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死去的鱼才随波逐流
——写在26岁
1
2012整个上半年,我都消沉在广州湿闷的空气里:每日睡到自然醒,木然走向地铁站,到杂志社,吃午饭,踢实况,上网耗时间,浑浑噩噩到下班,晚七八点一个人往地铁站走,路上买些水果,回家。生活仿如一潭死水。
偶有的友人小聚和粤式茶点也消解不开那被湿气粘住的生活,在南国的水雾里,那曾经清晰的未来也日渐模糊起来。可怕的是惯性和懒惰已开始起作用了,一度想,或许广州将彻底毁掉我吧。
间或交文章上去,平庸无奇,只为交差。有次一老师拍我肩膀说,我了解你水平,但你心不在这,更不在稿子上,快去闯你的世界吧。他看得很准,那时日日夜夜在盼着出来,心里早已生活在别处了,没个稳劲儿。
三四月间回了趟厦门,见了一起度过轻狂时光的伙伴们,见了即将跨洋而去的爱过的姑娘,聊了些关于过去未来的琐话,经历了我的第五个毕业季——也注定是最后一个,大酒一周,痛哭了一场,心里隐隐感觉到,或许是给青春划个句号,至少是告一段落的时候了。也终于可以跟那片海的故事握手言和。
整个生活都在呼唤一个新的开始。
后来,终于挥别广州,赴上海参加姐姐婚礼,又环游了台湾,生活渐有了些生气。再后来,心急火燎的等签证,兵荒马乱的打包,九月就出来了。我一直遗憾自己出国太晚了,毕竟未经打磨时就出来是一副模样,半成品出来又是另一番效果。但想想又未尝没有益处。我已确立了足够坚固的价值根基——尽管它们可能有很大问题,心里有谱出来是为了寻找什么——一定是语言和镀金之外的东西。我相信自己还有空间,仍保有开放的头脑和旺盛的好奇。
2
在我长成如今这个样子的年岁里,冥想占据了我独处时间里阅读之外的多半时间。心里总会幻生出眼花缭乱的意象。而前些年,最具象征意义的就是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暴雨里淋着大声喊叫,心里所有的苦闷、压抑得到了纾解。这些意象无疑是生活的某种映射:那些成长时日日积郁于胸的愤怒和委屈,觉得全世界都欠自己的,被周遭的一切欺骗了。
而现在闭上眼睛,就是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步行或骑车在一条慵懒的小路上, 四下无人,寂寂无声,偶有几声鸟叫,天空蓝极了,一切都很安详。
当我骤然意识到这种意象的变化,日子已经悄然不觉的滑过了。
有人问我为什么长时间不写文章,我说我对自己有新的期待,一时一境。但实话却是表达走到了一个瓶颈,过往有限的生活经验用光了,在可见的生活和视野可达的领域里该说的都扯完了,剩下的就是车轱辘话轮番说。对世界,对生活,我提不出更多的解释框架。
其实,内心纠结、偏爱跟自己对话时最爱写文章。我在北京居住那段时间最高产,因为困惑,想不明白,很多情绪找不到出口,跟自己较着劲。某种意义上,是生活里缺少变化和刺激物。
现在我可以摆脱那个框架了。内心的冲突逐渐平复,开始向外寻觅,睁开眼睛尽情的向外看,观察、思考,跟外部的世界对话。
我仍关心公共事务,但不再执念与苦恋。多了平和从容,少了愤怒急切。如梁晓燕老师所说,不要把反抗当生活,而要把生活过成反抗。世界的多元让我惊叹,并或多或少的为之前的“自恋”而感到难为情:无论是对内心世界、还是中国的过分关注,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恋情结在作祟。
曾与国外同学讨论问题时,我发现自己除了中国很难举出别的例子,这让我既羞愧又恐慌。我甚至不知这是民族文化心理还是我个人的狭隘:国人通常将所有外国人不加区分的称为"老外",尽管意大利人挪威人美国人之间可能有天壤之别。这不仅是一种自我为中心意识的强势,或许更反映了一种对他者了解的匮乏。就如央视对伦敦奥运会的直播,对他国文明缺乏足够解释能力的尴尬展露无遗。这也反映在国内媒体的国际报道中。如黄章晋所说,欧洲人刚完成地理大发现的一百年间,虽有了一个世界地理的轮廓,但地图上往往画着大象、怪兽和食人族之类,是粗线条的,缺少细节和血肉。
“我”的世界不是唯一的生活模式和可能,而中国的社会转型也不是全世界所有人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话题。世界各地都有精彩的故事在上演,各个民族、社会都有各自的历史、文化、当下所关注的议题,中国并不多么特殊。我不想盯着中国一辈子,从二十岁到六十岁。一成不变的生活。
我曾经太草率和急切的表达自己,现在到了闭嘴看看世界的时候。
3
一直在想,生活归根结底还是,你这个人,两双手两只脚一颗脑袋,每天吃粮食、污染环境,说话做爱,哭和笑,来这世上一趟究竟干嘛来了。
连岳说他"十年始入自由主义之门",我不敢谈所谓"主义",只能说这一年始入"自由"之门。这自由不只是无阻碍登陆Facebook、免于恐惧的言说的自由,所谓消极自由,而是心性逐步挣脱枷锁的过程,重新发现自我、拥抱天性,是对过往的偏见、习惯、思考方式和认知模式进行反思,审视,所谓积极自由。这引出了另一个问题:生存还是生活?
那些价值观念、思考习惯以及条件反射式的行为,有多少是社会和文化加诸的,又有多少是源于自然天性的?换句话是,到底是你在做决定,还是伸进你脑袋里的手在做决定?人的确不可能独立于社会而存在,但在社会文化塑造人的同时,却也剥夺、绑架了人的本真。在我们做出选择、产生想法时,有多少是出于本心,又有多少是出于“大家都是这么做的”?生存即盲目重复他人的生活,而生活则是遵从自己的天性、运用理性和自由意志,去选择、思考、生活。离本真越近,也就离自由越近。
可难点在于,区分哪部分是天性,哪部分是社会灌输的价值已越来越困难。或许更常见的困境在于,人们心里清楚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天性所追求的,却又不敢放手去追求。只因控制不了自身的恐惧和欲望。很多时候人们说身不由己,其实只是心不由己罢了。
我相信人人都有自由意志,区别在于强弱,而多数情况下它会被另一些更强大的力量打败——恐惧和欲望。肩负自由是“疲惫”的,要做出选择,要承担责任,更多时候,自由意味着“不安全感”。你的意见可能与多数人相左甚至遭致反对,你的生活方式和行为可能被人嘲笑,你可能时常与孤独和误解作伴,你可能很容易就落魄潦倒了——这时候,不经思考做跟别人一样的事、成为跟多数人一样的人,就成为了一个诱人的选项。你身后站的不再是少数同道,而是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如果我错了,那么多人陪着一起错呢”,久而久之,这种“安全感”甚至会强化为一种“道路自信”,转而嘲笑起那些特立独行、追随天性的人:你们一定错了,因为你们跟大家不一样。
我自小便内向懦弱,羞于表达自己的意见,害怕跟别人不一样——这使得我一直认为自己最终成为如今这个样子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奇迹。我倾向于往最受欢迎的群体里蹭,我说着大家流行的话语,行为着集体的行为,我们嘲笑那些特立独行的家伙,他们的愚蠢和可笑——他们居然跟我们不一样耶。我在很多年里一直没有自己的想法,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想做什么,要往哪里去。随着年岁渐长,后来才明白,我一直没有真正活过。
才明白,最美的路必然不是多数人走的路,也未必是少数人走的路,而是你内心自由选择的。有自由意志,才有尊严,才之为人。
而一直掌控我的,无非是恐惧和欲望——我害怕跟别人不一样。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周遭的一切——父母、学校、社会、同辈,都在告诉你,要拿最好的成绩,要念最好的学校,要生活在最大的都市,要倾家荡产买一套房,要嫁最优秀的人,要找最好的工作,"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而后生一个优秀的孩子,把你未竟的梦想投射在他身上,要求他拿最好的成绩,念最好的学校,去最好的城市……这个如同"放羊生娃盖房"笑话般拙劣的恶性循环日日夜夜都在奏效,却鲜有人质疑、反抗,一拨又一拨年轻的脸让渡了自己的好奇和天真,投入到这一场"我奋斗了十八年终于能跟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洪流中。
我不是反对这些"最高最快最好"的价值,而是反对这些价值成为被推崇的唯一标准,垄断所有进入人们头脑的渠道。我亦不是装外宾不知中国的逼仄现实和固化阶层,对于有些人来说,他们的忧虑并非匮乏,而是还不够多、还不够好、还不够成功、还不够比他人地位更高。这是毒药,这是生存,而非生活。这是动物世界。
有次跟奥地利室友聊天,他说有时候你闭上眼睛跳出来仔细想一想,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工厂,每个人都是流水线上的螺丝,你没有选项,不能退出,每天八小时一周五天不停歇的工作,你劳动你吃饭你睡觉周末看电影跟朋友家人聚会结婚生孩子送孩子上学,六十五岁时"组织"批准已渐生锈的你荣休,于是拿着养老金等死吧。这是个被奴役的机器人世界。
他在奥地利念工程师学位,奥国很少有人愿意学物理专业,因此市场缺口极大,他和他的同学们毕业后可以轻松谋得一位薪水很可观的工作。但他却打算去做一名中学物理老师,因为每个月只需上20小时的课——这还不够,他要选择每周10小时只拿最低工资。薪水对他来说够用就行了,他需要阅读思考旅行,需要活得有闲暇,有自主意识。
他的话或许极端,我也很难完全赞同他把所有工作都假设为机械重复无意义的劳动,而否定了工作中的创造性,做自己喜欢事情的的快乐。但我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人应该努力奋斗,应该为喜欢做的事全情投入,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认识自己,拥有独立而不受控制的自由意志、自我意识,自主选择所认同的生活方式所喜欢的事情,而非不加思考追随主流价值,把自己交付给那开足马力的社会机器。
李海鹏说,"你人生的黄金岁月都在做公司的螺丝钉,老了才想到追求天性、感受生命的快乐。 全世界都是这样,每个人都在上班工作。这一切无非是人的欲望压过了天性,当一切以欲望为主导,各种悲剧就出现了。 但理性告诉我,欲望不可压制。 比理性更远一点的是,人应该有选择的权利,人应该保有一份天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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