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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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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7 11:3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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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五个“退出”,就是高行键“退回自身”、“退回到自己的角色”的文学主张和守卫的文学立场的要义。所以刘再复说他是最能坚守文学立场、最具文学状态的作家,也是最有活力的灵魂。
2,提倡“冷文学”。高行键说:“文学原本同政治无关,只是纯然个人的事情,一番观察,一种对经验的回顾,一些臆想和种种感受,某种心态的表达,兼以对思考的满足。”又说:“这种恢复了本性的文学,不妨称之为冷文学。它所以存在仅仅是人类在追物欲满足之外的一种纯粹的精神活动。这种文学自然并非始自今日,只不过以往得主要政治势力和社会习俗的压迫,现今还要对抗这消费社会商品价值观的浸淫,求其生存,首先得自甘寂寞。”高行键提倡的这种“冷文学”与那种文以载道、抨击时政、干预社会乃至抒情言志的文学是大有区别的,但决不是对人对社会冷漠的文学。用刘再复的话说,“是把温暖、把人性底层的激流压缩在冷静的外壳之中的文学,有如蕴藏着溶岩的积雪的大山。”高行键那么勤奋的写作、绘画、怎么能说他对社会的冷漠呢?高行键的两全长篇和十八个剧作流露出那么深切的人文关怀、生命关怀、生态关怀、宇宙关怀,怎么能说他对人、对社会的冷漠呢?
3,感受真实。有两种真实:一个是作家所看到的真实,一个是作家所体验到的真实,也即一个是眼睛的真实,一个是心灵的真实。从把握真实的力度讲,后者显然比前者更重要。高行键说:“作家把握真实的洞察力决定作品品格的高低,这是文字游戏和写作技巧无法替代的。”又说:“文学并不旨在颠覆,而贵在发现和揭示鲜为人知或知之不多,或以为知道而其实不甚了了的这人世的真相。真实恐怕是文学颠扑不破的最基本的品格。”这里说的“洞察力”、“发现”、“揭示”都主要不是指眼睛,而是指心灵。如果说“是否真实”是读者阅读作品最重要的、第一位的审美判断,那么“感受真实”就应该是作家最重要的、第一位的审美追求。
高行健的文学主张当然不是以上三条所能概括的,但最重要的也就是这三条,而最有个人特色的是前两条。这前两条,即“退回自身”和“冷文学”也是世人议论得最多的地方,虽然“一个深刻的精神价值创造者,不能期待许多人去理解他”,但我还是想留在文章的最后略作评述。
四,中外对高行健获奖的反应
首先是中国的反应。中国作协早在高获奖前两天就得到消息,说这届诺贝尔文学奖将授予中国人,不是北岛就是高行健,两天后被证实是高行健,非表态不可。据说作协内部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高行健已入法国籍,让法国人去表态;但他毕竟是华人,用中文写作为主,中国人也应当为他的获奖而高兴。另一种意见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和平奖与意识形态密不可分,把奖授与高行健含有政治目的。最后第二种意见占上风,这便是大家在报上看到的以作协负责人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的方式发布的190字的新闻稿,强调“中国有许多举世瞩目的优秀作品和文学家,诺贝尔评委会对此并不了解”,最后指出诺奖“实质上已被用于政治目的,失去了权威性”。
中国作协这个表态立即引来许多争议:附和者说,这次评奖“开了中国人的一个大玩笑”(舒乙)。余秋雨则比较客观,他说:“高行健八十年代的剧作对中国戏剧走向现代转型,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高行健获奖是件好事,应该祝贺他,这表明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密切联系。”我在这里要特别提到朱熔基的声音,朱熔基当时正在访问,他说:“我很高兴用汉语写作的文学作品获诺贝尔奖······相信今后还会有汉语或华语作品获奖,很遗憾,这次获奖的是法国人而不是中国人,但我还是要向获奖者和法国文化部表示祝贺。”同是官方表态,朱熔基总理就要高明得多。《中国可以说不》的作者之一张小波既对高行健获奖感到惊诧,认为是“冷门中的冷门”,又对作协的表态颇为不满:“中国作协也让人恶心,他们应该先检讨自己在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中的政治标准和无所不在的黑箱操作;说高行健基于政治原因得奖,这也是鬼话。”反应更为激烈的大概要算余杰、摩罗、余世存和笑蜀四位年表人了。他们首先以《我们不能沉默》为题在网上发文章,接着写了《致中国作家协会的信》和《致高行健先生的贺信》。据悉,马悦然读到贺信,泪水盈眶,立即写了一封寥寥数语的短笺,全文如下:“来自北京部份青年学者的信,使我泪水盈眶。我高兴地获知高行健所知。能否告诉这些年青人,他们使我十分欣喜?能否告诉他们,我爱中国和这个国家的文化与文学?能否告诉他们,我不是中国人民的敌人?”马悦然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数十年如一日地沉浸于中国文学的研究与翻译工作中,他不仅翻译了从鲁迅、沈从文、艾青、到李锐、北岛、高行健等一千多种现代的和当代的诗歌、小说,而且还翻译了《水浒传》和《西游记》两部古典巨著,可谓呕心沥血。可见他的“热泪盈眶”包含了多少真挚与复杂的感受情!
现在说说国外的反应。大体说来,也是两种意见,赞扬的和批评的音量都比国内更高。
先说赞扬的。刘再复不用说了,他是高行健最早、最密切的知音,高行健获奖后,他为他写了一本专著——《论高行健状态》,盛赞高行健。中心意思是说高行健是“最具文学状态的作家”。什么是文学状态?刘再复认为,“文学状态一定是非政治工具状态,非集团战车状态,非市场商品状态,一定是超越各种利害关系的状态。他的所谓‘自救’,就是把自己从各种利害关系的网络中抽离出来,而所谓‘逃亡’,也正是要逃离变成工具、商品、战车的命运,使自己处于真正的文学状态中。”刘再复还特别赞扬《一个人的圣经》,说自己“阅读时一再长叹,几次落泪而难以自持,此时我完全确信:二十世纪最后一年,中国一部里程碑似的作品诞生了。”(见《一个人的圣经·跋》)这里我要特别提到瑞典皇家学院给高行健的得奖颂辞:“西元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文作家高行健,以表彰其作品的普遍价值、刻骨铭心的洞察力和语言的丰富机智,为中文小说艺术和戏剧开辟了新的道路。”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颂辞并不只是针对获奖小说《灵山》的,因为接下来的四段文字依次评价了《灵山》、《一个人的圣经》、及其戏剧创作,这就看出诺贝尔奖所授予的虽是某作家某一部具体作品,而实际上是从作家整体来考虑的,是含盖了作家整体创作及其精神人格的。
下面我要再举两位学人对高行健的评价,一位叫阮铭的学者在《高行健提升了诺贝尔》一文中说:“是高行健提升了诺贝尔,而不是诺贝尔提升了高行健。”他称《一个人的圣经》是“当代圣经”,是“二十世纪东方的《伊丽亚特》和《奥特塞》。另一位学者是王瑶先生的女儿王晓华,她在《高行健是最应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汉语作家》一文中说:“高行健是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作家。在绝大多数汉语作家还忙于从人与人关系的角度对中国的政治文化进行反思时,他已经开始从生态视界中看问题,在作品《野人》和《灵山》中,表现出将人文关怀与生命关怀、生态关怀、宇宙关怀统一起来的努力。这使得他在思想高度上远远超过了北岛。北岛是以启蒙为使命的现代作家,而高行健则是具有了生命关怀意识、生态关怀意识、宇宙关怀意识的后现代作家,二者根本不在一个水平面上。至于王蒙和李敖更无法与高行健相提并论。沈从文与高行健有类似之处:但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本质上是乌托邦,高行健的《野人》和《灵山》则一方面回到过去,一方面消解指向过去的乌托邦,所以高行健所要表现的东西远比沈从文复杂,二者有后现代作家与前现代作家之别。”又说:“20世纪中国有两个杰出的戏剧家,上半叶是曹禺,下半叶是高行健。高行健创作的完美性不如曹禺,但在深刻性上超过前者。其《野人》是中国迄今为止最有生态意识和生命关怀意识的总体戏剧。”
王晓华上面的话有不够周密的地方,容易给人以“主义”定高下的错觉,尽管如此,这段话还是透露出王晓华非凡的理论勇气和独具慧眼的地方。在后现代主义口碑不佳的今天,一般人又都把高行健视为现代主义作家的典型,刘再复还给了他一个“极端现实主义”的怪名,只有王晓华把他作为后现代主义的典型而大加赞扬。不仅如此,她还把北岛、王蒙、李敖、沈从文、曹禺等大腕牌作家与高行健相比较,竟一一把他们比下去了,这会让许多人感受到不快,但我相信,历史会证明她准确无误。
批评的声音也不少,我只举最激烈的两个人物:一个是寓居瑞典的作家茉莉,再一个是寓居美国的著名记者曹长青。前者站在的立场批评高行健“漠视中国人民的苦难”,“遗亡中国人民的历史剧痛”,“是消极的个人主义”。说他的剧作《逃亡》是“犬儒主义的代表作‘。后者站在政论家的立场,写了“十论”的系列批评文章,是茉莉有力的同盟军。二人均认为高行健没资格获诺贝尔文学奖,,批评瑞典文学院把诺奖给他,是“对诺贝尔文学奖的亵渎“。
结语
关于高行健及其获奖情况,就谈到这里。最后,我想对上面涉及到的几个问题谈一点看法。
1,应如何看待高行健获奖。刘再复在《百年诺贝尔文学奖与中国作家的缺席》的文章中说:“近百年来,诺贝尔文学奖所授予的每个作家,几乎都有争议,很难找到全世界舆论一致认同的作家,甚至很难找到瑞典舆论一致认同的作家。”(《论高行健状态》143页)连已获奖的作家本身也有的,一位是英国大戏曲家肖伯纳,1925年,肖伯纳在得知自己获奖后,写了一张明信片给评选委员会,说他“还不至于穷得等侯这笔钱用,请你们改给其他等着用的作家吧”。另一位是法国存在主义大师沙特,他拒绝获奖的理由是:“不能接受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的高级文化机构授予的文化荣誉。”所以,有争议是很自然的,争议再多也不能否定诺奖的权威性,这也是100年来的事实一再证明了的。再说,获诺贝尔文学奖也不等于就是世界文学冠军,马悦然曾明确地说:“诺贝尔文学奖不应当被认为是世界文学冠军,这种世界的文学冠军应该由欧洲边缘的十八位先生女士选出的想法显得既可笑也不合理,瑞典文学院所能期待的是把奖颁给众多非常出色的作家中的一个。”(《解说高行健》82页)
2,如何看待高行健的“退回自身”的“冷文学”。如果是站在的立场,站在主义知识分子的立场,高行健确有可疵议之处,至少他消解了知识分子的社会批判意识,也确实涉及到知识分子在经历了举世关注的历史事件后何以为人的问题。如果站在纯文学的立场,我则同意刘再复说的,“高行健是最具写作状态的作家”。我们还是应维护多元化的原则,为而写作的作家不是太多,而是太少,自应鼓励;而像高行健这种“返回自身”的作家也有其价值,从文化建设而言,毋宁说更有价值。
3,高行健是后现代主义作家吗?高行健在1981年就出版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接着又搞现代主义“实验戏剧”,所以很多人都把他看成是现代主义作家,美国哈佛大学研究中国文学的教授李欧梵也认为“高行健是一位彻头彻尾的现代主义作家”。但王晓华独持异议,认为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作家”,其具体理由,上文例举的王晓华的文章已有所介绍,我倾向于认同王晓华的观点,我还想从另一个角度补充一点理由。我有个简单的标准:作品中只有群体的声音而无个人的声音是前现代主义作家的标志;作品从群体的声音回复到全人的声音是现代主义作家的标志;作品中是个人的声音而又有对自我的批评和节制,是后现代主义作家的标志。再说简单些,无我、有我、限我是区别三类作家的显著标志。高行健是强调个人声音的作家,同时又是第一个提出“自我也是地狱”的作家,这从他的长篇小说《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看得很清楚。所以,我赞同王晓华的意见,高行健是“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主义作家”,更准确的说,高行健是有强烈中国特色的后现代主义作家。高行健自己说,他是没有主义的,但这并不妨碍文学研究者把他归入一定“主义”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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