了好。”一句话方完,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身形也开始摇摇欲坠。
  厉思寒不答,而左右又已有几个人跃跃欲试。突然,她一声轻啸,剑光如白练当空!
  剑光过处,那几个攻上来的人当喉一剑被杀。厉思寒扑上去扶住重伤的铁面神捕,泪水再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我怎么会杀你?怎么会?我不逃了,我死都要和你死在一起!”
  
  她抬头,看见了那一双愕然不敢置信的眼睛,那从无表情的冷漠面容上,带着说不清的震惊,只听得他低声叹息般地道:“厉姑娘?”
  众人在惊讶后一片哗然!
  “雪衣女,你怎么帮着公门走狗,残杀同道?”“不用说,这贱人窝里反了!”“杀了她!”“杀了她!”“一齐剁了她!”众人怒骂声中又围了上来。
  厉思寒手持长剑,与铁面神捕背向而立。两人背心相对,少了顾及敌人从背后攻击,压力登时轻了一半。厉思寒心知她已在道中犯下不可饶恕之罪,心下更不容情,招招杀手,也不论对手是否昔日相识故人——她已完全豁出去了!
  过了一会,她一个疏忽,被人一剑刺中肋下,她痛呼半声,左手捂住剑口,右手仍如发疯一般不顾命地招招抢攻。这时,突地铁面神捕从背后转来,不管背后正有多人攻上,右手短刀脱手飞出,正刺入方才伤她那人的胸膛!
  与此同时,他身子一震,右足反踢,一名绿衣人捂着咽喉飞了出去。可他背心,又多了一处伤!厉思寒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如炬,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冷漠平静。
  伤处鲜血狂喷,她渐渐由弱而乏,由乏而尽。“……神捕,我……我已……尽力了……”
  铁面神捕俯身抱起她无力的身子,突然仰天长啸,朗声道:“好,你我一起送命于此便是了!”他右手凝起最后一丝真力,扫开一丈内的敌人,反手往厉思寒顶心击了下去。厉思寒不闪不避,嘴角浮出一丝奇怪的笑意。铁面神捕看在眼中,心中突然一震。
  “小寒,套马了!”突然一个声音远远送了过了。厉思寒眼睛一亮:“承俊大哥!”语音方落,只听半空一阵尖啸,一条红影闪电般飞至!众人愕然不解之间,厉思寒奋起最后一口真气,反手一抄,拉住那条红索,把索套牢牢系在自己与铁面神捕腰间,低声道:“快提气!”两人提气一纵,只觉腰间红索猛地往前一拉,两人身子登时腾空,如风筝般地从众人头顶掠过!
  群盗呼喝怒骂,可两人飞驰速度极快,转眼已从众人上方掠过。待得众人惊起追击,厉思寒展开斗篷,挡住了不少暗器。
  “收线!”她清喝一声,只觉腰上绳索加力一收,她飞一般地倒掠了出去。她在半空中扶着铁面神捕努力凌空翻身,稳稳地坐到了金承俊的身后马上。
  金承俊抖松红索,催马加快奔驰。这匹“乌云盖雪”仍是千里选一的良驹,金承俊钟爱非常,此时背上虽负了三人,可照旧奔走如飞,不一会就将众人远远甩开。
  “小寒,小寒!你们没事吧?”金承俊无法回头观望,焦急地道。厉思寒勉力开口说道:“还好……他、他昏过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语音未落,她也只觉眼前一黑,差点从马背上直摔下去,幸好有索连着。可她的手,却始终紧紧抓着铁面神捕。
  这时,刚刚开始亮起来的天空突然风起云涌,大片的乌云从四周聚来,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便直洒下来。
  金承俊暗自庆幸这场雨来得及时,那他们三人的行踪必可被掩饰无痕。他在大雨中不惜催动心爱的骏马狂奔。
  厉思寒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靠在金承俊背后失去了知觉。
  茫茫旷野中,大雨的黎明,只有一骑骏马在飞奔……
  
  京师。北靖王府。
  “小王爷,有密报到达!”又一名青衣少年在密室外禀告。“呈上。”一个白衣貂裘的贵公子,半倚在一张胡榻上,正在翻阅一堆文卷。他抽出信笺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变得苍白,连他的手也正在微微发抖!
  青衣少年目中不由露出奇怪之色,因为他从未见过主人有这么失措的时候!
  “叫小高来见我,要快!”北靖王神色森然。待人走后,他起身在镜前不住地踱步。青铜镜上,依然留着她走时的留言。可伊人已杳。他的目光突地充满了烦乱。
  身后有脚步声:“属下见过王爷!”北靖王霍然回头,反手抽了来人一记耳光!
  “小王爷!”小高见小王爷面色大变,忙单膝跪下,“请小王爷见教!”他跟随北靖王多年,许许多多密谋计策他均参与过,故他亦深知,以小王爷为人之深沉老辣,今日如此动怒必有原因!
  “你当初为什么背着我赶她走?为什么!”北靖王几乎是拍着桌子问,桌上出现了一个半寸深的掌印!“现在她和铁面神捕在回京途中遇到埋伏,生死不明!”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沉痛道:“若是她被押解回京,也许我还能救她,可现在……”他说不下去,连声音都已哽咽。
  小高低着头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小王爷息怒。容属下说一句:目前皇上病势沉重,有意写下遗诏,传位于诸皇子中一人。小王爷虽非长子,可自幼深得宠爱,而尊母又为正宫皇后,即位应大有希望。在当前关键之时,任何一不慎之举都会被太子党抓住把柄。望小王爷珍惜十多年来的苦心经营,莫以一时冲动,让一切付之东流。”
他年纪虽亦在二十六七,可神态之老练,心机之深沉,气度之从容都已似一代名臣。
王爷啊……以你这样的血统,这样的才能,足足可以配得上得到这个天下!只有你,的确只有你,才能让这个天下在你手中繁华平安吧?具备了知性与野心,出身与地位,天下的主人,只有你了——如果还有其他不足的话,就让我来替你补足!
哪怕就是玷污了自己的双手,也在所不惜!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就让我替你完成吧。
  “我的主人……请你用自己的双手、抓住天下的命运吧!”
  北靖王看着这位优秀而忠心的手下,叹息了一声。方才的惆怅已被野心与斗志冲淡了许多,他扬起剑眉,凭栏而望,京城繁华尽收眼底。“天下大权,帝位……”他闭目长叹了一声,不知怎地有些落寞。
  
  厉思寒醒转时正是午夜,但她一开眼就看见了金承俊关切而又疲倦的目光。她心下一阵温暖,伸手摸索着拉住他的手,叫了一声:“承俊大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金承俊怜惜地抚着她一头秀发,温言道:“瞧你,瘦成一只小病猫了,快把鸡汤喝了。”厉思寒双手捧着浓香四溢的鸡汤,不又问:“他在哪儿?他没事了么?”
  金承俊怔了一下,才笑道:“你问铁面?他……他还没醒。他受的伤比你重多了,幸好他身子健朗,功夫又深,才保了一条命。”他喂了她一匙鸡汤,道:“你快快好起来罢!我也得回家看弱兰了,唉……这次急匆匆跑来救你,来不及告诉她,谁知一出来就耽了这么多天。”
  厉思寒低下了头,一只手揉着左耳垂,轻轻道:“承俊哥哥,以前我生气你喜欢弱兰,现在……我不生气啦!我知道你还是会象以前那么宠我的,对吧?”她把头垂得更低,细声道:“以前……以前,我一直在找你、等你,我以为我喜欢上你了,现在、现在……才知道不是的……你不会笑我吧?”她虽低着头,可红晕一直漫到了耳根。
  金承俊见她终于解开了这个心结,心下欣慰,不由抚着她肩头笑了:“被小寒喜欢,我可担当不起哟!”“你还是笑我!”厉思寒羞得把脸埋进了他怀中,“承俊哥哥坏死了!”她抽出手狠狠拧他,又被他拧住了耳朵,两人嘻嘻哈哈有如儿时一般闹着。
  金承俊好不容易把她的手掰开,正准备给她一个爆栗子。突然,他的动作停了一下。一种本能的警觉从背部升起,他全身肌肉都绷紧了。背后有高手!只有他这样的高手,才会凭感觉感受到另一位高手的存在。他不敢回头,因为他生怕一动作,便会引发敌意!
  “金少侠,厉姑娘,多谢救命之恩。”一个声音蓦地从门外传来,吓了厉思寒一跳。
  “铁面神捕,你醒了?”她一怔之后欣喜地叫了出声。金承俊有些尴尬地放开了手,从榻上起身。铁面神捕依旧是一身黑衣,黑斗篷,只是脸色极为苍白,一向锐利的目光也有些疲乏,铁面具中那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看来伤势不轻。
  “神捕,你刚刚恢复,怎么就下地了?小心牵动了伤口。”金承俊关切道,又回身按住了挣扎欲起的厉思寒,“小丫头,不要乱动!乖乖躺着!”厉思寒被他拉住,生气大嚷:“说过不准叫我小丫头!”
  铁面神捕微微一颔首,淡淡道:“在下身体强健,下地无妨。多谢金少侠过问了。”他起身欲走,可身子刚转过时,又冷冷道:“你们虽于我有救命之恩,可只要在下有一口气在,还是要押送厉姑娘回京!”
  金承俊的笑容一下子冻结,目中杀气已起,一字字道:“没有人可以伤害小寒!你若执意捉拿她归案,先和我一决生死!”他的手伸向剑柄,一寸寸收紧。
  “承俊大哥,别这样!”厉思寒忙从榻上起身,几步过去拉住了他按剑的手,“没关系的,我自己愿意去京师投案!”
  “什么?”金承俊一惊,低头看着厉思寒,只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闪着坚决的光芒。他陡然间明白了!同时,他的心也彻骨地痛,为了他至亲的朋友!他一寸寸松开了剑柄,将她的秦首揽入怀中。他太了解这小丫头了……
  铁面神捕始终没有回头,他只停了一下,便径直走了出去。可金承俊发觉,在他方才刚刚站过的地方,整块石板向下沉了一寸!
  
  “承俊哥哥……”厉思寒叹息了一声,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你从小对我那么好,我死了你会伤心么?……现在我反而很感激弱兰了,有她在,你还是可以很开心的活下去的……”她不再说话,许久许久,她才发觉有温热的水打在她面颊上。
  她惊讶地抬头,发觉金承俊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泪痕。“承俊哥哥,你哭了?”
  金承俊摇摇头,推开她,道:“好了,小寒,别说泄气话。我先回去看看弱兰,她身体一向不好。然后我立时去京师,为你上下打点,只盼能免你一死。”他说到做到,立时开始收拾东西。“这幢农舍人迹罕至,我已租了三个月。粮食药材我已买好了,你最好少出门,待伤好了再出去。”金承俊出门之时一再吩咐,心下有些不放心。
  他出门之时,看见正在院中静坐吐纳的铁面神捕,正好迎上了他闪电般的目光。金承俊突然发觉在此人冰一般的目光中,似乎还隐隐藏了什么,只是藏得很深、很深……
  
  “喂,你受伤才过了两天,不要这么折腾自己行不行?”厉思寒把软榻移到廊下,看着院中正在练功的铁面神捕,没话找话地说。
  铁面神捕没理会她,仍自顾自地把一套掌法使完,才收手。他额上已有一些汗渍,居然还有些气喘。他明白是伤势尚未愈合,那一晚他伤得实在很重。
  一想起那九死一生的一夜,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正在榻上嗑瓜子的厉思寒。那天晚上……其实他应该被人乱刀分尸了的,若不是因为这个“女盗”。
  一刹间,一个声音真真切切地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会杀你?”“我不逃了,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对不起……我已尽力了……”这一声声话语不知从何来的,突然间全清清楚楚地在他心底涌起。两道剑眉微微蹙了起来,铁石般平静坚定的心,不知怎地有些乱了起来。他倚在门柱上,凝视着庭中一株茶花,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厉思寒吐出两爿瓜子壳,抬头无意中瞥见他陷入沉思的侧影。她不由呆住了。
  这张脸此时少了以往的冷肃与杀气,更显得平易近人而亲切了一些。那线条利落优美的侧脸,虽衬着冷冷的铁面,仍在无声中流露出人不可企及的帅气与正直。 “唉,为什么江湖中从来没人说过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而向来把他传说成一个无情冷血的黑道克星?”厉思寒暗自叹了口气,一缕柔情在心中乍现。
  “厉姑娘。”蓦地一声招呼,吓得厉思寒一下子抬头,由于心虚,话也说得结结巴巴:“什……什么事?”铁面神捕淡淡道:“该吃中饭了。”“噢……是、是啊!我马上去做。”厉思寒忙把瓜子包成一包放好,起身往里走。“不用了,饭菜已好了,我只是叫你去用而已。”仍是淡淡的语声。厉思寒吓了一跳:“你自己去做饭了?老天,你会做饭!”“我从不指望别人给我做任何自己的事。”他冷冷道,返身回去。
  厉思寒不由汗颜,她虽自小一个人生活,可不是偷就是下馆子,说到做饭烧菜,她是一塌糊涂。吃着饭,她心中越发埋怨起自己没用,真应该好好学学烹饪,也不会让别人如此瞧不起,还要一个大男人做饭给她姑娘家吃。
  她无聊地一个人慢慢吃,一边看他在庭中吐纳练功。
  只见他在庭中先闭目向天而立,然后向东、南、西、北各走出九步,又回到了原位。突地抬手当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闭目无言。厉思寒看得奇怪,不由停止了咀嚼,心中也知这一定又是什么深奥厉害的武功。但见他全身衣物突然无风而动,连斗篷都猎猎飞扬,左右手的食指渐渐升出了两道白气!
  “六合八荒唯我独尊功”!厉思寒不由失声惊呼。
  只见那两道白气如凝烟般渐渐升起,在空中缓缓接近——突然一声低响,白烟迅速散去,只见他背心如被重物所击,向前踉跄了一步,右膝已落地!
  “喂,你没事吧?”厉思寒连忙扔了饭碗冲出去,一迈进中庭,她内息一窒——空气中仍是激荡着强烈的气流!“这是怎么回事?!”她忙忙上去扶住了他的肩,又不由一声惊呼。因为他肩上居然裂开了三横三竖九道口子,每条均深可见骨!
  铁面神捕用左手支地,巨痛让他几欲晕去,可每吸一口气,内息流转,他精神便是一振。“快……快扶我回房。”他这次不再说什么,直接向她吩咐。厉思寒见他苍白的脸,涣散的眼神,不由慌了,忙搀扶扶他回房中。
  “你不会死吧?不会吧?”她反反复复地问,只觉他的手已变得如冰一般的寒冷。“不会。”他努力说出这两个字,便不再答话,在房中盘膝而坐。过了许久,他仿佛恢复了一些,睁开眼睛:“去准备一口水缸,盛满水,放到房中来。”
  厉思寒不敢怠慢,忙忙地从庭中那口种荷花的大缸移入房中,又来回几趟,才汲水盛满了。铁面神捕脸色更差,厉思寒发觉他左脸的面具之上居然结了一层霜!她强自忍住不多问,呆在一边,可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都沁满了冷汗。
  这时,只见铁面神捕双手缓缓抬起,按在水缸外壁上。他凝神屏气,让内息在体内自由流转,每经过一次右肩井穴,他脸色便好转一分。渐渐地,他脸上的严霜消失怠尽,而双掌之上却布满了霜痕!而缸中的水,居然已缓缓凝成了冰!
厉思寒虽武功不属一流之列,可见识甚广,亦知他是用极厉害的一个法门,将身上的寒毒从掌上化入水中。

  一转眼,暮色已起,只见一直不动的铁面神捕长长吐了一口气,双手渐渐放下。只听一声脆响,整个水缸全一片片散落于地!原来方才他内力传出,已震碎了缸面,此时内力一收,自然无法维系。只剩下一坨冰块立在房中。
  “在冰未化之前,把它踢入庭外去。”他语声极其疲乏无力,“冰有毒,小心了。”厉思寒一脚踹去,冰块骨碌碌滚了出去。
  “你没事了吧?方才怎么搞的!”她奇道,因为她已看见他右肩那九道伤口里已渗出了鲜血。铁面神捕左手抬起,封了伤处附近几处穴道,淡淡道:“我太小看这‘凤舞九天’箭了,以为已无大碍。谁知一运功寒毒立时发作,几乎要了我的命。”
  厉思寒一怔,想起他这一箭可以说是为保护自己而挨的,心中感动,忙道:“我帮你包扎吧!”铁面神捕摆摆手:“我自己来。”“伤在肩背,你自己怎么上药包扎?”厉思寒毫不让步。
  铁面神捕终于默许。当温水端上,药物与绑带全备好时,除下了紧身黑衫。
  “啊,这么多伤痕!”厉思寒不由低低惊呼了一声——不错,衣衫一除下,只见他宽阔的肩背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几乎没一处皮肤是完好的!
  “这都是旧伤,你快上药罢。”他淡淡催了一句。厉思寒回过神来,忙从盒中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了伤口周围各处大穴,一边怯怯地问:“痛不痛?”
  “你第七针离琐阳穴差了半寸。”他闭目淡淡道,面无表情。厉思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迭声道歉,轻手轻脚地把针拔出来重刺。银针布好后,待针灸的药力发挥还有一段时间,厉思寒便呆坐着出神。
  “咦?”她目光不经意接触到他后颈一处勒痕,脱口而出:“是搜魂手!殷离魂是你捉拿归案的吧?”铁面神捕只淡淡点了点头,全不以曾生擒过令武林丧胆的煞星为傲。
  “那是鹰潭水红菱的铁菱花!想不到她也是载在你手上。”厉思寒越发惊奇,不由自主说了下去,“鞭?是风雷鞭秦公望吧?你真了不起!还有这一处,呀,是星寒月残剑!……”她面色越发惊讶和兴奋,最后叹了一口气,充满钦佩地问:“你一生中一定有过很多惊心动魄的恶战吧?你真了不起,如果你身在武林的话,一定可以做天下第一高手!”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但也没有令她少多嘴。
  自从那旷野一战之后,他也不能象以往那般严格地命令她,毕竟,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念至此,他心下不由一阵迷惘,可目光却不由渐渐露出了温和之色。
  他只听她在背后叽叽喳喳地一大串惊叹和议论,心中突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感受……就象从未有人在这之前看过他满身的伤痕一般,也没有人象这个丫头一样从他满身的伤痕来读他的人生。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依然冷冷道:“上药包扎吧。”
  厉思寒这才从盒中取出伤药,轻轻抹在他伤口上。不停怯怯地问:“痛不痛?”
  “没什么。”铁面神捕语声有一丝不耐,吓得她立时闭上了嘴。可她看不见,他的目光中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暖之色!
  “能伤你的人一定也蛮了不起的吧?”厉思寒心中只想多和他说几句话,这也是她私心里唯一的小愿望了,“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纵是被抓了,你还是会一辈子记住他们,对吧?”她边说边包扎他肩头的箭伤,私心里却盼着藉着这个伤口,他……也能一辈子记住她。
可铁面神捕却没回答。厉思寒好生失望,怏怏地开始整理药盒。
  “你那一晚为什么要回来?”突然他开口问。她吓得全身一震,仿佛对方看穿了自己心事一般,一时手足无措。“你不是一直都想逃走的么?甚至在那一晚,我也知道你准备乘乱伤我逃走……但为什么你又要回来呢?”铁面神捕虽没有回头,可语声如刀般锋利,似乎要剖开她的内心。
  “我……我……”厉思寒讷讷无言,突然叹了口气,“是,我是曾打算乘乱对你下手。不过……你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十一岁那年第一次偷人家东西,是因为饥饿。我逃走之时,却惊起了主人,他们在街角围住了我,棒子象雨点般落下来……这时一个路过的少年过来劝他们住手,他们不听,还一个劲往死里打。”她声音有些颤抖起来,又道:“我被打得快失去感觉了,突然眼前一暗,身上一点也不痛了……他一边护着我,一边让他们住手……可他们不听……他也死死地护着我不放……”
  “我看见他被人打得吐了血。那血一滴滴落在我脸上,我……!以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只要一闭眼,我便会看见他的脸……我是这样认识承俊大哥的。”她说不下去,但强自一笑,又转了回来,“那天晚上,你护着我在地上急滚,替我挡开了所有暗器刀剑。我想伤你,你……你却反而为救我受了伤。你也许不明白……在那一刻,虽说周围杀机四伏,我却、却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这么安全过。当你的血一滴滴流在我脸上,我突然间……仿佛觉得你就是他……”
  她不再停留,拎了这药盒几乎是几步冲出了房。她不能确定自己若再多待一会,会不会说出她内心真正的原因!而她,是宁可到自己死也不让他知道的。
  
  在扬州城外的古道上,两人并骑而来。
  这一路行来,两人默默无话。向来喜说爱笑的厉思寒反而沉默了起来,却显得郁郁寡欢。铁面神捕以为是离京日近,她为自己生死担心,也不去理会她。可不知怎地,一想起押她入京后她必被处死,他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与不愿!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居然盼着一名大盗能不死!
  “我……我想去扬州城外的紫玉村看一下,”路上,厉思寒突地勒住马头,对铁面神捕低头轻轻道,“承俊大哥与弱兰住在那儿。我以前对弱兰不好,她一定很恨我……我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她咬了咬嘴角:“要不然我死都不甘心。”
  听到“死”字时,铁面神捕斗笠下的目光微微一变,说了一声:“那走吧。”
  在一处村落前,两人下了马。厉思寒也不说话,牵了马在前边领路。
  过了一座青石小桥,对岸那一丛竹林近在咫尺,厉思寒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向竹径深处的一间小屋奔去。“弱兰……弱兰姐姐!”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轻轻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小丫头,只有十六七岁,长得很清秀。她开门一见厉思寒,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重重地“哼”了一声。
  “小茗,弱兰在吗?”厉思寒不以为忤,温言问道。小茗脸如冰雪,看了她几眼,冷冷道:“你进屋来吧。”她把二人让进房中,眼色一直带着恨意盯着厉思寒。
  一进门,厉思寒脸色立时苍白得毫无血色,直直盯着中堂看着,可喉中一个字也发不出——中堂贴着大大的“奠”字,灵位上写着“爱妻萧弱兰之灵”!
  “你都看到了?”小茗转过身来冷如冰雪地问,突然和身扑了上来。厉思寒瞥见她右手中寒光闪动,但她此时急痛攻心,几乎没想到要避开。只见黑衣一动,身边的铁面神捕在最后一刹间闪电般出手,一封一夺,已将她右手匕首夺下,顺势把她点倒在地。
  厉思寒不予理会,眼睛直直地盯着灵位,仿佛灵魂出了窍一般,痴痴地问:“弱兰……弱兰姐姐,怎么死了?她不等等我,听我说几句……她为什么不等等我?……”
  躺在地上的小茗失声痛哭,边哭边骂:“你还有脸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如果不是因为你,公子怎么会抛下生病的小姐,不说一声就走?小姐病了半个多月,天天在昏迷中喊公子——可是你这个贱人骗走了公子!”
  “公子和小姐本来活得好好的,谁都说是天生一对,可你这个贱人偏偏要插进来,害得公子三天两头往外跑……你这小娼妇害死了小姐!小姐死前两天水米不进,一直在喊公子……可他没回来,不知被你这贱人勾在哪儿了!”
  “那……那承俊大哥呢?”厉思寒似乎木然地问。
  “住口!你这个贱人不许这样叫公子!”小茗疯了一般地喊道,“公子走了……他居然走了,一滴眼泪也没流就走了!他说要去京师办事,就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地走了!都是你这不要脸的小娼妇、下作的贱人,把小姐害死了,你这个狐狸精!”她疯了一般,诸般尖刻的毒骂诅咒滔滔不绝地说来,越说越哭成一团。
  厉思寒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脸色愈加苍白,眼光也愈发涣散。铁面神捕眉头一皱,右手突然连点她后心两处大穴,内力透入处,厉思寒全身一振,“哇”地一大口淤血喷在襟上。他知她内心急痛交加,又不发泄,便用内力为她护住心脉,以免血气攻心。
  这口血一喷出来,厉思寒泪水随之而落,她看了灵位一眼,返身立时冲出了屋子。
  
  她心中浑浑噩噩,说不出有什么剧痛,可一种从心底升出的悲伤与自责,却如钝刀一般一次次割开了她的内心! 
  奔上那片长满竹子的小冈,看着那座新砌的坟墓,她下意识停了下来,“哇”地一声,抱着墓碑哭了出来。哭了很久,很久……
  “你累了。”铁制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冷的色彩。可那张大理石雕般优美而冷硬的脸,在此刻看来却是温和的,在看见她时,他甚至还叹息了一声:
  这声温和的问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她知道她已铸成了一生中难以挽回的大错!她亲手毁掉了自己最亲的朋友的一生幸福。
  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兰死后虽没流一滴泪,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去救她,他现在不是去京师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随他挚爱的亡妻而去。
  他以后也不会再活着了,沉痛与追悔必将伴着他有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那天在林中,他曾对她说过,她与弱兰在他的心中都排第一,只是另起一行而已。现在看来……的确是错了。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第一,若要另起一行,势必会是一场悲剧。
  “都是你不好!”斗然间厉思寒爆发似地喊了出来,“都是你引发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过不去,承俊也不会来救我,弱兰也不会死了。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过不去?朝廷有无数该杀该剐的,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我义兄不该死,我不该死,弱兰更不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却——”她激动中拉住他的手摇晃着,深埋在心中的愤怒喷发而出。
  许久,她的身心俱已疲乏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着了。铁面神捕轻轻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在低头为她盖斗篷时,他看见一滴水晶般的泪水,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一下,又轻轻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泪,竟是温热的。
  京师。
  天香楼上,丝竹齐奏,丽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左拥右抱,开怀畅饮。“依依,让我香一个!过来,过来……”北靖王搂着依依的纤腰,欲吻她的香腮。
  突然一道白影掠入,北靖王抬手一抄,收入了掌中。他不动声色地推称酒多欲呕,起身出席。在楼外,他展开手中纸团,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三个字:“厉思寒”。
  他一低头,只见楼下街对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时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厉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他不再迟疑,立时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街过巷,来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过头来。北靖王见他似乎颇为憔悴,比起几月前在京师初见时的丰神俊秀,真是判若两人。
  “那小丫头还活着吗?”北靖王心头一阵欣喜,一把握住了金承俊的手,“我还以为她……她与铁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扬州。一个月之后,如无意外,铁面神捕应押送她回京了。”金承俊缓缓道。“太好了!小丫头没事就好。”一向真正的喜怒不行于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颜开。
  “北靖王,”金承俊淡淡却又含了关切,“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必然论罪当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与你相识一场,尽力替她开脱?”
北靖王顿了一下,突然问:“她有何罪?”
  “偷盗。”
  “具体数额为多少?”
  “一百五十七万三千零五十两白银。”
  北靖王倒抽了一口冷气,苦笑:“这小丫头的胃口可真不小,这足足是一个大府一年的税利了。案子实在重大,何况又是铁面这小子办的案!他经手的每一案,主凶没有不定罪处死的。只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爷若是为难,就当在下没说此事。告辞了。”
  “且慢!”北靖王一手拦住了他,神色郑重:“小寒之事,本王自当一力承担,尽心尽力而为之,金兄请放心。只是……本王不宜直接出面,许多事可要拜托金兄你去办了。”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谢小王爷应允。但有所托,无论杀人放火,无有不从。”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他的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而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死,也许是一种解脱。
  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却没有过恋人。她厉思寒一向随意怡人,与周围相处甚好,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石下井,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天津卫,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鱼网。阳光,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刹时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
  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恶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人们的欢乐与生活。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了。

  夜,很静的夜。只有远远的滔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明天就要入京了……死亡?大概是吧!可她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
  她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
  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征,对白蜡而言,他的责任,他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心泪中么?而蓝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蓝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只见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这一切,可什么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海静静的,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的坚定与沉稳。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以戒备的心态对付以后的一切,“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刚开始没有答话,过了许久,他才淡淡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自己会逃跑?
  “可我还欠着你一条命。”他陡然道,语声已不再淡然,“我从不欠别人的情,更不能欠你的情。告诉我,你准备让我如何偿还这笔债?”他霍然回头,看着两丈开外的厉思寒。
  厉思寒长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把它吐了出来。摇了摇头,带了一丝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我觉得你没必要偿还。别忘了,你也在杨知府那儿救了我一次。”
  “那不一样,保护人犯,把你安全押到京师是我的责任;而救我却不是你的责任。”铁面神捕摇头,钢铁般的目光坚定地看着她,眉头已微微蹙起,“明天就要进京了,你……你有什么未了的心事,我可以帮你完成。我不想一辈子欠着这笔债。”
  过了许久许久,厉思寒抬头看他,突然笑了:“我想看看你的脸。”
  震惊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站在原地,静静看了厉思寒一会儿,终于缓缓低下头,除下了左脸上带了十六年之久的铁面具。
  面具缓缓从他脸上移开,他的肌肤似乎不习惯这突然的显露,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星光与月光淡淡照在他脸上,海风轻轻吹在他脸上……他心中莫名地一阵轻松,仿佛长久禁锢的什么得到了释放。
  从来没有人在他成名后看过他的真容,只有这个曾通过他满身伤痕来读他人生的女盗,第一次让他摘下了面具,把真正完整的自己显示在她眼中。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失去了锋芒与冷漠,甚至带了一丝温暖与柔和。
  厉思寒站在他对面,静静仰头凝着他,突然问:“你额上的是什么东西?”她不由自主地抬手拂开他垂散在额前的长发。突然间她的手被他闪电般握住。
  铁面神捕眼光变了数变,终于缓缓放开了手。厉思寒仍继续拨开了乱发,目光突然一变。她触电般地一震,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低声问:“跖之子?是你?”
  铁面神捕全身一震,一向不动声色的脸突然起了难以控制的抽搐。他低下了头,似乎额上那一处烙印火一般地烫着他:“不错。这世上本没有会知道。”
跖。这是几十年前几乎是神话的一个的名字!
  没人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天下几乎人人都知道他是一名无恶不作、杀人如麻的大盗,死在他手下的黑白两道人物已不可胜数。他生性残忍,酷好敛财,一生中做案无数,被称为“盗跖”。
  终于有一日,他在一次做案中失手,被几十位六扇门好手当场击毙,他财产全数抄没,妻子儿女也全被卖为奴婢。还听说,在官卖他的家小前,他三个儿子每人额上均被烙上“跖之子”三字,以示惩罚……可毕竟,二十年过去后,几乎已没有他后人的任何消息了。
  盗跖作为近五十年来黑道中最出名的人物,厉思寒自然不会不了解,可她却从未想到过,当今名播天下的第一神捕,居然会是盗跖的后人!
  “你现在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带这铁面了吧?”铁面神捕语音中无不苦涩,这铁面具一摘下,他仿佛也失去了平日的冷漠与无情,显出了一丝常人都有的软弱,“我原以为这会是我自己永远的秘密。”
  他轻轻笑了笑,摇摇头:“原来这世上真没有永远不为人知的事情。”
  厉思寒目光由震惊转为惊疑,可她最终还是确信了眼前的事实,这就是——铁面神捕的身上,居然流着盗跖的血!她不由自主喃喃道:“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并不是存心想揭穿这个秘密……我真的只是想看看你的脸。”
  “没什么,这是我答应你的要求。”他吐了口气,淡淡道, “其实我姓岳,叫岳霁云。”
  “岳霁云?”厉思寒喃喃复重了一遍,不由自主地道,“从来没听过……”
  铁面神捕微微摇头:“自从被卖为奴仆以后,十六年来,我从未用过这个名字。”
  “卖为奴仆!……你是说……”厉思寒身子一震,脱口低呼,目光震惊。
  “不错。盗跖被诛之时我才八岁,被官卖后,一户人家买了我去做奴仆,一直干到十二岁,我才偶然间入了公门。再以后的十六年中,世上才有我这个人。”铁面神捕不由抬手抚了抚额头的烙痕,目中痛苦之色更深,“盗跖活着时,好色残忍,从未把我们母子放在心上。可他死后,我们全家却为他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有今日,是上天的恩典;可我母亲与两位姐姐被卖入了青楼,后来听人说母亲与大姐被蹂躏至死,二姐被卖为小妾,下落不明……而哥哥、我,还有弟弟,额上被烙上了这个印记,从小在白眼与凌辱中长大,被人当牛马一般地使唤……从懂事以来,这记号就象火一样烫着我,让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避开我——因为我是盗跖的儿子!”
  他平视远方海天相交处,海水在月下泛着万点波光。他语声再次平静下来:“弟弟在十岁时就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了;而哥哥,为生活所迫,竟又走了父亲的老路!十二岁,我入了公门,拜当时大内高手为师。因为我已下了决心,要尽自己一生去申张正义,匡扶律法,让天下不再有一个盗贼。”说到此处,他抬头看了厉思寒一眼,眼神极为复杂。
  “为了忘记童年,我铸了这个铁面具,用它盖住烙印。”铁面神捕轻轻抚着手中的铁面具,“戴上它,我仿佛就忘了以前。十六年来,我只摘下过两次。:一次是二十岁那年,我破了‘血梅案’,可擒获的主凶竟是失散九年的哥哥。在他上法场时,我第一次向他摘下了面具。今晚是第二次了……”他长长叹息。
  厉思寒看着他的高大挺拔的背影,虽历经了诸多风霜困苦,却依然傲然不屈。她第一次明白,摘下面具,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意味着真实面容的暴露,更是真正的完整的人生再现——
这一个人,虽然在初见时自己认定他是个该千刀万剐的人,可在此后一路同行中,她却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气度、胸襟和人格深深地吸引,从排斥、反抗、平和、亲近到倾慕,这三个月的千里押解之途,何尝不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路历程!

  无言的寂静中,在满天的星斗下,碧空中一轮明月静静地照着这世间万事,耳边只有海风的轻轻拂动,以及那永无休止的海潮之声。
厉思寒突然想起以前问过他这样的话——
“你有兄弟父母么?如果他们也犯了法,你会抓他们么?会把他们送上刑场么?”“你为什么要戴这个面具?怕别人看见么?”
  言犹在耳。她突然热泪盈眶!
  也许身边这个男人就象是这片大海,深邃、宽阔,却又不可捉摸。
  铁面神捕看了她一眼,却见她正看着大海出神。海风吹动她一身白衫,在夜中仿如一朵盛开的百合。他的目光又一次流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大海……他发觉摘下铁面后自己居然比平日软弱了很多。也许……今晚叫她来这儿,讲了这么多,本来是一个错。
  厉思寒缓缓转过身来注视着他,突然出人意料地抬起右手,轻轻抚着他额上那一处烙印!她的眼中有泪光。泪水掩住了她眼中其它的神色。
  “岳霁云……”她轻轻叹息般地唤道。
  他的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震动。也许是惊异,也许是恼怒,也许是感动……
  “她真的不该被处死!可她千真万确是犯了死罪。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象她,以后也不会有……难道……真的是我错了?真的……是我做错了?什么是善与恶的标准?……是大明的刑律?”他的内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在挣扎着喊,说的是他从未想过的话。也许它本来就在他心里,只不过今天才第一次说话而已……
这样过了片刻,却仿佛过了几百年。她真想就这样无言相对,直到海枯石烂……可她看见了一线亮光从铁面神捕的眼中掠过,他的眼神刹时一清,仿佛是个优秀的骑手果断地制住了一匹后蹄立起的怒马!
  她一惊,手立时缓缓落下。
  抬头望望天空,那一轮月已沉入海中,天色已泛白了。厉思寒什么也没说,转身立时就走。一切该结束了。她对自己道,从今天起,一切该结束了。
  
  入暮时分。京师。大理寺。
  “什么人?这么晚了,不准进去!”大理寺门口两名差役拦住了欲进入的两人。可当那人一摘下斗笠,那差役的脸色立时变了:“神捕?……哎呀呀,您老人家来了!快里边请,老爷等了您一整天了。”
  铁面神捕只点了点头,便带了身后那人往里走。走入大理寺不到十步,便听寺监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铁面神捕,辛苦了!人犯带到了没有?老夫可等到你了。”寺监忙忙地迎了上来,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厉思寒,不由狐疑地看了看铁面神捕。
  “她就是……雪衣女厉思寒。”铁面神捕的声音很平静,“人犯我已带到了。”长着鹰勾鼻的寺监在心中暗骂他居然不给人犯上镣铐,可表面上仍笑道:“神捕千里追凶,真是神威盖世!来了哪,把人犯给我押下去!”
  左右一声答应,“咔咔”两声,两副沉重冰冷的手镣脚铐已锁住了她的手脚。厉思寒什么也没说,目光只瞥了一下他,便随两名差役走了开去。这也许已是诀别……可她方才却只看见他带了铁面具的那半边脸,那么冰冷无情、威严与不可接近……
  “神捕,里面请!下官已准备了酒席为你洗尘……”寺监讨好地陪笑,他可真不敢怠慢这传奇人物,若没他接二连三地破了一大堆重案要案,他这个大理寺监的职位早保不住了。这次他又押了巨盗雪衣女归案,他周昌又立了一功,说不定朝中还另有奖励呢。
  铁面神捕并没答话,剑眉微蹙,冷肃的面容中透出一丝忧虑,左手下意识地抚着铁面的额角处。那里仿佛有火在烧……让他的灵魂在火中挣扎呐喊!为什么?为什么带了铁面还有这种反应?
  铁面神捕蓦然一惊,转头道:“寺监大人,酒席就不必了……不过,在下有一事相求……”
  
  室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美仑美奂的房间内,一名白衣贵公子正在灯下执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剑眉紧蹙,眸中闪着烦乱而焦虑的神色,带着汉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轻叩桌面。“那丫头今晚已入京了,事情越发棘手唉……父皇又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这上面。”他苦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一名黄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亲自出面,只有劳烦你了!”
  金承俊疲惫而又寂然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关切与焦急,立刻道:“我说过,只要能救小寒,无论任何事我都肯做,无论任何代价我都肯付!”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轻抚横放在膝头的名剑“明月天山剑”。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用钱先稳住大理寺寺监。”他淡淡说着,眼睛里忽然有隐约莫测的深意。
  
  南安王府内,一片肃静。
  南安王给供在中堂的佛像上过香后,一个人忧心忡忡地在书房内捋须沉吟。父皇已病入膏肓,太医们会诊后认定皇上病势已入脑,腑脏已无生机,连以银针刺入膝中跳坏穴也无丝毫反应,唯一不入棺的原因,只是皇上的心脏还在跳动。
  虽说皇上实际上已归西,可他这一口气不断,属下臣子们自是万万不敢立新帝。于是,这一个月来国中无人,万事乱成一团。南安王不担心这个,他唯一担心的,就是一旦父皇鹤驾归天,这帝位之争必不可免。而自己虽是诸皇子中的长子,可被废去太子之位已有四年。这次听说皇上病中已下了遗旨,立下了太子。一旦父皇病逝,遗诏公开,便……极有可能他最宠爱、又是正宫娘娘所出的三皇子为帝!
  南安王不断地捋须沉吟,眉头几乎皱在了一块。他与其他诸皇子不是没想过扳倒三皇子这共同的敌人,只是三皇子为人深沉老辣,做事周密,让人没有丝毫把柄可抓。
  “禀王爷,大理寺监周昌在外边求见!”贴身小厮允福轻轻禀告。因为他明白,这大理寺监可是王爷这一方的支持者,眼看皇上越来越不行了,他一定是来与王爷商量对策的。
  “快快请见!”南安王象抓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道。
  周昌进来,拜见完毕,便坐下喝茶。“周大人此次夜访,不知有何要事?”南安王沉不住气,首先放下茶盏问道。
  “王爷可否听说,曾在泉州、汉阳等地犯下大案累累的女盗‘雪衣女’已被押解回京了?”周昌笑问。南安王见他所说只是如此一桩小事,不禁大失所望,随口道:“这等事体,自是刑部与你们大理寺主办,本王又如何得知?”
  周昌捋须摇头,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王爷,这个女盗可不简单哪!先不说她所窃银两有一百五十万之巨,而且……连铁面神捕都为她向我求情,要下官在狱中不可为难她!你说,这女盗不简单吧?”
  南安王一口茶咽不下去,怔怔地点点头,方才道:“真是不得了!”
  周昌肃然正色道:“王爷,下官今夜此来,有要事相告——这女盗背景的确不简单,昨晚,有人秘密来访,赠与下官白银万两,要求下官把此案尽力往后压,不要开审。”
  “哦?出手就万两,好大气魄!”南安王也不由一警,脱口道。
  周昌压低了声音:“那人自称是受三皇子所托,要下官依此行事,承允日后……日后三皇子若登位,必当有重谢。来人还出示了三皇子随身佩带的‘承平恩赐玉玦’为信物!”
  南安王面色一变,冷笑:“好个北靖王!风流念头动到女盗头上去了,看我明天奏他一本,这丑事一抖出来,他还有没有资格当皇帝!”他越说越激动,好不容易有对方的把柄,他岂会放过?
  周昌在一边急忙道:“王爷,此事心急不得!现下咱们还没有证据,光凭那一万两银票,奈何得了三皇子么?万一被他反咬一口就不妙了。要从长计议呀!”
  南安王渐渐平定下来,点点头,目中露出一丝狠劲:“好,咱们慢慢来!周大人,你给我严刑拷打那个女盗,借口逼问赃银下落——有可能的话,就说她与三皇子狼狈为奸,盗取库银!哼,看北靖王知道了急不急!他若一个按捺不住,本王就抓着把柄要他死!”
  
  “呀,我倒是忘了,你们江湖中人有武功,这竹岁指又奈何得了你?”一个山羊胡子的中年狱吏,看着断在地上的一付竹岁指,冷笑道。刑讯室中,只燃了一盆火,火光明灭中,映得他的脸如同魔鬼!
  厉思寒自从昨日突然被押入这房间,已整整十个时辰没闭眼了,各种酷刑接二连三地加在身上,她先是咬牙不作声,终于还是忍不住呼号出来——在这个所有犯人都闻声变色的酷吏手中,任是铁打的金刚也会屈膝,何况她一介女流?
  方才他用岁指夹住她的十指,收紧时,她觉得连心地痛!她叫骂,她呼喊,她流泪……可始终不曾开口求饶!
  “你说呀,那些赃银哪儿去了?是不是窝藏在北靖王府里?”酷吏葛一索晃着明晃晃的钢扦,阴阳怪气地问。厉思寒断然摇头:“ 不是!”
  钢扦瞬间已插入她右手拇指,掀掉了整个指甲!
  她痛得几欲昏过去,耳边又听到葛一索问:“那么,赃银去哪儿了?”厉思寒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全被我花光了。”语音未落,她右手食指又已血肉模糊!她不作声,任凭十指一个个被撬掉,终于忍不住昏了过去!
  “哼哼,别以为装死就能对付过去!”葛一索冷笑,“对付这种江湖大盗,我可是见得多了!来人,用冷水浇醒她,再吊起来,给我狠狠地打!”他啜了口茶,把满是鲜血的双手往衣袂擦了擦。
  “禀葛爷,犯人又昏过去了!”一名狱卒过来,嚅声道。葛一索又冷笑了几声:“喝,这女贼很硬气么!死去活来都不肯招?我倒看看这女贼能撑多久!”
  她在昏迷中忽然喃喃说了一句什么。“停手。”葛一索吩咐,走到了她面前,忙凑上去细听。“岳……霁……云……”
  只听得几个微弱之极的字,他如获至宝,忙转头令手下记下:“这个叫‘岳齐云’的人必是同党无疑,快上报寺监大人,从速捉拿。”他得意地扬扬手中的鞭子阴阴冷笑:“我葛一索,只要犯人有一丝气,管他是铁打钢塑,我也要他开口招供!”
  
  “你说什么?思寒被秘密审讯?还是葛一索这老狗?”北靖王大惊失色,手中茶盏跌得粉碎!他顾不得王爷的身份,一把拎住了传话的手下衣领子,厉声问,“这是真的?你这奴才为什么不早说!”
  那青衣童子一看主人铁青的脸,吓得结结巴巴:“王……王爷那时……正、正在见王、王宰相,小的……小的不、不敢……进去禀告、后来……后来……”
  “后来你就忘了,自己去睡了是不是?”北靖王几乎是咬牙一字字地问,“所以他们就……就折磨了思寒两天一夜!”他反手一掌,青衣童子被打得直飞出去!
  金承俊不说一句话,双手用力地握着剑,大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儿?”北靖王一把拉住他,平定着自己沸腾的情绪,问道。 “我去劫狱!”金承俊一字字道,“你根本救不了她!我只有自己来!”他目光亮得可怕。
  “你给我站住!你这是去送死!”北靖王喘息平甫,“一定有人在暗中做手脚!不然思寒区区一个女盗,又怎么被严刑拷打?一定有人针对我,要我为救她而……你此时去了,是自投罗网!”他年轻英俊的脸上,虽激动难抑,却仍有着惊人的敏锐与精明。
  金承俊霍然回身,冷冷问:“那么,是要按兵不动,等他们慢慢折磨死了思寒,等你登上了皇位,再下诏救她?”他语音中有入骨的讥讽。
  北靖王一怔松手,跌坐回椅中,目中有闪电般的亮光闪过!
  他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霍然抬头,一字字道:“好,我救她!”他在金承俊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金承俊的脸色突然变了!他震惊至极地看着北靖王,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么?”北靖王缓缓道,声音中有一丝奇异的颤抖。
  金承俊这才回过神,问:“你……你说真的?”
  “不错!”北靖王斩钉截铁地道,“只有这样才能救她了!”
  过了良久,金承俊缓缓点头:“你都愿意,我当然肯做。”他目光蓦地一热:“你……你很爱小寒。如果以后小寒有你照顾着,我……我也放心了。”北靖王点点头,一字一顿道:“你放心。”
  两个人的目光都有些悲凉,仿佛已是在诀别。因为北靖王那一句话是说——
  “替我杀了父皇!”
  
  “听,这女盗又在唤了!”张牌头摇头叹了口气,把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人都没几口气了,还没日没夜地叫,真烦死人了。”旁边一同当值的小赵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老是叫什么‘岳齐云’,还有什么‘承俊大哥’?整天反反复复地叫,我看这两人八成是同伙。”
  张牌头又拈起一粒花生米,正准备扔进嘴里,突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一句话来。小赵顺着他的目光向门口一看,忍不住也瞪大了眼睛,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门口不知何时早已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衣人,一袭斗篷直披到踝,半边脸上戴着寒光照人的铁面。“铁面神捕,您、您老人家来了?”好半天张牌头才反应过来,忙上来招呼。小赵则仍直盯着他看,满脸又是崇拜又是兴奋的样子,他年纪轻,还是在崇拜英雄的时期,干公门这一行的,哪一个不把铁面神捕当作心中至高至上的神?
  铁面神捕的目光却没有看两人,一向凌利泠洌的目光里充满了极为复杂的东西。他急步走到牢前,也不答话,用手一拉,铁锁应声而断!
  小赵在一边看直了眼,对心中的英雄更敬佩到地了。
  “岳霁云,岳霁云……”躺在稻草堆中的厉思寒仍在不断地重复唤着,“承俊、承俊大哥……”铁面神捕目光又变了,一丝明显的痛苦在脸上一闪即没。——这还是她么?几天不见,好好一个人,怎么折磨成了这个样子!俯卧在稻草堆中,整个后背血肉模糊,药味、血腥、腐臭,引得一群绿头苍蝇围在伤口上吮血,伤口上还杂着碎石沙粒!
  一种无法言传的痛楚撕裂了他铁一般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在门口听到那一声“岳霁云”的呼唤时,心中又会泛起深深的震动——多少年没听人叫过这个名字了!而今,在一眼看到她的惨景时,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痛楚会撕裂他的心!
  “厉姑娘。”他的声音有一丝发颤,他几步上前,把手中盒子放在低上,不顾秽臭,俯身轻轻把厉思寒扶坐起来。左手扶着她,右手闪电般地点了她几处大穴,反手印在她顶心百汇穴上,一般强烈和煦之极的内力立时从顶心透了进去,传入四肢百骸。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神捕为什么要对一个女盗如此关切。在他们看来,捕头与盗贼根本是完全对立的,何况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
  过了片刻,只见厉思寒苍白的面色透出淡淡的血色,连脉搏也有力了不少,慢慢睁开了眼睛。铁面神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又茫然、苦痛,转为惊讶,他锐利的目光甚至还捕捉到了刹间的喜悦,只是最后又变成了一片疲惫。
  “多谢神捕来看望小女子。”她声音微弱地道,苦笑不觉漾满了颊边。够了,一切在她被关入死牢时就该结束了,又何必多生枝节呢?他这是为什么了?来巡检一下被他亲手缉拿地犯人么?或是同情她,对她曾经救过他心存一丝感激?
  “怎么会变成这样?”铁面神捕冷冷问,一边解下斗篷,盖上她流血地背部。这个似曾相识的动作让厉思寒心底一震,她下意识地往后避了一下,可他地左手铁一般环着她的肩扶着,让她动弹不得。
  “很简单,他们要我招出赃银下落,我不招,又不肯顺他们意思栽赃给猪一只,只好认打了。”她说得很轻松,可一笑就痛得龇牙咧嘴。
  铁面神捕心知她是被卷入朝廷的争位之斗,才无故受害,心下雪亮。一种更严重的信任危机再次涌现心头——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官,什么又是贼?大明的律法,就代表了公正么?
  他自小立下的人生准则,再一次摇摇欲坠。
  “你有没有承俊大哥的消息?”厉思寒蓦地开口问,急切地道,“他应该早已到京了的!”铁面神捕脸上掠过一抹不自然,涩声道:“我从没听过他的消息。”
  “连你也没消息?”厉思寒唉了一声,忧心忡忡,“那不对劲,他若到了京师,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呢?除非他故意躲起来了。老天保佑……他平安无事,也别做傻事。”
  她费力地合十祈求上苍。铁面神捕的目光沉了一下,因为他看见这双手已没有了指甲,一片血肉模糊!
  他忍不住回身打开药盒,一把拉住她的手,上药包扎起来。他敏捷而老练地包扎着,甚至能感觉到那双手在微微颤抖。“多谢神捕费心。”厉思寒的声音轻微而又渺茫,仿佛从远处传来,轻轻一笑。笑得她全身伤口都在痛,彻心彻骨地痛!
  她笑容中依稀可见往日的天真妩媚,但充满笑容的脸上都又带着无尽的凄凉。不仅仅为她自己,也不仅仅为了无法言明、即使言明了也永无结果的感情,更是为了这世间虽不公正、却是人力无法改变的际遇!
  泪水几乎么溢出来,她终于咬牙忍住,低下头,看着在为自己包扎的铁面神捕,她目中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感情。不错,这个人使她倾慕,使她敬重,使她觉得安全,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完完全全不同于对其余朋友们的。也许……这就是爱。
  可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口。社会地位的悬殊,身分的差别并不足以一向倔强坚强的她退缩,可心灵上的差异,思想上的分歧,甚至对人生、事物的看法,却是一道永远不可弥补的鸿沟。厉思寒是无法接受他那种是非善恶观念的,他又何尝能真正懂她?
  他与她两个人、出身地位并无多大差别,可以后人生的路,走得却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如今在偶然的相逢后,却仍然不得不沿着各自的路各自分开……
  张牌头与小赵在牢外作声不得,面面相觑。他们不明白,官与贼也能这样相处吗?要知道,一个是名震天下的第一神捕,另一个却是犯案累累的女盗啊!
  
  北靖王府的夜分外静谧。在密室中,北靖王亲手将一瓶东西递给金承俊,两人面色均极为肃穆。
  “这是我亲手配的药,拨开木塞后药水化汽而出,让人闻后毒便入腑,半日气绝。不会留半点痕迹。”北靖王脸上一片庄严与郑重,缓缓道,“父皇其实早已必死,一口气不断,拖至今日以致朝野混乱。身为人子,此事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关重大,金兄务必马到成功。”
  金承俊目光闪了一下,本已苍白瘦削的脸上显出淡淡笑意:“王爷放心,无论成败,绝不会连累王爷。王爷……若不是为救小寒,也不会出此下策。要知道今上一死,皇位八成也会传给王爷,王爷肯为小寒冒此风险,在下真是铭感于心。”
  北靖王长长叹了口气,苦笑:“我这次也忒大胆了,只盼事情顺利。否则轼父、轼君之罪,我也够受的了。唉……这丫头,要是老实一点就好了。”
  北靖王微微一笑,顿了顿,又转过话题,郑重道:“听说大理寺已准备从速处死厉思寒及一干同党,所以我们也切莫慢了手脚。明晚你就下手罢。宫中路线我已绘出,沿路守卫士兵宫人,我自会借故调开,你自己小心。此事关系重大,切莫对任何人透出一点风声!”
  金承俊缓缓点头,只说了两个字:“放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
  看着他的背影,北靖王忽然长长吐了一口气——
  他是利用了金承俊!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以他的精明,如何会做出贿赂的这一步臭棋?他,只是想借此将厉思寒推入险境,从而可以假手金承俊除去老皇帝,早日巩固自己得帝位罢了……
  他要这个天下!就算是为了这个玷污了自己的手,也在所不惜。

  近日传出的消息,皇上垂危弥留,遗诏已经封入密函,不再改动。周昌与南安王心知三皇子必承大统,便决意要除去厉思寒,以免当日欲栽赃三皇子之事永不泄漏。大理寺马不停蹄地处理了一批案件,厉思寒与天枫十一杀手均定于明日午时斩首。
  “厉姑娘,多吃一点罢。明天一早就得‘上路’了,别空着肚子呀。”张牌头苦口婆心地劝道。凭良心说,他还真服了这女娃子,样子娇滴滴的,身子又薄弱,可居然是钢铁般的性子!他干了二十多年牢卒,看过多少江洋大盗、绿林好汉?可这个女飞贼却让他不得不刮目相看。“难怪……难怪连铁面神捕也这么看重她。” 他暗自思量。
  厉思寒笑道:“张大叔,不用了,反正也是浪费!这么好的菜,张大叔不妨拿去与另几位差爷用吧,免得浪费了。”她在草上侧身而卧,不一会儿已酣然入梦。
  
  同样的夜晚。四更天。北靖王府。
  密室中的灯火通宵不熄,灯下,北靖王正注视着滴漏,脸色凝重地等待着什么。突然,西墙传来轻轻有节奏地三声叩击,北靖王脸有喜色,霍然起身,转动了壁橱地把门。墙无声无息地移开。一个穿着夜行衣的蒙面人站在地道出口处。
  “办成了?”北靖王低低问,语声中有掩不住的兴奋与激动。金承俊点点头,拉下面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脸色苍白,目光却亮如寒星。毕竟,要做弑君这件大事,无论谁都会高度紧张的。
  “一切按计划,没有惊动一个人。”金承俊语音有些疲惫,从怀中取出那只药瓶,手竟有些颤抖。北靖王展颜笑道:“好身手,不愧为天山剑客。”他如释重负地接过瓶子,随手一摇,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一瓶全用光了?”
  金承俊不答,在桌边坐下,静静凝视烛光,突然道:“希望你言而有信,明天一定要救小寒。”北靖王正色道:“莫非金兄还以为小王是背信弃义之人么?思寒之事,小王自一力承当。如有意外,在下不惜一切也要保住她!”
辉煌的光线下,金承俊苍白憔悴已久的脸上突地显出了奇异的光芒,他微微一笑:“这样我就放心了。”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这封信,请三皇子代为转交小寒。”
  北靖王一怔:“明天……明天你们便会相见,你……”这时,他面色大变,一把握住金承俊的手腕,那手已在不自禁地发抖!“你、你……你也服了这瓶毒药?”他震惊之下,已手足无措,忙一路封了他心口十几处大穴,以免毒气上攻,“为什么!”
  金承俊淡淡一笑:“我……我给今上用了足量的药,剩下的……我全自己用了……你不介意吧?”“这可怎生是好?这药没解药!”北靖王焦躁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你怕我信不过你,要灭口么?我是这种人么?”他一口气反问下去。
  “皇子陛下……误会了。”金承俊脸色愈见苍白,连指甲也成了诡异的紫色,“弱兰死后……在下已有弃世之意,如今……如今小寒已脱险,再无所念……”北靖王连忙扶住他欲坠的身形,虽然自己已经要如愿以偿地君临天下,但是看着他,心中一阵悲痛莫名,目中垂泪:“金兄……何苦如此?日后思寒若得知,你叫她何以自处?”
  “小寒……不会知道的……”金承俊挣扎着说道,指着桌上那封信,“把信……交给她……以后请好好对待她!记住,信……”他语声终于缓缓低了下去。

  终于到这一刻了。厉思寒在囚车中看着四周围观的人群,又看了看快升至正中的太阳。她心中突然有些想笑——死亡,原来就是这样容易的事情呀?
  忽然路边人声嘈杂,人群中几十个平民正在哭叫着挤上来,为首一名老汉他一手挽着篮子,另一手拖着一个女子,来到囚车边,攀着栅栏哭道:“恩人哪,你是个大好人!老天咋地不长眼呢?”“你是……”厉思寒奇怪地沉吟。
  “俺家六口人在旱灾中还活下两个,全亏了恩人您呀!俺姓刘,您忘了?”老汉跟着前进的囚车边走边拭泪,他身后几十个人齐声道:“恩人!您忘了么?咱全是射阳县的百姓哪,前年那场旱灾……”
  “还有我们,恩人!我们是从潮州来给您送行的!”那群人纷纷嚷了起来,连哭带叫,乱成了一团,跟随的差役怕出乱子,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让跟进场中:“下去,下去!穷鬼们,再乱叫可要全关进牢里去!”
  “众位乡亲们,你们回去吧!”厉思寒怕百姓们吃亏,忙发话了,“你们……你们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她声音已哽咽,心中热乎乎地。至少她已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还是有回报的!并不是没有人理解她、站在她一边。这已足够了……
  囚车已驶近了刑场,厉思寒狠狠心扭过头去,不再看百姓们一眼。突然,——“恩人,路上走好!”她心中大震,回头只见几十位百姓齐齐地跪在身后,对她重重磕下头去!
她连忙在囚笼里叩首还礼。泪,从心底漫出。这不是恐惧,而是欣慰,是欢跃……
  
  “等一等!”突地人群中有人喝止。囚车停下。发话的是个高大的布衣青年,他从人群中走出,向囚车走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同人犯讲。”他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威严而淡漠。几名官兵怔了一下,随即大骂:“小子,你找死啊?你以为你是谁?”那布衣青年不答,伸手出示了一枚玉玦。
  “平乱玦!”几名官兵大吃一惊,立时闭嘴退到了一边。
  “厉姑娘。”那高大的布衣青年来到囚车前,轻轻唤了一声。
  厉思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问:“你?……岳霁云!你的脸上……面具呢?”不错,眼前这个俊伟磊落的高大青年,正是名震天下的铁面神捕!他脸部的线条刚毅而英朗,只是左边脸上的肤色略白。她从没想过……他会以真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
  “这、这是为什么?”她颤声问。
  铁面神捕苦苦一笑,涩声道:“现在,没人认识我了。其实……他们认识的我,也只是我的面具罢了……”他举手,指尖轻轻移过额上烙的字,声音又有一丝发抖:“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对的,你并不是女盗,更不是什么贼。朝廷的律法并不代表绝对的公正,因为它不代表百姓。”他脸上又现出了极度苦涩的笑容,“抓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错。不过,也是你让我明白了这一点,谢谢。对不起。”
  他转身走开,厉思寒发觉他的背影已颤抖得不能自控!
  “以后,我就是我,跖之子。不会再有铁面这个人了,他也死了。”
  “岳霁云,等一等!”在囚车重新行驶前,厉思寒拼命从栏中伸出手,一把抓住岳霁云的手。他缓缓回身,厉思寒看见有两滴泪水从他眸中滴落!只是一刹间,泪水已消失在尘土中。厉思寒拉着他的手,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下去!
  周围的士兵忙上来阻止,可厉思寒已松开了手。血,从腕上深深的牙痕中渗出来;血,染血了她原本苍白的咀唇,红得刺目……她突然微微地笑了。
  岳霁云捧着右手,看着囚车驶入刑场,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轻轻问他:“那些能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也一定蛮了不起的吧?”“你会不会记住他们一辈子呢?”……反反复复地问。
  在脑海中,在心灵深处,他回答:“会的,一定会的。”
他终于转身离去。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从此后几十年中,他就像一去杳不复返的黄鹤,永远失去了踪迹。但有关他的传说仍是很多,却没有一个有凭有据。直到十年后,才有人亲眼在十三陵的墓地看见过他,只是那一次后,他彻底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为盗的女子却化成了一把剑鞘,禁锢了他的心灵……永远、永远地封印住了这把曾象征正义的利剑!
  
  厉思寒是第一个行刑的,周昌怕夜长梦多,让刽子手先处死她。
  但下斩的屠刀没有落下,因为圣旨已下。哲宗皇帝于昨夜病逝宫中,按其遗旨所嘱,三皇子北靖王朱胤爔即位,是为孝宗,当即下令大赦天下,派人飞马来报。
  大赦令到处,厉思寒及十一位义兄刀下还生,众人相拥而泣。
  
  当夜,厉思寒被秘旨传入宫中,看着宫中冷月下身着明黄色龙袍的人,她忍不住哭了。“猪一只,谢谢你!……”她真心诚意地道,她最最感激的,还是他救了十一位义兄,这比救了她自身还让她铭心刻骨地感激。
  孝宗皇帝忍不住轻抚她一头的秀发,把一封信递给了她。
  看完信后,厉思寒很久没有出声。“信上说什么?”孝宗忍不住问,他也很想知道。“承俊大哥说他要孤身浪迹天涯,以忘记往日的伤痛。他叫我不必担心,也不用找他了。”厉思寒长长叹息了一声,“他还说,如果可能,托你……托你代他照顾我。”她目光有些迷惘。
“那……你的意思呢?”孝宗轻轻柔声问,生怕惊动了什么。
  厉思寒抬头,看见皇帝的冠冕下那双眼睛,她明白了。也许以往的她会不懂,可如今的她,早已明白了这种目光的含义。一种极其复杂的,温暖中又带着凄凉、欣慰中又有悲伤的 情绪包围了她。
  “世上不会再有铁面这个认了,他也死了。”蓦然,岳霁云走时那最后一句话清清楚楚响起。铁面……死了?也许,铁面一旦摘下,也代表了一个人的永不复返。
  她一直渴望能在心灵与思想上与他弥补鸿沟,达成共识。可她也终于明白,一旦他接受了她的思想,世上便不会再有那个威严正气,铁面无情的人,也没有那正义化身般的英雄。因为他自己也迷失了。她所爱的那个铁面,已在这世上消失了……
  但迎着年轻皇帝那深情而又霸气的目光,她仍轻轻道:“让我多想一会儿,过一段日子我再回答吧。”她并不死心!
  以后的一年中,大江南北,大漠苗疆,她几乎踏遍了神州在寻找他。她想再看看他,看看岳霁云,看看这个人身上还是否留着让她眷恋的东西……
  可厉思寒从未找到过他,甚至也没听到任何他的消息。
  也许,上天注定了她一生中的情缘只有短短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押解之途!
  
  孝宗熙平二年,宫中多了一位叫南雪衣的贵妃。貌美却不艳压后宫的她,却深得皇上独宠,为其兴建了披香殿,封为西宫之主。
  但关于南贵妃的出身,众人却传说纷纭,隐隐透出她往日出身的不高贵,可从未有人敢提起。宫女侍从们都说这南贵妃虽开朗活跃,可仿佛眉间总有难言的忧郁压抑。更有人私下传言,说南贵妃虽得独宠,却不专房,皇上甚至不在披香殿中留寝……
  稳定的环境,安适的生活,甚至可以秘密见见旧日老友,“南贵妃”的生活是极其奢华安逸的。可这……就是“照顾她一辈子”么?有时厉思寒不禁自问。
  可她累了,也倦了,她已经不起风浪的冲击。她是真正感激“猪一只”,也愿意就在他君临天下的怀抱中终此一生。可他却是清醒的,他对厉思寒借着庭中的白玉兰说过一段话:“我喜欢白玉兰,但我如果摘下它,它几天后就会凋谢;与其如此,不如让它在枝上静静地开,我也在一边静静地看。”他在政务繁忙之时抽空与她赏春,不由说出了一段心里话。
  厉思寒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是铁面?他已不复存在了,她甚至没有对他真正表白过心迹。当初她是死囚,不能说;如今,她是贵妃,更不能说了。她明白,在自己一生中,真正快乐的时光,只有在威海海滩上,那相对无言的一夜……
  孝宗也先后宠过不少其他的妃子,她们也一个个貌美多才,行止动人,可多则半年,少则一月,便又失宠。厉思寒看在眼里,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其实她与众妃又有什么真正的不同?宠爱是会过去的,特别是在这众星捧月的环境中,失去皇帝的关注,只是时间先后而已。
  但孝宗真正打动她的,还是那一夜……
  深夜的夜,厉思寒遣开了宫女,一个人在房中对着灯发呆。她入宫后已习惯晚睡,一个人静静地对灯想心事,想那三个月中的一点一滴,他的一言一行。
  已四更了,她准备就寝。但习武之人的直觉,告诉她窗外有人!
  她推窗而视,却未料到是他。
  孝宗朱胤爔居然此刻站在庭中,静静地看着她。厉思寒心头一震,发觉他居然只穿了紧身袄儿,却未加外袍,她忙拿了一裘狐大氅,从窗口轻轻跃入中庭。“皇上,月下风寒露重,快加衣吧,身体要紧。”她边说边为他加上了大氅。
  “小丫头,”孝宗突然笑了起来,“还是本性不改,一急就从窗口跳出来了!”厉思寒面上一红,心知以贵妃之尊行为已不检,忙低头道:“皇上别取笑臣妾了。”她想了想,又细声问:“不知皇上到来,所为何事?”
可孝宗却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厉姑娘,你在这儿过得开心么?”厉思寒盈盈下拜:“禀皇上,臣妾很开心。”孝宗抬手让她平身,目光闪电般注视着她:“你可知欺君该当何罪?”
  他淡淡吐了口气,轻轻笑了笑:“你不开心的,朕看得出。刚才在梦里,朕还见你在哭……所以朕……就忍不住过来看看。但看你坐了很久,也没哭,只叹了不少气而已……”厉思寒心中蓦然一震,心中体会到他轻描淡写几句话中的深情,心中乍现一缕柔情。
  她明白,孝宗一定是在梦中见她不如意,午夜梦回,再也忍不住过来看她,又不愿惊动宫人侍从,才一个人匆匆过来的。厉思寒不由问:“皇上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侍卫么?”
  孝宗年轻英俊的脸上突地显出一丝淘气的笑容,得意地道:“你别忘了,以朕的身手,又岂能被守卫的侍卫发觉?”他威严霸气的脸上,突然间象个小孩子。
厉思寒心中感动。要知他以帝王的尊,居然要三更半夜飞檐走壁地偷偷来看自己的妃子,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她忍不住轻轻唤了声:“朱屹之……”“大胆,居然敢呼朕为猪一只?”孝宗半开玩笑半认真,“南贵妃,你该当何罪?”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当年在京师大街上初见雪衣少女之时,满口的调侃。
  厉思寒不语,只静静看着他。这一刹间,感激转成了爱。

  孝宗熙平三年春,南贵妃真正宠冠后宫,孝宗下朝后只去披香殿,两人或闲谈,或散步,兴致好时甚至会拔剑切磋一下武艺。当然,一向都是以南贵妃失败而告终,而孝宗往往大笑而止,并兴致极高地亲手教她一些武学诀窍。
  两人琴剑相谐,在宫中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厉思寒有时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笑出声来,痴痴地看着庭中的花木。她以为自己的一生,终于也能有真正的幸福与爱情了,能与一位真心爱她而她也爱的男子,坐拥天下地过完一生。
  而她却没想到,她的一生,竟以噩梦而告终!
  那天,在用完早膳,她一个人在庭中练剑,突然她的指尖竟起了无法控制的颤抖!厉思寒大惊失色,强自运气压住体内的不适,吩咐左右侍女:“快去找皇上来这儿,快!”她已感觉到了一种强大而又阴毒的力量,在侵蚀她的五脏!毒,她中了毒!
  “思寒,思寒!”从大殿议事中抽身返回的孝宗心胆俱裂,抱着昏迷的她大声呼喊。不错,他很熟悉这种毒,这本是大内才有的杀人无形的“木犀清露”!
  当年,为了早日巩固自己的地位,明知周昌是南安王那边的人,他却故意去贿赂他,在思寒陷入险境的时候,利用了金承俊毒杀老皇帝,金承俊随后用其自杀。可如今,厉思寒竟也中了这种无药可解的毒!是天遣?是天意?
  孝宗一遍遍地用内力输入她体内,勉强护住她心脉。终于厉思寒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了。孝宗心神俱乱,他这时才发觉,他最爱的原来不是权利,不是王位,而是怀中这个垂危的人儿!他曾那样地看重过手中的地位和权力……但是时至今日,他却甚至可以用所有的一切,向老天换取她的生命。可是,却已没有机会了……
  是他的错!是他的错!宫闱斗争的残酷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却没有保护好她!
  厉思寒神智很清楚,目光一直看着他,张开了口,却无力说出一个字。她努力地抬起手,慢慢摸索着他的脸颊,轻轻为他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皇帝……不可以哭。”她突然轻轻说出了一句话,死灰色的脸上绽出了微笑,手便重重垂了下来……
  孝宗果然没再流泪。抱着宠妃的尸身,他整整三天没说一句话。
  
  第四日,他一反常态,上朝议事,下令刑部追察此案。
  一个月后,皇后与淑妃被赐死,据说与合谋毒死南贵妃一案有关。皇后一族在朝中势力颇大,朱胤爔当年也因为这个才立她为王妃,但他如今却不顾所有人的求情,于熙平四年六月二十日,用白绫缢死皇后淑妃于披香殿。
  熙平四年六月二十五日,孝宗下旨追封南雪衣贵妃为皇后,谥号端孝贞慈皇后,宣布国丧,以皇后之礼丧于十三陵内,同时大赦天下以志哀。孝宗不但亲自送殡,还在陵前素衣守墓呆了三天,才回朝议事。
  表面上,他仍平平静静地当着天子,有着三宫六院。可他常常会想起以前,想起在朱雀大街上的初见,想起她当时的娇憨任性,想起她的自立坚贞,也想起她多难的一生。特别是她在临死之时,那望着自己的目光,深情缠绵,却又伤心入骨,至今让他想起来就痛不欲生。
  孝宗知道,他虽富有天下,可失去了比天下更珍贵的东西……
  十年后,孝宗病逝,年仅三十七岁,正当英年。太医诊断,竟是死于区区的风寒高热。只是他不请医治疗,也不运功驱寒,终致病情一步步恶化。
  熙平十四年三月初七,孝宗入葬于十三陵,与端孝皇后同穴合葬。
  据说,在某一天,有人在那儿看见一个黑色斗篷的人在奠基,很象已失踪很久的传说中的铁面神捕,只是他脸上已不再有面具。谁也猜不透他在王陵干什么,奠谁。
  这是关于铁面神捕的最后一个消息,那以后,谁也没再见过他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故事到此也结束了,曲终人散。悲也好,喜也好,你如果当它是个故事,那就置身局外地看完它;如果你不仅仅当它是个故事,你就去懂它、理解它,明白在故事背后我想用文字说明,却又道不明的内涵何对人生、对爱情与友情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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